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见王盛吃完喝完却还是一言不发,只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眼中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显然是不准备主动开口了。
韩珍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干狼,清清嗓子,“多谢王兄赠饭。昨晚我似乎病了,也多谢王兄看顾。”
王盛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显得十分冷漠倨傲。其实韩珍一开口,他心中便放下一块大石,正暗自得意的当口听到第二句,却不由打起鼓来,不知那家伙究竟记得多少。
韩珍却不打算多话,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说道:“王兄恩义韩某铭感五内,只是要事在身不能逗留。就此别过,王兄多保重。”
王盛哪曾想韩珍拍拍屁股竟然要走!情急之下,他豁地跳起一把攥住韩珍手腕,吼道:“不许走!”
韩珍施施然扭头对上王盛,片刻方道:“我不能,也不会回去的。”目光坦诚,语气坚决。
王盛冷哼一声:“现在整整几万人散在山里抓你,你以为就凭你一个躲得过?!”
韩珍微笑,“总得勉力一试。”
王盛闻言气结,按他预期这会儿该是韩珍向他求助才是,怎的这臭小子这么不靠谱?瞪了半晌,越发觉得韩珍此刻气定神闲的模样十分碍眼,远比不得昨晚脆弱无助的模样来得可爱!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的当口,韩珍突然露出凝神细听的神色。王盛见状越发用力攥紧韩珍手腕,全身绷紧暗自提防,心道,想骗老子可没那么容易!
没过多久王盛也听到了,不是韩珍使诈,的确有人正往这边走!此时此刻来的是什么人,不言自明。心念一动,他两眼便飘向身边那人,正迎上他的目光,忧郁、坦然、紧绷,还有一丝无奈的坚决。坚硬的心瞬间柔软。视线相交不过片刻,韩珍收回目光,看向来人方向。
王盛注视着他侧面优美的轮廓,耳后颈上的暧昧痕迹赫然坦露,心中不由一热。韩珍全无所觉,警惕地注视着来人方向。
树枝折断的脆响昭示搜寻士兵越来越近,王盛一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韩珍猛推入洞,还顺手拾起披风扔了过去。
韩珍迅速接住披风裹在身上,隐在山洞最深处。
等那队人马走远,王盛转身回到洞里,幽暗中二双晶亮的眼眸默默对望。
半晌,韩珍垂下眼睛轻声道:“王兄救命之恩,韩某无以为报。”
王盛瞪他一眼,随即突然嬉皮笑脸地勾上他的脖子,嬉笑道:“不如以身相许吧。”
韩珍闻言身子一僵,不知他是当真还是玩笑,犹豫片刻决定选择后者,朗声笑道:“只恨此身非我有,可否来世再报?”
王盛哈哈大笑着用力拍了拍韩珍的肩膀,“嘁,除非你托生成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然老子亏大了!”
韩珍但笑不语,心里因着这句话一下子轻松起来。
接下来王盛就着两人狼狈处境连嘲带讽,言语诙谐妙趣横生一如往日,逗得韩珍忍俊不禁,二人之间持续了数月之久的尴尬疏离便在笑声中消散大半。
王盛一边说笑一边注意韩珍,见他神情由戒备客气渐渐到放松随意,暗暗戒备不在言行上露出半分轻浮。放长线钓大鱼嘛。
韩珍见他没有像过去那般故意挨挨蹭蹭的,越发确认以身相许之说纯系王盛借机表明立场让他宽心的,因此心态越发放松。
且不论二人对这回的玩笑各自如何解读,至少面上已经和好如初。
待到王盛问起韩珍日后的打算,韩珍低下头。王盛也不催促,耐心等着。
半晌,韩珍道:“先赶回京城去,其它的就见机行事吧。”
王盛闻言颇不以为然,那不就是什么打算都没有嘛,还不如跟着老子混呢。
韩珍低着头没瞧见他撇嘴,继续说道:“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是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不管怎么说这十八年来我受尽宠爱,也是时候为韩家尽份力了。”
王盛见状识趣地把真心话搁在肚子里,只拍拍他肩膀以示了解。
拍在肩上的大手结实有力,仿佛传达着无言的支持。韩珍心思一动,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这魁梧汉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坚毅的面孔显得沉稳可靠,浑身上下都带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气息,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撼动他分毫。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时刻,与自己在一起的不是落玉,不是韩琮,不是李捷,甚至不是……阿曜,竟是这么一个谈不上很了解的人。
王盛外表粗犷内里却极其聪敏,一见韩珍眼神便知他心中所思所感,不由大为得意,随即连忙垂下头,不敢让他瞧破。
韩珍见状回过神来,脸上一热不由暗暗唾弃自己软弱,随即正色道:“大恩不言谢,你我就此别过吧。若是韩珍大难不死,日后定要报此恩义。”
王盛料定韩珍迟早要来这么一下,心中早有对策。他闻言立时起身,铁青着脸沉声道:“老子贪财好色不算得好人,混到射声校尉不过是命大。可我老王自问有一样比起任何人都绝不含糊,那就是讲义气。我为兄弟两肋插刀也绝不皱下眉头。现在你让我眼看着兄弟被人陷害自个掉头回去睡大头觉,你当我王盛是什么人啦!也许,韩大人打心眼里没瞧上过我这粗人,平日里与我称兄道弟地只是客气,可惜我老王心实只把棒槌当了针,其实还不知大人你心里怎么嫌弃我呢。”
王盛此番表演极其情真意切,韩珍虽吃惊于他反应激烈心下却颇为感动。
“王校尉一番赤诚,韩珍只有感激。你如今的军衔来之不易,一旦当了逃兵便是前功尽弃。此番廷争韩家已落下风,倘若能够东山再起,帮你讨回军中地位也非太大难事。倘若就此灰飞烟灭,却不是白白累你自毁前程,甚至妄送了你的性命。我身为韩家儿郎与韩家共生死份属应当,你又何苦凑上来?”
王盛边听边心中暗道,你当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是傻呆着呢?你说得这些我都想过几遍了。我不把舍不得的都舍了,你能多瞧我一眼?我不趁这会儿跟着,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让你爬我的床?韩家活过来也好,借此机缘抱上韩家大腿我升得更快;韩家倒了也罢,省得你尽跟大爷端世家子的臭架子,索性放下身段跟我做对儿亡命鸳鸯。
等韩珍说完,王盛立刻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从民族大义到私人小节从认路觅食到掩护打点方方面面竟无一遗漏。他出身卑微从军后才识了几个字,却得益于天性机敏阅历丰富,这番包罗万象的慷慨陈词竟被他滔滔不绝地说下来,用词稍显夸张却也入情入理。末了自己都得意起来,暗道若是投生在好人家保不齐也能考个状元。
韩珍垂着头默默听着,起先只是有感于王盛一片好意,不好马上拒绝拂他面子,听到后边却渐渐听进去了。前途茫茫,若有人能陪在身边未尝……不是件好事。
其实他不太相信王盛的说辞。从第一眼看到王盛起,他就清清楚楚地从他脸上看到出身草根阶级却又能力不凡的人脸上最常出现的神情,那双充满自信的眼睛明白无误地述说着对权势的强烈渴望。他并不讨厌这类人,凭着真本事为自己谋取更好的未来本就无可厚非,从某种角度讲反倒更令人尊敬。只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突然为了自己放弃大好前程,到底图的什么?
这份人情太大,韩家若能化险为夷,一切好说;若真不成了,他拿什么来还?那晚自己断然拒绝时王盛怨愤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这类人自卑于出身的同时往往自负于才能,被自己重伤自尊,怎能释怀?难道此番皆是做戏,他是想取得自己信任之后再落井下石?以放弃前程作为代价来报复,未免太过了。若说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甘愿追随左右?呵,韩珍何德何能,能教野狼改吃素?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手腕上,纷乱思绪瞬间平静下去,心底一片澄明。他缓缓地摸索着手腕,撕得均匀的布条、缠得伏贴的绷带、打得端正的小结……
不论如何,他不会害我,他是不会真的害我的。
王盛正说得口沫飞溅,见状不由停了下来。
韩珍抬头看向他,笑道:“有劳王兄送我一程。”
王盛怔怔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已经大功告成。可惜韩珍笑容中那点说不出的味道,让他心里跟着酸酸涩涩的,高兴虽然高兴却没有预期的那么高兴。
而韩珍紧接着的一句话,更让他措手不及。
“人世茫茫你我相遇相识便是有缘,虽曾龃龉现已尽释。小弟仰慕大哥豪迈重义,如不嫌弃小弟迂腐,可否与我结为异姓兄弟?”
王盛愣愣地看着韩珍,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发奇想的提议。可是那双眼睛啊,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由不得他不应声“好”。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这不是让人给上了个套吗?!
听到肯定的答复韩珍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随即流露出衷心的感激,王盛深深地看他一眼,推脱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随后,王盛一边心不在焉地念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边悻悻地想,老婆兄弟就是个称呼,凭这想让老子畏手畏脚?哼,且看大爷日后手段!
而韩珍此时却在心里唾弃自己。
我到底算个什么?
是棵和风丽日下的松柏,一朵骤雨狂风中的娇花!
往日之所以胆敢挥洒自如勇往直前,只因背后有个韩家;如今遮风避雨之所不复存在,立时怯懦凄惶;逃亡区区三五日,便已六神无主见根稻草就抓……
若是,若是风曜在这里……
韩珍喉咙哽了一下,那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便说不下去了。
王盛诧异地扭头看向韩珍,却见韩珍红了眼圈,竟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贤弟?”
自从那次大病痊愈之后,他都下意识地避免去想风曜。思念的闸门一旦打开,汹涌澎湃铺天盖地,那种折磨太痛苦,他受不了。
可现在这道闸门淬不及防地打开了,他便只能眼睁睁任由自己被巨浪抛上抛下,在剧痛中窒息……
阿曜阿曜,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还有三年,还有三年,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现在孤零零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其实只要你抱抱我,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思及此处韩珍猛然想起当年二人在韩府客厅在家面前立誓,五年内绝不相见也不会以任何形式互相传递物品信件,如违此誓家人爱人都将离他而去!
那么这两年自己行事张扬就为通过坊间传闻让风曜得知自己的近况,还有此次风曜促成群侠送粮借群侠之口将他的消息带给自己,难道这都算是背誓吗?!
所以,所以他的家人才会身陷囹圄生死难料,所以风曜才会身受重伤卧床不起?!
止不住地发抖,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王盛见韩珍说着说着话,突然两眼发直,随后脸露惊恐抖得像只筛子,不由大为吃惊,立刻上前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里,百般抚慰连声劝哄。
突然落入一个坚硬火热的怀抱,强烈的男性气息、低沉磁性的嗓音、沉稳有力的心跳,都传达着令人安心的讯息……
韩珍突然放声大哭。
王盛错愕之余,不由低头连连吮吻他的眼角脸颊,直将眼泪尽数吸了。韩珍满心凄惶,无暇顾及这举动暗示的暧昧意味。
王盛乘机得寸进尺,搂紧怀中人加倍温存,只觉得血脉贲张一颗心又跳得像只野兔。
第八章:暗流汹涌
延京兴王府一偏僻小院
盛夏的黄昏暑意不减,夕阳斜晖穿窗而至,在陈设优雅的静室内洒下大片光华。室中对坐两人,一位头戴金冠服饰华贵,边喝冰镇酸梅汤边用汗巾拭着额上热汗;一位身着白衣神情寒肃,正垂头调试一张古琴,大热的天气手边却放了盏滚茶,还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金冠公子正是当朝最显赫的一位王爷——兴王秦永兴。现下他刚从宫中面圣而回,便直接到了府中这处最偏僻的院落。他连喝两碗冰镇酸梅汤尤觉不足,正在此时对面那人冷冷开口:“殿下来此难道就是为了喝酸梅汤吗?”口气冷峻颇为不耐。
兴王闻言心下不悦,哼!当初你武功被废身受重伤又摔得七零八碎,若不是本王全力救治你早成了孤魂野鬼,竟然还敢给本王脸色看!可他面上不露一分,只赔笑道:“今天实在是热得很,本王一路又赶得急了些。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他边说边拱手施礼,态度显得极为诚恳,眼神在对面苍白羸弱的青年身上盘桓一圈,却不无恶意地想叫自己的随从再上一碗来,犹豫片刻,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还用得到,暂且忍他一忍。
“难得见一次也没说上两句,就急匆匆跟着那些半仙儿开炉去了。想他一世英明,到老竟这般糊涂。”兴王边说边摇摇头,颇为不以为然,“本王瞧他气色又差了两分,恐怕……”他咽下后边的话,眉宇间却隐现飞扬之色。
陈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道:“那事怎么说?”
“他怕误了开炉吉时,哪里细听?只说让本王酌情办理。”
陈锐感觉到兴王口气中那份畅快,说道:“到底是王爷的兄弟,不要做得太过,免得授人以柄。”
兴王笑道:“本王晓得。”
“那边怎么样?可出了什么乱子没有?”
“没有。李捷年纪虽轻,到底是靠军功拼上去的,其他人还算服他。再说,本王已经将老六调了回来,也没人给他使绊子了。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投桃报李。”
“他到底是泰王提拔上来的,王爷就这么信得过?施德一介书生,若真有异变他盯不住。”
兴王闻言一笑, “施德还是有些小聪明的,至于李捷,呵呵,她不敢。” 颇有些高深莫测得意洋洋的味道。
陈锐见状也不深究,又问:“昌王殿下什么时候到?”说着探手去拿茶杯。
“再有五日就到京城,泰王跟韩琮一并被押解回来。”口气中压不住的轻快得意。
陈锐闻言握紧茶杯,却淡淡道:“韩琮的部下没有动静吗?”
“怎么没有?不过都被李捷压下去了。别看她……,呵呵,却当真是个有霹雳手段的。”
“那就好。不过,”陈锐摩挲着杯子,语气冷淡,“我记得宁西军中似乎还有一个韩家子弟。”
“先生指韩珍啊?可惜,给他跑了!”
“什么?!”陈锐重重的将茶杯顿在桌上,滚烫的药茶溅了一桌子,也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留下大片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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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阳城月上柳梢
杜翼一身便袍坐在桌前,面对几道精制小菜,孤灯独酌。
整整三年了,面对南吴再三挑衅延军因不谙水战而只能被迫防守。而今日,大延终于堂堂正正地在江面上与南吴水军一决雌雄!三百艘大小舰船犹如蛟龙入水大显神威!
他轻轻合上眼,日间激战的一幕幕又出现在脑海中,震天的呐喊与刀兵之声依旧回荡在耳边。直面敌军,挥洒热血,那是每一位真正的军人渴望的时刻!
他斟满酒,举杯一饮而尽。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满腔激情,才能阻止自己大吼出声。一位将军突然在自己的房间大吼大叫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今天实在是个应该值得庆贺的日子,大延水军第一次正面击败了号称“水中蛟龙”的南吴水军,这是一个值得载入史册的日子。
而他却选择在今晚庆功宴开始的时候默默地离开。
即便清阳水军中的每个军士都是他一手招募的,即便清阳水军中的每一艘舰船上都留有他的足迹,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为大延水军的筹措耗尽全部家财和心力,即便这次水战中他是实际的指挥者,他仍然无从分享胜利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