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其实,李捷清楚韩珍的处境并不太好。
他带的兵他能不知道吗?勇猛狠辣,当然,这都是他训练强化的结果,他要得就是一匹训练有素听从指挥的亡命之徒!在他的队伍中只有最狠最强的人才会受到他的器重,才会得到财富地位!而韩珍初来乍到,浑身上下的书卷气让这群狼崽子怎么看怎么别扭。军中都是一群刀口舔血的粗鲁汉子,他这般斯文儒雅言必称谢的人只会被嘲笑为娘娘腔。
他一上任,李捷的轻骑军中就炸了锅。众将士基本上都不待见这位新上司:
李将军神机妙算,又能打得很,用不着你个酸秀当参谋!
出身高贵算个屁,老子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地时候,你在哪儿凉快呢?凭什么让老子听你的?
哼,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到这里吃苦受罪干吗?肯定是见老子们立下大功,眼馋了,跑过来抢功劳!
韩珍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旁人的敌视也好,冷淡也罢,他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即便有人当面冷嘲热讽,他也温和地笑笑,偶尔接上两句,也是客观地评述,并不与人冲突。
其实还有些人怀着目的接近他,那种过于热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但是既然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他也只能压下怒火,权当没看见。
这些情况韩珍从未向李捷提过,借助他的权威只会适得其反。李捷也清楚这一点,只是冷眼旁观。韩珍温柔随和,但军队不同别处,面对部下一味宽容是不行的。如果韩珍始终无法树立威信,他也没必要留下了。
泰王果断地扣下前来颁旨的太监,软禁起来。除了当日密议的几个亲信,无人再知此事。
西戎乘虚而入之时,西戎太子拓拔朔曾口出狂言不出三月他必马踏延京。谁知三月后,不光士兵折损过万却仍在关外徘徊,还丢了文王!
大延和西戎几经讨价还价,终于达成协议:大延释放文王,西戎后退一百五十里并送上牛羊各五千头,良驹千匹,并定下和约五年内两国互不侵犯。
景岚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延戎双方相约午时于峡谷关外二十里处交换人质。
午时未到延军已列阵静候,旌旗烈烈,刀戟森然。年轻的将士们排列着严整的队形,身批甲胄神色肃穆。队伍正中有位老者分外扎眼,他身着镶毛皮长袍,花白长发结成辫子披散在肩膀上,神色威严而平静,眼中却掩藏不住深刻的屈辱。
日行中天,一只队伍从西戎营区方向缓缓而来。随着那队伍渐走渐进,延军中的气氛也一点点凝重戒备起来。
只见大批的牛羊和骏马入目而来,西戎军骑兵尾随其后,个个身负弓箭腰插弯刀,也是神色警戒的模样。
行到距延军半里左右时,西戎军便呼喝着阻住牛羊马匹,延军将士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将手按在武器上,以备随时以最快的速度面对敌方突发的进攻。
这也难怪。就在两个月前,就在这块土地上,充斥着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喊杀声、嘶鸣声,血肉飞溅,尸体遍地……
而此时此刻双方隔着成群的牲口遥遥对视,诺大的阵地,数万人,却是一片静穆。
韩珍骑马立在队伍中,注视着对面,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不由看向身旁的李捷。只见他神色极其凝重,眉头微锁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韩珍没有开口打扰他,重新把视线放在西戎队伍上。
突然李捷神色一震:“撤退!快撤退!”
可惜他嗓子受过伤,难以高声,只有附近百来人听到,都惊异地看过来。
这时韩珍也发现异状,运起全身内力将声音送出:“所有延军将士听令,立即撤回关内!快!!”
第二十五章:惨败
韩珍也发现异状,运起全身内力将声音送出:“所有延军将士听令,立即撤回关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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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延军上下一片哗然。
昌王勃然大怒,吼道:“肃静!!延军将士不得后退!违令者,斩!!”
韩珍急道:“戎军有诈,请下令撤退!”
昌王怒道:“韩珍!你再敢动摇军心,本王一刀劈了你!即便有诈,我堂堂大延勇士又有何惧?!”
未等韩珍再辩,只听西戎阵上有人朗声大笑道:“哈哈,我大戎一心求和,何诈之有?!何况我大戎文王尚在你手中,在下安敢妄动?!”
说话人正是西戎太子此次的统帅拓拔朔。
他随后冷嗤:“哼,神出鬼没的大延铁军,原来却是这般疑神疑鬼的胆小鬼?叔祖啊,朔儿真替您不值。”
身在延军阵中的文王拓拔鹰闻言大笑数声,随后自嘲:“叔祖已老,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昌王见这二人隔着诺大的战场,竟敢这般旁若无人地奚落大延,立时拔刀骂道:“拓拔朔,你耍什么嘴皮子?!有种你出来和本王一决高下!”
说话间昌王已策马而出,却有一骑忽地从旁闪出,硬生生挡在他面前。
昌王稳住爱马,定睛一看,正是泰王!
泰王狠狠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不得妄动!”
不待昌王反驳,他已转头看向拓拔朔,朗声道:“我大延军队何如,太子殿下最清楚不过。太子殿下既为议和而来,就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另生枝节。”
随后,泰王看向韩珍,厉声道:“韩大人为何突发高声?请你当众解释清楚,否则立斩无赦!”
话音一落,西戎大延几万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韩珍身上!
韩珍好容易得到这个机会,立即答道:“他们的牲口中毒了!!”
延军上下闻言一怔,不由想道,西戎耍诈不肯将牛羊换给我们,正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况且我们还扣着文王。形势如此有利,何必大喊后退灭自家威风?
泰王也做如是想,瞪着韩珍一时无言。
韩珍急道:“他们的牲口疯了!小心啊!”
泰王神色一动,回头仔细看去。
延军将士自从西戎队伍靠近,便将全部注意放在西戎人的一举一动上,却没有对阵前的牲畜多加留意。
但此时无须费心观察,对面几头牛羊狂躁难抑,已率先冲将出来。就在此刻,延军右翼忽然有一队骑兵向右侧斜斜疾驰而去。原来是李捷一部。
延军上下一时错愕,不明所以。
此刻却不容他们多想,西戎这方的牛羊马匹都已狂性大发,个个双眼充血,直直冲上前来。上万头牛羊马匹奔驰而来,大地震动,尘沙漫漫。
泰王见状立刻命众将士火速散开,又命人护送文王退回关内,并令人传话给关中守将“紧闭城门严防偷袭”。
可惜未等大延军队散开,成群疯牛疯羊疯马已冲入阵中,四处乱撞。
步兵无力退闪,有人当场被牛角顶死;有人尚未举刀便被撞倒,慌忙地想要爬起来却被随后而来的兽群或者自己军队的战马踩踏致死。骑兵的境遇也未能好上多少,战马受惊,不少骑兵被坐骑掀翻在地;更有战马被牛角戳伤倒地,骑士被压住无法脱身,惨死在兽群蹄下。有将士挥刀砍杀,但若没能立时砍死,那些疯畜受疼之后更加躁狂,越发死命得乱撞乱踏。
一时间,延军阵中回荡着痛苦的哀号与嘶鸣!
就在此时,羽箭如蝗,落如延军阵中,顿时惨叫四起。
西戎骑士尾随狂畜进攻上来,连连射箭,大延将士死伤无数。
昌王素来悍勇,打仗时从不费心谋划,只喜猛冲拼杀,此时却被牲畜绊住,不由满腔激愤。可惜刀法再狠辣也不过使在一群疯了的牲畜身上,纵使身边方圆百步内再无活物,却也未能伤及西戎人一根毫毛,这更将他气得浑身发抖。
此刻,泰王除了帅众抵抗也别无他法。
在最初的恐慌过后,众将士都渐渐镇定下来。况且泰昌二王亦临危不惧身先士卒,无疑给众将士吃下一颗定心丸。
败局虽定,亦当力战而死!
却说,李捷方才当机立断率领麾下一千轻骑从侧旁疾驰开去,险险避开那群疯兽。此时,他们已经折到西戎军队左侧后发起猛攻,才使得延军免于全军覆没的厄运。
深夜,紧急会议后众将已退,空荡荡的营帐中只余泰王一人。这时他笔直的脊背终于垮了下来,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在情绪低落的众将面前谈笑风生泰然自若的泰王殿下,此时此刻终于显露出内心的焦虑不安。
托大了,他太托大了!从他领军以来,危急的境况并未少遇,但从没哪次是如此的沉重而突然。自大延与戎吴开战以来,战况虽然严峻艰难,但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李捷的突袭成功更令他信心百倍。
想他连战连胜军威赫赫,又依仗文王在手,西戎安敢再战?议和之后便有大批牛羊可缓解军中缺粮之困。一旦度过难关,吴戎联军何惧之有?等他大败两国,他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势必更重,在朝中的地位更加无法撼动!此长彼消,与兴王的较量就更多一分筹码。
谁知,谁知西戎竟不顾文王安危,敢在换人质的当口摆出这么一道疯畜阵!如今延军伤亡惨重,士气大跌。更糟糕的是,昌王一味猛冲,孤身深入,结果竟然受伤被俘!
泰王皱紧眉头,牙关紧咬,一拳砸在桌上。
抗旨、战败、士气低迷、军中无粮、昌王被俘!拓拔朔,你干的真好啊……
泰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激动的情绪,站起身来,在帐中缓缓度着步子。
这时,帐外有校尉来报。
泰王令他入帐细禀。
那校尉垂头轻声道:“殿下,此次伤亡人数已经出来了。轻伤者,几乎所有人都有轻伤;重伤一千七百七十五人;阵亡九千三百零九人,”
泰王几不可闻地叹声气,低声道:“命医官尽力为重伤将士疗伤,尽快安葬战死将士。”
“那些倒毙的牲畜……”
“本王不是下令全部烧掉吗?”
“那些去烧牲畜尸体的士兵,有些偷偷切肉……结果已经出现中毒症状。”
泰王叹气,说道:“送到医官出尽力治疗……,你传令下去收缴毒肉,务必彻查,藏匿不报者军法处置。”
“是!另外,伤亡统计之后,发现有三十二人失踪。”
“失踪?这么一场混战,有人失踪也不奇怪。”
“是的。但失踪名单还有李捷将军和韩珍大人。”
“什么?李捷和韩珍?失踪?!”
第二十六章:奇袭
“什么?李捷和韩珍?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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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泰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会议中的确未见二人身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一战下来,四杰便去其三,另有一杰远在清阳。难道,难道天欲亡我?
泰王面色苍白,搭在椅背上的手微微发抖。泰王不愧是泰王,在这时他看到对面那名校尉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那双眼睛分明在说,我们已被手下败将杀得落花流水,我们并非不可战胜,我们失去了最优秀的两名将领,文王已是鸡肋,昌王却成敌人手中筹码。如此境况还可能胜吗?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泰王直视着他的眼睛,那校尉在锐利的目光下微微瑟缩,忍不住别开眼睛。
这时泰王突然开口了,面带微笑,语调轻松,“你可知另外三十名失踪人员的姓名、职务和在谁帐下供职?”
那校尉回想:“高虎、胡骑校尉,供职李捷将军帐下;
王盛、射声校尉,供职李捷将军帐下;
夏微、轻骑卫,供职李捷将军帐下;
…… ”
细细数来,那三十名失踪人员竟有大半都是李捷下属。他说着说着,神色渐变,“难道李将军……”
泰王微笑道:“出奇制胜确为他之所长。”
那校尉恍然道:“原来殿下早有安排。末将却……”
泰王挥挥手,“人之常情,无须介怀。去吧,此为机密事,出得此帐不得妄言。”
“是!”
待那校尉身形消失在门外,泰王才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小腿上的箭伤裂开了,随着阵阵抽痛,一股粘腻热流缓缓淌下。
区区二十七人,李捷李捷,我能信你吗?
却说西戎军营中,此时此刻的拓拔朔也一般无心睡眠。
他的计划堪称完美,先将文王换回,再将牛羊马匹赶入延军阵中,然后趁乱攻入峡谷关。若是一切顺利,此刻他已身置关内!奈何牲畜对药物的反应有强有弱,加之一路走来血液流动加快,药效发作竟比预计的早了些许。因此才令李韩二人看出端倪,更有后来李捷从旁侧袭。
懊恼之余,拓拔朔不由狠狠地一拍桌子,却引得对面一人轻笑出声。
拓拔朔看向那人,皱眉道:“王爷为何发笑?”
面对太子的不悦神色,那人却无一丝惊慌,微笑道:“楚源造次,殿下请勿责怪。”
不错,这位深夜端坐在西戎太子军帐中的锦衣男子正是本该呆在清阴城的南吴主帅——晋王楚源!
“殿下切勿心急。虽然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但战况已然逆转,荡平延国只待朝夕。”
“父皇本要我换回文王,现在虽给延军一点颜色,却终究未能将皇叔祖带回。若是父皇怪罪下来……”
“那又能如何?”楚源笑着打断拓拔朔,“殿下已是太子,其他几位王子都不成气候。他即便生气,也不过斥责一番。
西戎和南吴都败过太多次,我们需要一次胜利!一场与延军正面对决的大胜来振奋军心!现在终于由殿下立此奇功,他怎舍得怪你?
何况,他深恨的秦永昌如今正被你擒在手中,也算替他除了口恶气。而且有他在手,秦永泰怎敢对文王不利?
退一万步,文王若真遭不测,为未尝……”不是件好事。
拓拔朔了然,说道:“若非晋王爷出此奇谋,拓拔朔怎能得此局面?若说功劳,这第一份当数王爷!方才我出言不逊,还请王爷海涵。”说罢,按照西戎风俗右手按在左胸,弯腰垂首深施一礼。
楚源连忙起身相扶,“西戎南吴已为姻亲,便是一家。楚源不过献上一计,若非殿下年少果敢、勇猛善战,安能有此一胜?”
延军受挫,士气大跌,如此良机怎能错失?
楚源急于回到清阴城部署进攻事宜,与拓拔朔寒暄数语便匆匆告辞。正如十天前他带着数十名亲随悄然而至,这一晚他又率着亲随悄然而去。即便在西戎大军之中,也只得数人知晓曾有南吴使臣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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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戎大营北侧约十二里处的小山坳中,那“失踪”的二十七骑人马正歇在此处。
二十七匹战马已被除下辔头马鞍,由三名骑士照管着散开来吃草。另外二十四人散坐在地,或是吃干粮,或是互相裹伤,或是倒头小睡。
韩珍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感到一阵眩晕,抬起右手扶住额头。
大战已经结束两个时辰了,可那惨烈的呼号与呐喊、牲畜的嘶鸣、兵戈相击之声混杂在一起的巨大声响仿佛仍在耳边回荡,浓稠的血腥味也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触战争,却是第一次真正置身战斗之中。
放眼望去前后左右全都是人,不是自己人,就是西戎人。只是这一刻还是活生生的,能喊会动,说不定下一刻便被不知哪里冒出的刀箭夺去性命,变成一具残缺的尸首。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人血肉横飞,他只能拼命挥动着麻木的手臂,也将一切试图靠近自己的西戎人畜砍得血肉横飞。
他抬手摸向左肩,那里嵌着一个箭头。一场混战下来,除了这处箭伤只余几处擦伤,算是很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