而自己呢?
从被买来扔进毒窟中的那一刻起,他便忘了之前所有一切,一心只想挣扎求生,好不容易逃过毒物的啮咬,之后的日子就与蛊毒之物密不可分……他性子说不上好坏,只尽力学习上面所授一切,把存活的几率提升到最大而已。他是有些天分的,随着日子长久,更是将心思全用在钻研毒物之上,慢慢与旁人拉开距离,引起上面注意的同时也遭到多方妒忌,饭中水中衣物上甚至随便经过的某条走廊,都有人埋毒投毒,花样繁多。他小心谨慎下手也越发狠辣,博得了极恶的名声,实力也随之高涨,成了毒部的第一人。
有人巴结有人仇视他全盘接纳,根本不在意身边人心怀何意,直到现存所有毒物都被他了解通透,他开始觉得无聊。他明白自己大概有些超出上面估计,应该快要被抹除,可若要逃出组织也无法再融入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还要挣扎什么呢?
后来遇到了一大票任务,上面指定他亲自完成,他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在发现有人干扰、且那人极为难缠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组织迟来的手段了……要他与另一个“意外”同归于尽吗,好吧,满足他们。
爬到高处不过几年而已,想一想,之前那么努力活下来的心情,已经很久找不到了。
那个“意外”似乎也是个已经无所谓了的,跟自己一样的闭目等死。
原本以为死去便是一了百了,又怎么会想到,手里沾满鲜血的自己还有来生可言?还和“意外”意外成了兄弟,之前想过的种种相处方式、构建的所有未来都不能再按本来计划实施,因着胚胎中彼此陪伴的安宁感觉第一次想要和人用心相处培养亲情……却没想到,是一个自己根本不能随意控制的人。
那么,要放弃吗……还是孤注一掷?故意以孩童的模样胡闹试探,被简简单单打了回来,还是看不清对方的真实想法。
如今的投生的人家,父亲母亲夫妻和睦美满、生活平静幸福、对子女疼惜爱护、家人亲近友人投契,是绝好的人家。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虽然恩赐是双份的,也不能总是心怀芥蒂对人戒备森严。
罢罢罢,无论真心假意、不谈前世今生,同在一个屋檐下,总是要先唱好这出兄友弟恭的大戏才好。
08.离别
饭毕,琴抱蔓小心把小王爷与小世子并排放在一块,让他们午睡了。
“王妃……”青柳叩响纱橱,轻声唤道,“两位小主子该回去了。”
琴抱蔓稍抬音量:“今天让他们就在这边睡罢,晚了再叫你们,先下去罢。”
“是,王妃。”青柳答应着,声音隐去,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琴抱蔓坐在床头,在两个儿子身上轻轻地拍着,抚慰哄弄。过了一会,看他们呼吸均匀了,才停下来。
第五玦站在边上,目光如水温柔。
“阿玦,你今天面色沉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琴抱蔓放低声音,拉了第五玦的手,走到旁边坐到另个榻上。
第五玦点点头:“今日早朝后皇兄召见,说是战事将近。”
“我国与大凛十年前签了百年和约,怎么又说有战事?”琴抱蔓柳眉微蹙,很是不解。在这天下,除却大凛之外,哪里又有值得出征的战事了。
第五玦叹气:“皇兄得潜在大凛的探子回报,大凛那边如今时局动荡,皇帝楼闽突然驾崩,当年与我国签订盟约的右相赫连于以结党营私名义被他的死对头征北将军谈天羽拉下朝堂,已经满门抄斩,而储君年幼更是被谈天羽握在手里,谈天羽素来主战,这些日子又有些小动作,皇兄很是担心,便要派我去戍守边疆,准备大战。”随后苦笑,“皇兄本在南巡,得了消息快马赶回,连休息都没来得及便召了我们商议。”
“……这么突然。”琴抱蔓一愣,“那阿玦你何时出征?”
“十日后。”第五玦垂目,沉声说道,“我跟皇兄说过,在我离去以后,要给府里增派人手保护你们母子三人,我想也叫几个朋友过来……昔年你我在江湖上也有些敌人,怕是会趁这机会来找你晦气。”他见自家妻子一站起身就要反驳,忙安抚似的抚上她肩摁她坐下,“抱蔓,我知你武艺高强,可你生了小一小二之后,产后虚弱,功力还剩下几分?”
琴抱蔓一僵,垂目说道:“……不足三成。”
“是吧?”第五玦依着妻子坐下来,揽上她的肩膀,“我不放心你,就让我走得安稳些,好不好?”
“……好。”琴抱蔓抿唇,露出个柔柔的浅笑。
“我这就传书给那几个家伙,还有合欢,她该很乐意陪你同住才是。”第五玦见说通了,心中欢喜,“你陪两个孩儿小睡一会,我去去就回。”
第五玦扶着琴抱蔓躺在床上,给她拉上锦被盖好,又给两个儿子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不多时,琴抱蔓呼吸均匀起来,已然是睡熟了,而被塞在同一个被子里的两个小孩儿却有一个睁开了眼睛。
“哎。”小王爷伸出手拽拽自家孪生兄弟的衣角,“你睡着啦?”
“没有。”小世子睁开眼,“有事?”
一双墨黑的眸子对上小王爷的眼,看得小王爷愣了愣:“我们的便宜爹要去打仗了。”
小世子一瞬不瞬盯着小王爷,像是在问“那又如何”。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看着我。”小王爷摸摸鼻子,“如何不如何,只不过找你商量商量。”
“你想说什么。”小世子瞥一眼琴抱蔓,探出手臂在她发际上方一寸处拂了拂,看她头再偏沉些,才把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家孪生弟弟身上。
他点的上星穴,是个对人体没什么损害的穴道,只有助眠之用,睡一阵子自然就解了。
“刚刚便宜爹娘的一席对话你也听清了,便宜爹要走,便宜娘好像树敌颇多,你我现在没什么防身能力,我在想,该什么时候把从前的功夫全捡回来。”小王爷很谨慎地往小世子那方又靠了靠,低声说着,“便宜爹要请武林高手回来保护便宜娘,上辈子我们的实力虽然不错,可在这个地方却不知能占什么位置,那些武林高手到底有多厉害也没有资料可查,如果我们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被看出破绽,到时候就无法自圆其说了。”
小世子听了没有说话,小王爷见他眸光冷凝,也知道他在认真思考,于是就安心等待,看他有什么建议。
“先等人来,再做试探。”小世子沉默良久,这般说道。
“我也正是这样想。”小王爷点头,“我估计,便宜爹要请的武林高手应该也是从昨天来的客人中寻找,就不知是哪几位了。抓周之礼行过他们就各自走了,便宜爹要找到他们会很费事,所以,说不定我们也会见到生面孔。”
“那些人很厉害。”小世子似乎回想一下,又说,“要小心。”他顿一下,“我们。”
“嗯,‘我们’要小心。”小王爷怔一下,弯起嘴角笑了,“便宜爹说玉合欢要来,我那笛子就派上用场了,还有什么其他高人来了,你也努力偷师吧,反正艺多不压身,能多学点就多学点。”
小世子点头算是同意了。
这个世界还是太陌生,为了自己的安全,就要多多观察多多了解,第五玦和琴抱蔓气度上佳,听他们说话语气接人待物也知道昔年在江湖上不是什么平凡人物,这一回请来的也肯定不是庸手,正是收集信息的大好时机。
两人合计完毕无话可讲,小王爷眼珠儿两转,干脆抱过小世子的胳膊靠上去,笑嘻嘻说道:“睡吧睡吧,我们来培养培养感情。”
小世子许是接受了这番说法,就任他拉了去。反正胳膊挨胳膊,若要做什么,谁也占不了便宜。
因为第五玦就要出征,而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琴抱蔓这几天将两个儿子留在身边同吃同住同睡,亲自照料,第五玦早出晚归,每日与家人相处时间不多,但只要回来了,就会与妻子说说话抱抱孩儿,争取这最后的相聚时光。
小王爷还是扮演调皮捣蛋小儿子的角色,时不时招惹一下第五玦,倒是打散了不少离别伤感,增添了许多欢笑。
不知不觉间,第五玦已然出征在即。
琴抱蔓差丫头们赶制了块足够大足够扎实的包袱皮,为自家夫君收拾行装,每一天每一天归拢一点,之后考虑到军营中有些用不上又拿出来些,这样装了拿拿了装,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挑选,费尽心思。
第五玦自幼习武,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可战场与武林不同,要制定战术依照计划行事还要注重若干细枝末节,掣肘太多。单人的武力再高,在人海浪涛之中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离别前最后一日,第五玦所请之人陆续赶来。
“蔓姐、姐夫,我来啦!”人未至而声先到,一阵香风袭来,有艳色女子翩然而入俏生生立了,妙目流盼,含笑带嗔,“这不还没离开多久么,就让小鹰儿这么急送消息过来,忒让人着慌了。”
第五玦和琴抱蔓坐在水榭之中,四周纱幔浮动,淡紫绯红仿若梦境。
“是姐夫的不是。”第五玦把怀里的小世子放在榻上,站起身拱拱手,“我受皇命出征,留你姐姐一人在家,实在不放心。还请合欢妹妹见谅。”
“得了得了别这么客气,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玉合欢摸摸胳膊撇撇嘴,“你还是正常点儿说话吧。”
琴抱蔓轻轻地笑:“别理你姐夫,他是要走了发癫呢。”
玉合欢斜眼睨第五玦一眼:“我看也是。”
第五玦苦笑:“我知你们姐妹情深,就别挤兑我了。”
说起来第五玦与玉合欢没见过几次面,早年琴抱蔓与玉合欢义结金兰之时,第五玦还没跟琴抱蔓认识,等认识了玉合欢又行踪诡秘,想见也没什么机会见,即便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这么“姐夫”“合欢”地叫着过了许多年,第五玦在外人面前谦和惯了,这回开口就是失礼啊抱歉啊的,让性子爽利的玉合欢实在听不顺。
“行了,我既然来了,就陪蔓姐多住些时日。”玉合欢往两人对面床上一靠,媚眼儿一飞,“不过姐夫你也得跟我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托鹰儿带来什么‘急事需别请妹妹过府陪伴姐姐’的信儿,也太简略了。”
“不瞒妹妹,两国将起战事,皇兄派我戍边候战,这一去少说也要好几年,你姐姐身体不好,两个孩儿年纪又小,我怕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来,实在放心不下。”第五玦又把大儿子抱到怀里,摸摸他的脸,“所以想请妹妹你在这边住上一段时间,多帮忙照看着。”
“北阙没人了吗,要让你一个王爷出征?”玉合欢捏捏小世子的胳膊,直白问道,“你拖家带口的,生儿子的喜气还没散呢,就让你走,那些什么大将军大宰相的都是废物么。”
“不是这么说。”第五玦摇头,“大凛是强国,他们要挑起战火,就必定有万全准备。皇兄十分重视此事,又不能御驾亲征,就要差一个有‘玉名’的皇族人去监军、鼓舞士气。瑾儿是皇兄唯一身具‘玉名’的儿子,要在宫里学习治国之道,而晋北王爷年过六十,气衰体弱,三个儿子天资最好的小儿子年方十二还没受考验,大的两个考验不过没有‘玉名’,算来算去,也只有我最合适了。”
09.两年
玉合欢探出青葱玉指戳戳小世子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道:“要不然我去杀了大凛的皇帝,你就可以不用去打仗了吧,姐夫?”
此言一出,立时显出这女子狠辣心肠。
第五玦有些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在一边抱着睡熟了的小王爷听两人讲话的琴抱蔓开口了:“合欢不要胡闹,朝堂上的事朝堂解决,哪里是江湖人士能随便插手的?”
“怎么就不能了,蔓姐当年也是干脆利落之人,到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玉合欢皱皱鼻子,“我就不信大凛死了皇帝还能大动干戈,那时候他们的朝廷自己便会先混乱个一阵子罢。”
“你道行刺皇帝是这般容易的么。”琴抱蔓飞个白眼过去,“既为九五之尊,身边少不得养许多大内高手,把那皇宫弄得跟铁桶似的,要那些护卫真那么脓包,这皇帝早换无数了吧。”再摇头,“何况便是你真杀了皇帝,也止不了战事。”
“这话怎么讲?”玉合欢偏头。
第五玦把话头接过:“现在大凛的皇帝楼仞刚刚登基,年纪不过十岁,朝堂之事全掌握在谈天羽手里,即便杀了楼仞,谈天羽也能拥他弟弟楼辛上台,楼辛的年岁更小,才刚满了七岁。这谈天羽,就是主张战事的祸首。”
“那我去杀了那个什么谈天羽不就结了?”玉合欢听明白了,“反正谁要打仗就杀谁,杀死了,仗也就不用打了。就这么简单。”
“谈天羽身边的高手比起楼仞身边的只多不少。”琴抱蔓冲玉合欢笑笑,“你还是不要打这刺杀的主意了。”话锋一转,“还是说,合欢你不愿意与我同住?”
“算了算了说不过你,我不去就是。”玉合欢知晓这两人所说俱是事实,也不再多话,“那我可不客气了,正好享受一番皇族人家的富贵生活。”
“去去去,倒好像自己很穷似的。”琴抱蔓失笑,“我家阿玦俸禄有限,你下手轻点儿。”
“知道了知道啦,知道你向着自家相公不要姐妹~”玉合欢取笑着,被琴抱蔓眼波一横改为掩唇偷笑,然后趁着她没注意一把抢了小王爷在手,“娘亲只顾着爹亲的娃娃好可怜,还是让姨姨我抱抱,跟了我去罢!”
小王爷被玉合欢举得老高,瞪大了眼嘻嘻地笑,口中也模糊地叫着:“姨……姨姨、姨~”
玉合欢高兴坏了,带着小王爷一路转圈儿一路在园子里使轻功忽高忽低地飞掠,玩得十分开心。
第五玦与琴抱蔓对视一眼,一起走到水榭边上,第五玦揽着妻子的肩,琴抱蔓怀里抱着小世子,看着那道轻灵飘忽的绯色影子,都不自禁露出柔和的微笑来……这一刻天地安谧。
再多的离愁别绪、再多的舍不得,第五玦也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琴抱蔓带着两个孩儿到城外送行,小世子趴在她怀里,小王爷也难得乖巧地牵着她一角,一家人呆在一起。
玉合欢是江湖人不便出面,就呆在府中候着。
第五玦握住自家妻子的手,露出个温和的笑容:“等我回来。”
大庭广众的,琴抱蔓端起王妃应有仪态,风姿绰约:“一路小心。”
两人对视片刻,第五玦想想不太放心,又压低声线叮嘱:“收到我消息的还有秦风,大概也在这两天会到,我知你不喜他性子孤傲难处,可他是我从小看大,又是我唯一的师弟,虽说面上看不出,却与我感情深厚,自会替我好好看护着你。”
“你放心,秦风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琴抱蔓柔声笑道,“倒是你,战场危机四伏,切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