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你别把鼻涕眼泪全擦我身上!这睡衣丝绸的,很贵的!”
“老兄,你不会是又赌输了钱吧?没事啦,我不跟你计较的,大不了把我私房钱也拿去!”
“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到底什么情况啊?”
毫无预兆的,他把哭得有些干裂的唇欺了上来,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来一个令人窒息的长吻,结果他只是轻轻的碰了碰我的额头。
他用通红水亮的眼睛看着我,抽噎着抹了把泪。
我长出了口气:“哭完了?好了,说吧,什么事?”
“我……要走了……”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带着刚刚哭过之后的沙哑,像极了平时早上被我强行从被窝里拖出来之后发出的不满的嘟囔。
他说:我要走了。
不是往常出门之前都会说的:“我走了”、“我赶车去了”、“我去上课了”、“我回家一趟”……
他是说他要离开我了。
我的脑袋有那么十几秒的短路,然后像是“呲”的一声,又恢复了运转。
我笑着说:“把厨房收拾了再走。马桶有点漏水给我修好。还有厨房地上那堆东西怎么办?那些没洗的脏衣服我等等给你打包。账户里的钱你可以取走,但是我的银行卡还给我。橱里那瓶麦卡伦18拿走,我不喝烈酒。对了,钥匙给我……”
他用力的拥我入怀,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老爸脑溢血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那群女人争着要他写遗嘱,家里一团糟,我是老头子唯一的儿子,我必须回去……”
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是说,回去之后就不太可能回来。
我轻轻的回抱他:“我又没说不让你走……”
“这么些年,老头子明里暗里想要把我弄回去继承家业,我都没有松口,一直在外面游荡,可是这一次,老头子怕是真的不行了,我从来都没有尽过孝道,没有做到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他最后一点要求我真的……”
“真是的,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又不是见不到面了,等你有钱了,打我电话我就过去找你啊!”
“我爸,他给我找好了未婚妻……”
我应该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唐子谦出身富贵人家,怎么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跟我这个籍籍无名的人在一起厮混。他终究会回归他的家庭,继承家业,娶妻生子,过一个成功男人该有的生活。而我,只能是他所拥有的数目可观的床伴之中的一个,只能在他老来回忆的时候感叹一声轻狂年少。
全都走了,曲终人散,只剩下我自己。
留不住的,我不会去挽留。
我拉过毯子给他盖上,轻道了一声晚安,便转过身背对着他闭上眼。
他不依不饶的贴上来,从背后拥住我。
“你呀,虽然有时候话多又毒,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啦,以后在上流社会混,别再那么流里流气的,把小时候礼仪老师教的东西拿出来用用,不然真的会被人笑话的……”我故作轻松的说着,却变了声音,泪水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
平时总觉得他霸道他烦人,可是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跟我争电视看,再也不会有人一口气吃光我做的菜,再也不会有人拿着每周新出的娱乐杂志凑到我跟前说:“看看,又上杂志了!”
那是一副怎样冷清的景象呢?
我稳住呼吸,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你这么挫,你老爸能找到一个肯嫁给你的姑娘也不容易,好好对人家,生三五个浑小子,以后可以认我做干爹,我负责教育他们,绝对不会教出像他们老爸一样没教养的臭小子……”
“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记得你从来不说这三个字。”
他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已经找了朋友在帮你找你哥了,他如果还留在市内就一定会找得到。找到了你就跟他走吧,我……我做了多余的事……我以为我可以给你幸福,不择手段的抢到你,到头来,还是留下你一个人……”
“这样啊,我已经无所谓了啊……”
天亮的时候,我还睁着眼睛,估摸着赶飞机的时间差不多了,我轻手轻脚的爬起身。
他还在沉睡,又或者,他还在装睡。
穿好衣服,回头瞥了一眼静静躺着的人,窗帘是深蓝色,窗外隐隐约约有光照进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阴影里,肌理均匀的胳膊耷拉着,我想,从此以后,能躺在这个臂弯里的人将不再是我。
我不长的人生中却有着多得不近情理的别离,唯有这一次,感觉如此微妙。
一点点的悲伤和舍不得,又带着一点期待,期待独自一人的生活,我已不是十六岁那年离开哥哥独自踏上旅途的少年,害怕孤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正迈向深渊,没必要拉个大好前途的人做垫背的。
洗漱完毕,提着我的小行李箱,又一次打开房门。
他还像刚才一样躺着,呼吸平稳。
我所认识的唐子谦就是这样,爱的时候死去活来,离开的时候就直白的说出口,从来不会做多余的停留。
“早安。”我微笑着对他说,“我先走咯!”
他的手指条件反射一般的动了动,他在装睡。
我们的剧组搭乘早上六点飞往拉萨,一路上,那些陌生面孔都在沉睡,这些人在得知那个缩在角落不起眼的我居然是主角之后,显然都有些受伤,认为这位大导演找的演员,怎么样也该是一线的,殊不知,竟然会找到我这样一个刚刚在娱乐圈展露头脸的人物。
起飞之后,我随便翻开一本书静静的看着,一双白色高跟鞋映入眼帘。
“请问,我可以坐里面吗?”那个优雅的女子柔声问我,一边把一侧的长发拢到耳后。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上帝双手抱臂看我的好戏,当然不会轻易让我的演出就这样终止,于是,又送给我一个机遇。
我们见过两次,她可能不会记得我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她是陈家的千金,当我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她就已经坐在跑车里,身边是帅气多金的男友,生气了可以随便开车撞一个平民少年。
“当然可以,陈小姐。”我微微一笑,侧过身让开一条道。
她有些诧异的说:“你认识我?”
“以前有看过你在《女友》杂志上登的化妆品广告。”
“唔。”她了然的点点头,坐了进来,一边埋怨道:“真是的,那个摄影师睡觉打鼾太大声了!”
罢了罢了,又是一个娇贵的小姐!心里隐隐觉得,这趟西藏之行会变得很有趣。
我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想找出与我同父异母的她身上是否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无奈我什么都没能找到,她是那种美艳高贵,优雅不俗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她姓陈,我想我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
可是上帝写好的剧本,我有什么理由不接着演下去呢?这是一个机会。
果然,如我所料,陈媛是那位知名导演的小跟班,算得上是入室弟子,不过只怕那也是因为她父亲陈中天的势力吧。
剧组里全是中年或者年长的男女,几位比较八卦的大姐级人物已经不怀好意的盯上了我俩,我就索性来个顺水推舟,迎合她们的口味,给她们看她们想看到的。
和女人套近乎,我没有试过,但是整个旅途我一直以谦恭有礼的态度与她交谈,她所说的衣服鞋子化妆品手提包之类的我也都有所涉猎,应付这样的闲聊自然游刃有余。
很快我们便熟络起来。
将近七个小时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对于我,表演才刚刚开始。
92.两个女人
我们从拉萨的贡嘎机场坐车出发去市区的路上,就有好几个人撑不住了。
陈媛首先白了脸色,伏在我肩上直喘气,不时的打开车窗干呕。我一边替她轻拍着后背一边在心里冷笑,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受这等罪?
紧接着剧组里好几个人都出现了同样的高原反应,连编剧也是,连续吐了好几次,直到胃袋里什么都没剩下,拍着胸口干呕了半天,只吐出黄水。
司机急急的开进拉萨,把我们送进了预定的酒店,接待人一看我们倒了一半人,稍事整顿就叫来了医生。
作为主演的我,得到了特别的优待,独自住一间VIP房间,陈媛被安排在我对门,方便照应。
我送走医生,看着瘫在床上的女人,皱了皱眉头。
“要不要吃点东西?我下去拿东西给你吃。”再不情愿,我也得负起作为一个绅士的责任,虽然一看到她的脸我就犯怵。
她半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虚弱的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躺着……”
我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有事情打我电话。”
“你别走!”不等我转身,她就急忙拖住了我的胳膊,央求道:“你能不能待在这里……别走……”
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揣测着她父亲会否怎样玉树临风,总之她是一个算不上倾国倾城却足以让男人窒息的女人,瞳孔特别大,带着点期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想必在这样的目光下,不曾有哪个男人能逃脱吧,即使是唐子谦也一样。
“荣幸之至。”我像中世纪的骑士一般单手抚胸朝她行礼,她这才舒了口气,眉开眼笑。
我在沙发上浅眠了一宿,中途不时被她叫醒,端茶送药,我兢兢业业的恪守着一个照顾生病女士的绅士应有的谦恭有礼温和细致,不厌其烦的把她摔碎的杯子、吐出来的药丸清理干净。
总之第二天,整个剧组都知道了我不眠不休整晚都在陈媛房间照顾她,有人暗地里露出鄙夷的眼神,或许不屑于我这样攀高枝的做法。
我继续安静而沉默的照顾她,夜间缩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等她差遣,这样高傲的女人,想必从小到大都是被父母家人以及那些上层社会的男人捧在手心里的,对于我的无微不至她似乎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心安理得的享受。
有几次得到她的暗示,我像触电般的缩回手。
我终究还是不擅长应付女人。
酒店底楼的餐厅,我不太自在的坐在她对面,接受她似乎可以一眼看穿人的审视。这女人生病的时候和健康的时候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好像还没问你你多大了?”她端起红酒,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八八年的。”唐子谦通过关系给我弄的一整套身份背景学历完美无缺,几乎可以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捏造出一个人来,不得不承认,我得以在那座城市立稳脚跟,在娱乐圈混得虽说没有大红大紫却也小有名气,他功不可没。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
“唔。”她仰起脸似乎在思考什么,“只比我大一岁啊。”
“可是你还蛮会照顾人的!”她笑着说。
废话,哥哥卧病在床的那一整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有女朋友?”
“没有。”
“真难想象,像你这样的人会没有女朋友?同性恋吧?”她怀疑的看着我。
眼皮猛的一条,我警惕的看着她。
“开玩笑啦开玩笑,你别紧张,我只不过对同性恋比较敏感。因为我的初恋男友,门当户对,长得也不赖,结果谈了半年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Gay,并且他还看上我哥,说出来都丢人!”
我讪笑着,这女人连这种事情都会拿出来跟我这个刚刚认识一个礼拜的人说,该说她单纯呢还是说她开朗?不知道唐子谦知道他过去的女人现在坐在这里跟我谈论他的糗事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想到他,我不由自主的笑了。
“哇,我就说很搞笑嘛,真的笑了耶!”她夸张的指着我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啊,干嘛不笑?整天板着一副脸会老的!”
“是吗……”
“我觉得你真像我小哥,沉默腼腆,笑起来能迷死人的!不过只可惜他身体不好,不能随便见陌生人,不然你们一定会很谈得来的!”
“所以我想我那个初恋男友也说不定会喜欢你,他就是喜欢这样的类型。”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用语言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了,只觉得导演了这场好戏的神绝对是个疯子。
陈媛一口喝干了红酒,朝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叫道:“小姐,再给我来一杯红酒!”
“爱喝酒吗?”她问。
“不喜欢。”我握着一杯白开水回答。
“抽烟吗?”
“偶尔。”
她嘟起嘴:“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女朋友,那岂不是很闷很无聊?你平时都在干嘛啊?”
“上班睡觉啊。”
“好可爱啊!”
她突然伸过手来想要捏我的脸,我一惊,忙身体后仰着避开,却不慎碰到端红酒过来的服务员,那一杯红酒全都洒在我的白衬衫上,酒杯掉地上,摔得粉碎。
玻璃碎裂的声音引来不少客人的注目,陈媛慌忙找出面巾纸替我擦着衣服上的污渍。服务员脸色煞白,忙不迭的朝我道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好了好了,没事,你再去端一杯过来吧!”陈媛安慰着那孩子说。
我开始对她有了那么一点好感,她那娇生惯养的刁蛮大小姐的形象也有所改观。
那孩子又端了一杯红酒过来,酒店的大堂经理也跟了过来。
当看到那位满脸歉意的大堂经理时,我握着水杯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
显然,大堂经理也已经愣在那里,一脸诧异的看着我。
阿兰,好久不见。假如我们在大街上偶遇,也许我可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跟她打招呼,带着遇到童年好友的心情一起坐下聊着各自的人生。但是现在,她一旦在陈媛面前叫出我的名字,那我之前跟陈媛编出来的假身份假经历肯定立刻被揭穿。
显然我低估了阿兰审时度势的本事,她一眼瞥见我对面坐着的女人,立刻换了副表情,一脸歉意的朝我点头道歉说:“实在对不起,先生,这孩子是新来的年纪小,您把这件衣服留下吧,我们负责给您洗干净送回去!”
她给了我一个温暖的笑容,暗示我她已经了解我目前的处境。
我感激的点点头,大度的说:“等我回房了再说吧,没事,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那么先生,请问您是住在我们酒店几号房呢?稍后我会派人过去给您处理这件衬衫。”
她的意思一目了然,我当然顺着她的台阶下,从钱夹里掏出自己的名片,这是一张特殊的名片,那上面的电话号码是我的私人号码,只有唐子谦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我在背面写上门牌号码递过去,算是告诉了她我的联络方式。
阿兰双手接过,冲我们稍微欠身行礼道:“那不打搅二位了,请慢用。”
我微笑着看着这个曾经与我青梅竹马的女孩转身离去,虽然脸上还残留着我记忆中的样子,她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变得成熟性感,一身整齐的职业装将她的线条衬托得更为干脆利落,让人动容。
我到S市的那几年还和她保持着信件往来,但是去双城之后就与她失去了联络,这会儿在我经历了很多几乎已经心力交瘁的时候竟然又遇到这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女孩,我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