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夸 上——张瑾

作者:张瑾  录入:07-19

我一边往拔风炉里面添木炭,一边偷偷瞟着哥哥。只见他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小适中的地洞,然后用手指比了比,把那尊佛塔埋了进去,盖上土,踩实了,又扯了些破布把那块地方盖上。后退几步,无比虔诚的朝埋金佛塔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

我看得目瞪口呆。也许,他真的和这尊佛塔有着莫大的渊源,以至于他不惜一切代价,拖着受伤的身体,经过七天的艰难跋涉,把佛塔送回这庙里。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问。

哥哥做完一切之后,默默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双手抱膝,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我把一块烤好的肉递了过去,哥哥正望着火堆发呆,我便轻轻的推了推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说:“你先吃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说着便起身就走,我困惑的跟着他走进院子里,他也不理会我,立刻就开始忙活起来。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砖块和石料统统捡起来,堆在一起,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也只好跟着他的样子做。

哥哥制止了我,我不依不饶的跟着他,哀求道:“你要做什么?让我帮帮你好不好?”我实在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哥哥看着我,手电筒的光只照亮他的下半边脸,他的眼睛笼罩在黑暗里。可是我却看到此刻他的眼中完全没有了以往捉弄我的戏谑表情,完全是一潭幽深的泉水,清澈平静,没有有一丝波澜。

那一刻,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阳光普照之下的巍峨雪山,矗立在雪山之上的寺庙,寺庙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朝拜的人群,人群中飘散着的信仰的味道……一切看起来都是这样的美好。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把手电筒扔给我,简短的命令道:“拿着手电筒,帮我照明。”

“好。”我诚惶诚恐的接过,一动不动的替他举着。

哥哥蹲在一处倒塌的墙壁前,竟然开始用那些残砖破瓦修补起墙壁来。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深更半夜的要急着修墙?但是我看这个哥哥一直表情凝重,又不敢多问,怕他再冒出一句做什么非得经过我的同意之类的话来,我只得打着手电陪着他,看他徒手把一块一块的砖头嵌进破洞里去。

虽然风很大,刮得我瑟瑟发抖,但是他却汗流浃背,到最后甚至脱掉了衣服,赤膊上阵。

“让我来帮你吧!”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虽说不会砌墙,递递砖头我还是可以做的。

哥哥突然露出了恐吓的表情说:“转堆里有蝎子,可能还会有蛇,你敢?”

我愣住了,这才明白了他只是让我拿手电筒的用意,心中一暖,似乎有股热流抵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哥哥埋下头一边继续干活一边说:“还是算了,等一下被吓哭了还得去哄你,麻烦!”

眼眶很热,鼻头很酸,我吸了吸鼻子,硬生生的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蹲下来更认真的照着他。

第一次有人这样口是心非的对我,第一次我有了被疼爱的感觉,第一次,我真真正正的把他当做了兄长、家人,第一的,也是唯一的。

我想就这样一直待在你身边,被你照顾着,被你保护着,哥哥。

我在心中默默的说。

19.远行

哥哥一直忙到后半夜,他把院墙的几个大洞全都堵上去了,他的头发已经完全汗湿了,刘海贴在脸上。

直到他喊了一声:“收工!”我才放下举得酸疼的手臂,忙奔进屋里,用沾了温水的毛巾替他擦拭粘满灰尘的身体。

哥哥站在那里,高举双臂,方便我擦洗。

“我们要在这里住三天。”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风暴来了。”

我这才明白哥哥这么匆忙的急着修补房子的原因,难怪今晚的风不同于一般的大呢!

“可是我们的水支撑不了那么多天了!”从营地离开时,我灌了足够我们两个人往返的淡水,可是如果要在这里呆个三天的话,再怎么节省,水也是不够的。

我立刻开始后悔,居然把水用在做擦洗身体这样的事情上。

哥哥做了个你跟我来的手势,我跟着他走进院子里。

他在院中来回踱了几步,蹲下身,张开手掌似乎在丈量着,然后找准了一块地方,扒开松软的表土,露出一块看起来有了些年代的青石板。

我和他一起搬开石板,只见一个正方形的井赫然呈现在眼前。

我兴奋的心脏狂跳,只要有水,我们在这庙里呆上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我用手电筒往井下照了照,井很深,尽头处朦朦胧胧的射来反光,有水!同时我看着哥哥,心头的疑云更密了。

哥哥对这里简直就是了如指掌,会不会,哥哥当初就是被丢弃在这座寺庙门口,然后在这里长大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对这一整块地方熟悉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

可是,他一个人是怎样活下来的呢?

哥哥拿出一个空了的水袋,打开袋口,系在一根长长的细绳上,甩进了井里。

水袋拍击水面发出一声闷响,等到绳子绷直了,哥哥就拉了上来,将装满的水袋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井水清澈甘甜,比我在冰雪消融而成的河里灌的水清凉可口多了。

我们把所有的水袋都灌满之后,哥哥重新把青石板移了回去。

虽然帐篷搭在主殿里,这屋子还算完好,只有屋顶破了一个小窟窿,哥哥还是谨慎的用石块把帐篷的边全部压牢了,以防被大风刮跑。

我闷闷不乐的抱膝坐在火堆边看着他,哥哥抿着嘴唇,很认真的压住帐篷布,然后再把一块一块的砖石垒上去,那神情,就仿佛在完成他的艺术品。

他用砖石把篝火堆也圈了起来,里面添上木炭用来夜里取暖。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我们简单的吃了一点东西就钻进帐篷里开始休息了。

我有些不开心,哥哥的身份让我越来越好奇,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而是我分明的感觉到了我与他的差距。他自己完全可以在这片土地生存下去,带着我,他根本就是带着一个包袱,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背对着哥哥躺着,紧紧的拥着毯子,开始默默的流泪。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不时的夹杂着石块被风刮起,敲打在围墙上的声音,风从屋顶的窟窿里钻进来,发出鬼哭狼嚎般恐怖的声音,将帐篷顶吸得一起一伏,像一只巨兽蠕动着的胃袋。

而我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窒息,这头巨兽正在吞噬着我,将我整个人消化得一点不剩。

哥哥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盖在我的眼睛上,他看到了我抽动的双肩,感觉到了我脸上的湿气。他用长满茧的手心轻轻抚摩着我的脸。

他扳过我,我蜷成一团,缩进他怀里。

“为什么哭?”哥哥的嗓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伤还没好,刚刚又在外面顶着冷风砌墙的缘故。

我把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轻轻数着他一根一根凸出来的肋骨,又是一阵心酸难过。

哥哥就是用这样瘦弱的双肩扛起我这个沉重的包袱,用羸弱的身体支撑起我生的希望。

那一刻,他成了我唯一的活下去的信念。

为了不辜负哥哥的保护。

我抱着他,埋头在他的肩窝里,使劲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麝香味,他的下巴瘦削,但是白皙好看,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弧度,轻轻的搁在我的头顶。

我不再执着于他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去之类的问题上,我在乎的只是他现在在我身边,并且以后也将是。

“哥哥,累不累……”我带着啜泣问。

哥哥很奇怪的看了看我,不加思索的答道:“累,当然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我深切的感到自己是个负担,在狩猎队里是,现在也是。

“顺便。”哥哥说完便倒头睡去,看起来是真的很累。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不断被风吸起的帐篷顶,哥哥的肩膀露了出来,我轻手轻脚的替他盖好,然后继续看着帐篷顶发呆。

外面是入秋之前的第一场大风,气流如同巨大的浪潮一般呼啸着刮过这片屹立了千百万年的高原,将所遇到的一切席卷殆尽。

风刮过岩石之间的裂隙,发出凄厉的悲鸣,如同厉鬼的哭泣,如同野兽的咆哮,又像是一群女人和婴儿在哀嚎……惊心动魄,热闹非凡。

但是我只想躲在这顶小而温暖的帐篷里,紧紧的抱着哥哥,外面的一切都不愿意去理会。

哥哥白净的脸,哥哥恬淡的睡颜,哥哥修长的睫毛,哥哥平稳的呼吸,哥哥匀称的唇……

我慢慢的靠近他,细细的嗅着他的气息,用嘴轻轻的触碰了他的唇。

这场大风一直持续了三天,跟哥哥预测的一模一样。

我们几乎足不出户,最多就是在帐篷前燃起一堆篝火,为了节约燃料,这个火堆很小很小,只够维持基本的燃烧以供我们取暖。

我们就这样坐在火堆前,倾听外面呼啸的风声。

我发现,哥哥除了戏弄我之外,很少说话,也很少会笑,大多数时候他就躲在帐篷里睡觉,到我叫他吃饭他才肯出来,这甚至让我怀疑,戏弄我其实是哥哥唯一的爱好了。

他把一只干瘪的死老鼠放在我的鞋子里,然后邪恶的看着我又哭又叫,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放松——不过,那其实是我装出来的,只为博哥哥一笑,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在狩猎队里那会儿,临时营地里经常会出现老鼠,它们总会在我的硬木板床底下弄出很大的声响,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们一起到院子里的井旁去取水,我认真的牵住绑着水袋的绳子往上拉的时候冷不防的被哥哥从背后一推,我一个踉跄就往井里栽了下去,半途却被哥哥拦腰抱住。看着我吓白的脸,哥哥做了个鬼脸,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我气得牙痒痒。

我不小心尿床了,被哥哥嘲笑了一整天,他把被我尿湿的裤子拿去洗却被大风刮跑,害的我追出了院子跑了好远,跑到气喘吁吁才捡回了那条我唯一的裤子。然后,我光着屁股追裤子的事又成为了哥哥的笑料。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窘迫。

我喜欢看哥哥的笑,即使把我作为笑料我也心甘情愿。

如果这场风暴永远不过去,我想我都已经快要沉溺于和哥哥两个人在这个破旧的寺庙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了。

没有饥饿,没有压迫,没有无休无止的血腥,这就是我所梦想的幸福。

直到第四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光普照,微风和煦,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我才从那种幸福中猛然转醒,意识到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哥哥一大早就在收拾东西,食物和燃料已经不多了,必须赶快依照次仁的指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找到那座气象观测站,在更为寒冷的季节到来之前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生存下来。

我们手牵着手背着背包站在寺庙的大门口,哥哥表情严肃的最后回头看了看,再次带着我踏上旅途。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我一边走一边问,因为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依依不舍。

哥哥什么都没有说,只顾埋着头走路。

蓦地,他停下来看着我,低声说道:“等你有一天不再需要我了,我就回来。”

“真话?”我好怕哥哥像往常捉弄我时一样突然做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逗你玩的!

“真话。”我永远都忘不了哥哥说出这两个字时那坚定的眼神。

“谢谢你,哥哥。”

“你想去哪里,絮儿?”

我愣住了,冬天之前,我们要找到那个气象观测站,然后呢?我又该去哪里?

我环顾四周,突然感觉到无限的凄凉。天大地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可是……

“哥哥,我想再听一遍你叫我絮儿。”我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絮儿,你想去哪里?”哥哥又重复了一遍。

他温暖的笑容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永世难忘的回忆。

够了,已经足够了。

有哥哥牵着我的温暖的手,有哥哥喊我名字时恬淡的表情,去哪里都无所谓。

“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我下意识的说出口。

20.痛

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是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我们的心情也都跟天空一样,一碧如洗。

我和哥哥一边追逐打闹一边赶路,旅途变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天气开始渐渐转冷,食物也越来越匮乏,但是哥哥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到额外的吃的。他像是可以看破土层一样,背着手在地上转一圈,拿刀子一挖,往往可以挖到好东西。

有时候的老鼠或蛇,有时候是可以食用的草根,我几乎在怀疑,他是不是主宰这片高原万物的神,否则怎么会连这儿的泥土里有什么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是,哥哥在我心目中,就是神,是拯救我的神。

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可是哥哥总是能够肯定的告诉我,我们这是在朝着正东方向进发。六天之后,我们准确的到达了狩猎队建在河谷里的临时营地。我暗暗觉得惊奇,当初我和老大他们几个走了几天都没有找对方向,甚至回到了走过的路上,哥哥竟然连找都没找方向,轻而易举就走对了,我为老大他们的死觉得不值得。

次仁和达娃都撤走了,带走了所有能用的东西,营地里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藏羚羊皮。我和哥哥把羊皮全都搬了出来,堆在空旷的地方,浇上汽油,全部烧掉了。

把营地里简陋的窝棚拆了下来,可以烧的木板劈成小块装进行李里以补充燃料,又在附近挖了许多可以吃的草根作为食物储备带着上路,我们都明白,接下来会有一段很长的旅途。

“哥哥。”我走到正在埋头卖力干活的哥哥面前。

哥哥擦了擦汗,仰起脸眯着眼看我。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看着一望无际的远方,低声说道:“次仁跟我说过,从这里一直往东南方走,会有一个气象观测站。”

“嗯。”哥哥应了一声,继续干活。

“你想去吗?”我担心的问道。

“你呢?”哥哥反问。

“其实我觉得,如果和哥哥在一起,永远在这里流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我认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哥哥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傻瓜,冬天很难熬的。”

“那你是想去?”

哥哥不说话,表示默认了。

“你有把握找准方向?”

“我没有,难道你有?”

“没……”我老老实实的低下头。

“快干活吧,天黑之前我们就上路。”

“可是如果没有找到路,我们要怎么办?”

哥哥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用深沉的眼睛看着我,问道:“你不相信我?”

“那倒不是……我是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以、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可不可以带着我……继续下去……”我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哥哥的过去。

哥哥什么都没说,收起了东西,拍了拍我的肩就走了。

又失败了,我叹了口气,悄悄的吐了吐舌头,哥哥还真是爱玩神秘。

就在我们出发后的第三天夜里,哥哥又一次发病,看他抱着头几乎往地上撞的痛苦的样子,我看得很心疼,却束手无策,急得直哭。

但是等到天一亮,哥哥的病却立刻好得利利索索,除了有些淤青的额角,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无力。

第二天,我们打包上路。

哥哥一直都没有说话,眼神黯淡的望着前方,我看着他发白的嘴唇和攥得紧紧的拳头,我知道他很不舒服,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得默默的跟着他走。

推书 20234-07-19 :轮回+外篇——猫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