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亲王这才爬起来,一抬头,就瞧见了胤祈,眉心蹙了起来。
胤祈心头一跳,这不是要挑我的错吧?方才也不是胤祈就想让雍亲王跪他,只是康熙不松手,他哪能避得开?
心里忐忑,随着康熙走进雍亲王别院,也顾不得看一路上景致,等胤祈平定了心神,已经走到了园子里的暖阁外。
那暖阁倒是精巧,四面不是墙,都是窗格子,倒像是个凉亭安上了窗户。两面的窗格子上,是糊得窗纱纸,另外两面是嵌得玻
璃。养心殿的窗户上,也是用了内务府的玻璃,虽说贵了点,却明亮好用,康熙自然是知道好处的。
当下便赞道:“你这暖阁倒是做得用心。”
雍亲王道:“已经赏了工匠了。”
在暖阁里坐下,外面是白皑皑的雪,里面却是暖和。胤祈四下瞧瞧,没有烟火气,想是用的地龙。康熙自然也知道,笑道:“
只是地龙干燥,还要时常撒些水才教人觉得舒坦。”
四阿哥点头称是,脸上除了恭谨还是恭谨。
他们父子俩开始说园子里的景致,胤祈却十足无聊。
雍亲王的别院不是不美,也不是不雅致,却是胤祈欣赏不了。
这园子是素雅,带着寂静,一草一木,一亭一台,一水一石,都无甚出奇之处,却是恰到好处。
本有些过于素净了,可这正是冬日,这般静雅才是符合天道。真弄得像是胤祉所说,热闹极了,那才是不伦不类。
且这么布置,不显奢华,正符合四阿哥平素廉洁严正的作风。胤祈一时间只觉得赞叹,胤禛请康熙来逛的这个园子,真是好。
只是他当真是欣赏不了这份景致。照他瞧着,冷冷清清固然是好的,却不适合游冶。实则冬日里就不适合出门游玩。
康熙和雍亲王又在说些诗词,雍亲王间或还要说些佛经,上辈子只能说不是文盲的胤祈,可真是听得枯燥无味。
过了一会儿,康熙自然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便笑道:“胤祈是听不懂咱们说什么了。”
四阿哥道:“二十三弟养在太后宫中,汉文欠缺些,也情有可原。”
胤祈强忍了呵欠,忙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看向四阿哥。眼睛里还带着水汽,倒不怕四阿哥不信他是真感激。
然后,胤祈居然瞧见雍亲王微微一笑,又向康熙道:“不如叫儿子媳妇唤来几个小子,教他们陪着二十三弟玩耍。父皇与儿臣
瞧一局珍珑,如何?”
第五章:皇孙
胤祈还没从雍亲王的微笑里回过神儿来,便听康熙笑道:“好哇!朕也是有阵子没下棋作乐了,胤禛棋力高,可要好生陪朕杀
一局了。胤祈就交给你媳妇吧,长嫂如母,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反倒是拘着他,怕他埋怨朕呢。”
这两句话里,简直有太多玄机了。胤祈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撒了一回娇,然后就跟着四阿哥嫡福晋那拉氏出了暖阁。
在冷风里走了好一阵,胤祈才回过神儿来。
方才康熙是说,长嫂如母?
这四个字……可真算得上是一语道破天机了。
也不知那位四哥可听到了没有,又想了些什么。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和那拉氏说话,一边暗自心惊。他这也算是见证了康熙承认雍正的关键时刻了……
又想到了刚才让他愣神半天的,四阿哥的那个微笑。虽说惊鸿一瞥,却也是看的真真的。
胤祈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这位四嫂可曾见过少年时的四哥的笑容?
四阿哥年少时,想必是个冰雪美人呢。
雍亲王子嗣不繁,生下的倒不少,站住的没几个。就连他和那拉氏的嫡子,也是夭折了。
这点他倒是不像康熙。康熙单只序齿的儿子,都有二十四个呢。现下活着的,还有二十个任他拣选。
怪不得他想废了谁就废了谁,想圈了谁就圈了谁,没有一点顾忌。全是因为后备军数量庞大,质量优良,老爷子根本没有后顾
之忧。
若是雍亲王,此时他只有弘时弘历弘昼这三个儿子,弘时还是个不着调的,净跟着他最大的政敌混。剩下这两个,他没了一个
就只剩一个了,他自己也心疼。
不过他这两个儿子,倒都是教养好。即便是后世里被人说是荒唐王爷的弘昼,瞧着也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模样——实则胤祈
根本分不出哪个是弘历,哪个是弘昼。
两个小阿哥都是康熙五十年出生,生辰只差了不足三个月,从年岁上根本瞧不出哪个是四阿哥弘历,哪个又是五阿哥弘昼。
瞧模样,都是一样好相貌。左边儿的那个瞧着更清秀端正些,右边儿的那个却更像雍亲王一些,没有哪个模样疲赖的。
请安时都是说“拜见二十三叔”,也没有自我介绍。
胤祈抬头看向那拉氏,有些发愁。
那拉氏微笑温煦,道:“二十三弟,却是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胤祈道:“先时只听说四哥除了三阿哥外,还有一个四阿哥,一个五阿哥,却没见过。”
那拉氏便叫了两个小男孩过来,指着道:“这个穿蓝衣裳的,就是老四弘历,他身边儿这个,就是弘昼了。他俩一般高矮,长
得却不大像,二十三弟多瞧瞧,也就分得出了。”
胤祈又看那两个小小少年,这是乾隆跟和亲王小时候了。
原来那个相貌更好,有点儿像女孩儿的,却是日后的乾隆皇帝了;而原本胤祈以为,该是弘历的那个,长得和雍亲王鼻子眼睛
都肖似的,却是和亲王。
难道说做父亲的,不是应该更偏爱和自己长得像的孩子?胤祈有些不解,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儿,他不过白想一回,便笑着对
那两个小少年道:“早就听说四哥家的两个小侄儿都是聪明伶俐,只没得见,这回可见着了。”
照胤祈的想法,他并不想要和日后的皇帝太过接近,却也不想远着了。不远不近,才是个最好的距离。
日后的爵位,他也不求太高,一个贝子,或是一个奉恩辅国公,就足够他一辈子活得顺遂了。反倒是爵位高了,离皇帝近了,
倒要担惊受怕。
所以他在见着弘历弘昼之前,就想过了。和弘历远点儿,和弘昼近些。这样也不算是站在四阿哥这边,也不算是远了他们。
更兼弘昼日后最擅长明哲保身,跟着他走,必然不会有什么大灾祸。
穿越到了这么一个时代,不能说是不幸,却也不是什么幸事。虽说是康雍乾盛世,可生在了皇家,单只这几年的九龙夺嫡就能
要了人命。
胤祈如今的身份,也难让他有什么大志向,此时只想着好生活着就行。
边想着,胤祈便已经牵起了弘昼的手,笑道:“瞧着你们与我年纪也相差不多,可曾读过书了?”
说是叔叔,却比他们年纪还小,弘历弘昼自然也不怕胤祈,拿眼儿直盯着胤祈看。等胤祈牵起了弘昼的手,弘昼蓦地睁大了眼
睛。又听问了他,弘昼倒是一愣,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已经入了学了。哥哥如今读到了《大学》,我却笨些,还念《论语》
。”
胤祈听了,不由得看了弘历一眼。弘历脸上是谦逊模样,却因为年纪小,眼睛里却自然是有些骄傲的。再看弘昼,脸上眼里,
都平淡无波。胤祈心下暗叹,弘昼的明哲保身,从这时候可就开始了。也不知是大人教的,还是他自己悟的。
转过脸又看弘昼,胤祈笑道:“弘昼,咱们叔侄倒是能做个对子了。我也是学得慢呢。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如今还念着《
三字经》。我倒是也想用工力,可怎么就是学不会。”
见两个孩子都不知道怎么答话,那拉氏忙道:“那是二十三弟年纪还小呢。四爷说过,你不是才入尚书房两个多月?中间还经
了太后的大丧?日后用工力,定然是能学会的。”
胤祈点头道:“四嫂教诲得是,弟弟记住了。”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几个人相互也就熟悉了。那拉氏还好,胤祈先时见过几次;弘历和弘昼,说是叔侄,可这当真是
第一次见面。
好在小孩子好亲近,胤祈自己也是顶着个小孩子的皮,不多时三个人也就玩在一处了。
这玩,也是要讲究玩些什么的。胤祈身份所限,平素过的就不是一般小孩子的日子。如今又是在雍亲王府上,他是另外两个孩
子的叔叔,自然也就不可能和弘历弘昼一道玩泥巴。
说了要玩,便见弘历取出了一副水晶棋子的围棋,说要跟叔叔手谈一局。
胤祈含笑看着他又取出一副榧木棋盘,然后温文而笑地坐在对面,心里暗暗郁闷。
弘历这究竟是想要显摆他自己,还是想要为难胤祈?
还好胤祈是会下围棋的,只不过是上辈子学的。棋力不说高,却也有信心不会输给一个七岁小孩儿。
按长幼辈分,是胤祈执黑先行,等真的落子了,胤祈才瞧出来,弘历也不过是只会个皮毛罢了。当下漫不经心地放上几子,专
门下错几子,间或和弘昼说说话,却也不见败象。
弘历便有些着急了,额头见汗,脸上也没有了笑模样。两只眼睛只盯着棋盘,再顾不得旁的了。胤祈侧过头,用手掩着口打了
个小小的呵欠,却正瞧见一旁的弘昼看着弘历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别样的光,似是轻蔑,似是愤懑,又似是畏惧。
胤祈微一愣,装作什么也没瞧见的模样,又转过头。
看来这弘昼,对他的兄长也不是真心敬服,此时心里还是有着别的想法呢。
说起来,弘历弘昼的出身都不高。弘历之母,娘家父亲不过是个正四品的闲差,钮祜禄氏进府的时候也就是个妾的名分,生了
弘历,现下也只不过一个庶福晋,不入玉牒的,还是个奴婢;弘昼的娘,还不如钮祜禄氏,耿氏原是汉军旗的。
所以这两人,没的谁比谁高贵些。
可偏生弘历是哥哥,处处都压弘昼一头,弘昼心里,哪里就是甘愿的了?
胤祈带笑看着这两兄弟凑一处探讨怎么对付胤祈的棋,瞧着倒真是一对好兄弟。却只怕若是康熙不曾将弘历带进宫里养,雍正
朝末年,还要一通争抢。
只是如今,弘昼想必并不甘心,就这么日日装模作样,难道就好受?
他想着,伸手扯了弘昼到身边,埋怨道:“你们兄弟两个却合着欺负我一个?我可不乐意了。弘昼,你来帮我!”
弘昼笑嘻嘻地走到胤祈身边,对弘历道:“四哥,这可不是弟弟我不帮你。二十三叔叫我了呢。”
一边瞧着的那拉氏笑道:“二十三弟却是和弘昼投了缘了。倒是不多见。来我们家的客人,大多都瞧着弘历更喜欢些。”
胤祈也不知那拉氏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有心还是无意,只笑道:“嫂子,弘昼长得更像四哥呢,我瞧着就觉得亲近。”
那拉氏一怔,笑道:“这可是个新鲜话儿!平素我只听人抱怨,说四爷太严肃,不好亲近。又有人说他是个冷面王。怎么二十
三弟却说,瞧着就觉得亲近?”
胤祈笑道:“嫂子,这我可就说不清了。许是四哥常年念佛的缘故?我也是怕他瞪着眼睛的模样,不过心里却不觉得如何畏惧
,总觉得四哥内里,是有大善心的。”
那拉氏脸上有些回忆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道:“二十三弟是与佛有缘呢。”
这句话倒也是有些缘故的。当年对才出生的胤祈做出考评,说他“生来便是给尊长带福气,只自己却享不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
”的那人,便是蒙古藏传佛教尊号哲布尊丹巴的活佛。那拉氏这样说,原也没错。
只是胤祈才说过四阿哥常年念佛,那拉氏便说胤祈与佛有缘,却是个什么意思?
这时弘历终于落了子,胤祈过回身,一时间心里有些厌烦,也不耐烦和弘历继续耍花枪,便伸手落下一子,正拦腰断了弘历的
大龙。
弘历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只盯着棋盘,也不说话。
一盘棋下来,胤祈也是瞧出了,弘历是个最要强的,输不得。这样性子,若是有人磨砺他一番,日后定然成就非凡。只怕是历
史上的乾隆,就是少了磨砺,才学康熙而不成,反倒是给嘉庆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留下了种种祸根。
只不过胤祈却也没有做他磨刀石的心思,眼神转到了弘昼身上。
他正想着,做些白日梦,却瞧见那拉氏站了起来。转过脸,便见康熙走了进来,邢年扶着他手臂,身后跟着雍亲王。
胤祈心中一紧,他和那拉氏才说过话,不知道这话却是不是被康熙听去了。
他的那些话,说给那拉氏听,原本就是要让四阿哥知道的。这也算是讨好了未来的皇帝。
可这些话,若是被康熙听到了,却不知他会如何想了。
当年那句“为尊长带福气”,虽说让胤祈这几年被太后庇护着,日子过得也算舒坦,可也给他招来了不少祸端。
尊长,说起来兄长不也算是尊长?
眼见着康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胤祈心中有些惴惴。
给康熙请了安,众人又坐下,康熙也瞧见了那一盘棋,瞄了两眼,道:“哟,这边儿也下棋呢?这是谁和谁对弈呀?”
那拉氏笑道:“是二十三弟和弘历。小孩子闹着玩儿,皇上瞧着可还能入眼?”
康熙又瞧了几眼,道:“执黑的是胤祈吧?章法倒是有的,就是力道不够。弘历倒是杀伐决断,可惜算力却是不足,及不上胤
祈。”
评了几句棋,康熙便不说话了,盯着棋盘,似是在想些什么。众人自然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让人心里难安。
胤祈坐在康熙身边,垂着眼睛瞧着自己放置于膝上的手指,心里乱成一团。
过了半晌,忽听得康熙问道:“胤祈,朕却不记得教过你下棋。你却是从哪儿学的?朕瞧着,你棋力也不弱。且……算力甚强
。”
胤祈心中一跳,忙笑道:“原是常常看父皇下棋,有时父皇打谱,胤祈也在一旁瞧着。后来自己又找了些书瞧,这才慢慢学起
来的。不过是玩罢了。”
康熙看着他,眯起了眼睛,似笑非笑,道:“是么?你倒是聪明。怪道朕怎么说,你棋风却有些肖似朕。”
只这两句话工力夫,胤祈就觉得汗湿重衣,浑身发冷。他垂着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是好,康熙虽说嘴里是夸奖的话,可胤祈哪
能真以为他就是夸奖了。
又静默片刻,忽听得康熙道:“今日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是时候回去了。邢年。”
邢年连忙上前,拿出块怀表,瞧了瞧,道:“皇上,快到未时了。”
康熙道:“摆驾,回行宫。”
第六章:训斥
回行宫的一路上都无话,康熙一张脸面无表情,胤祈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御辇的角落里,内心祈祷康熙忘记这里还有个他
。
在燥雪堂里安置下,康熙吩咐了传膳,然后便盯着站在一边的胤祈瞧。只瞧得胤祈心中发毛,真不知是不是今日就要把小命交
待在这里了。
过了好一会儿,邢年终于带着人过来摆饭了。胤祈才松了口气,便听康熙道:“胤祈,今儿午膳你和朕一道用罢。”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胤祈连半碗饭都没有吃完,只觉得嗓子里堵着东西似的。他觉得那就是他的心了,提着堵在了喉咙里。
终于康熙也放下了饭碗,洗了手,又喝茶。胤祈想着康熙平素午休的习惯,这可该让他走了吧?
可康熙张了嘴,却只吩咐邢年着人收拾桌子,他自己朝着书房去了。
胤祈脚下稍稍慢了片刻,便听康熙道:“还不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