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这是防备之心,可有时候却是用错了地方了。面前的,才是这辈子真正的亲人,便是天家无亲情,这么些年了,早已瞧得
清楚谁是真心待自己好,却为什么不能放下心防呢?
怕是就差了这一句……
雍正续道:“你却也不必担心。没有了先帝爷,总还有朕在。朕是你哥哥,但凡朕在时,总不会对你不管不顾。长兄如父,还
能不是这个道理了?”
只这一句话,胤祈心中忽地好似被浸在热汤水之中,又软又暖,险些就要滴下泪来。
雍正瞧着他泫然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叹道:“这会儿又成了孩子模样了,你若是真哭了,脏花猫似的……”
口中说着,却伸手将胤祈抱住,在后背拍着。
胤祈心中一颤,那眼泪竟是就这么落下了。这样护卫安慰的姿态,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了。
也就只有雍正,被他猜忌防备了这么久的四哥……
难以自持地痛哭了一场,隐约连打从康熙过世时起就积存在心里的压抑悲伤,惊恐担忧,还有好些莫名的负面情感都发泄了出
来,胤祈觉得心上猛地一轻,从雍正怀里站直了身子,竟是感觉眼前都比先前明亮了。
雍正拿了帕子给他擦了脸,又指着前襟上一片湿痕,道:“你瞧瞧,这就是你糟害的。”
胤祈面上一红,讷讷道:“皇上……我……”
看着雍正面上的宽容神情,胤祈又有些愧疚,开口便道:“皇上……实则我一直……”
雍正摆手打断他,道:“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不用提了。你一个孩子,朕还能跟你计较什么?你当朕是老十六?”
胤祈一怔,忍不住便笑了。雍正这是真真心如明镜,他想说的话,确然是不用说了。
只又听他道:“不过,不罚你点儿什么,怕是你自己心里也要惦记着过意不去?”
胤祈抬头,张着眼睛看雍正。却见他眼中竟是有些戏谑,当真是从没见过的,一时间胤祈竟是看住了。
看着他嘴唇开合,过得片刻,才听见了他说什么。
“……脸上还有着指印呢,朕也不朝着你的脸下手。”雍正似笑非笑地想了片刻,续道,“朕比老十六厚道许多,只要你像以
前那般,叫朕一声四哥,就算是你受过罚了,如何?”
胤祈听得怔住了,只是身子却好似不听自己使唤似的,张口就喃喃道:“……四哥……”
叫出了口,他才听见了自己叫了什么,连忙闭上嘴巴。
小心看了看雍正,却见他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高兴,又似是悲伤。知道胤祈在看他,雍正手按在胤祈肩上,用力握住,笑叹道
:“打从坐上了这个位子,便好似已经不是个人了。朕这是……两年来第一回听见有人像是过去那般称呼朕……却不料你真敢
叫出口……”
胤祈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张开嘴,却又合上。
心中好像有所触动,又好像是能够感觉到雍正此时的百味陈杂,竟是也生出了一种感叹。
又有些出神,却听雍正笑道:“你也别怕,叫了这一声,朕心里却是高兴的。不正是这样了?朕还是你的四哥,日后也用不着
怕四哥。”
出了养心殿,胤祈心中还有些余韵的激荡,心绪不能平静,只想着方才雍正说的那些话,一时欢喜,一时又忧虑,却也不知道
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约莫是自己已经将雍正瞧得和静嫔一般,在心里头都是极重要的人,这才会因为他乍喜乍忧,心情起伏,不由得叹息一声,这
下子又多了一个放在心上的人。
因想到了静嫔,正盘算着去宁寿宫瞧瞧她,早晨时走得匆忙,怕是现下她还惦记着,回去让她瞧瞧自己平安也好。
从养心殿的院子里出来,正要往东走,却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胤祈回头,却瞧见是弘历身边的太监,也是面熟的,只不知道他叫做什么,正往这边跑。到了跟前,便听那太监道:“奴婢失
礼叫住二十三爷,有件要紧事儿求二十三爷听一听。”
要紧事儿?这会儿能有什么要紧事儿?
且是找他说话,并不去寻雍正,这倒是要听听。
胤祈便道:“是什么事儿?”
那太监道:“二十三爷,我们爷回去就又烧得厉害,人昏昏沉沉的,奴婢们不敢惊动皇上,只得来求二十三爷过去看看。”
胤祈听了便皱眉,道:“这事儿回了熹嫔娘娘么?你们来寻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呢?也该跟皇上说才是呀。”
那太监为难道:“先前我们爷醒着的时候,吩咐了说不好打搅皇上。皇上这时候正有要紧事儿,不能耽误。又说熹主儿娘娘才
从园子里回来,奔波一路,这时候又随着皇后娘娘在太后灵前跪着,就算是知道了消息,怕也不能过去,只是在心里着急罢了
,还是不说了。”
听了这样解释,倒也合情合理,且显得孝顺,胤祈便点头道:“是我想得不周全,四阿哥是极孝顺的,还是这样妥当。”
想了想便道:“那么便如此,你也瞧见的,我身边并没有人跟着,你去替我往宁寿宫一趟,告诉静太嫔娘娘身边儿的姑姑,叫
她传话说,我一应都好,不必担心的。我晚些时候就过去请安,娘娘也不必太惦记了。”
说完又道:“你去传话,我自己回阿哥所去,自然就去瞧四阿哥的。”
回到了西五所,胤祈自然是先回了自己院子,换下一身迎驾时的大衣裳。这回不慌张,这才听碧香回话,说是苏遥伤着了,现
下还没醒过来呢。
胤祈连忙问了,得知他是先前因为替庄亲王挡刀才伤着了,是以庄亲王派了太医过来看,这才松了口气,也明白了为什么苏遥
进了宫,却一直没过来寻他。寻常太监宫女们生病受伤,是绝没有太医看问的。幸好苏遥是为了庄亲王才伤了,这才能有太医
诊治。
便少不得又起身过去苏遥的屋子看了一回,瞧着苏遥的情形还好,胤祈便道:“你们好好看顾他,爷在这里也净是让你们慌张
,这就走了。我去四阿哥的院子一回,兴许就从那里直接过去宁寿宫了,晚上不用做我的饭。”
说着便带着张振春出去了。
进了弘历的屋子,弘历却是醒着的。瞧着脸颊上通红,胤祈坐在了床边椅上,伸手去探,却被他避了过去。
弘历道:“可别把病气过给了二十三叔。二十三叔身子历来也并不很好,昨儿也是中了毒的,今儿又是一日的劳累,瞧着现下
脸色还有些泛白呢。”
瞧着弘历说话时一脸关切,胤祈顿时心中有些别扭,又有些好笑。这不是他在探病么?怎么却是弘历在这里嘘寒问暖的?且总
觉得,弘历这样亲近示好,其中好像有些古怪。
又想着弘历毕竟是嫡亲的侄儿,不该这样猜忌。
胤祈心中又对自己说了一回,这样疑心病最好要尽早除了,便在脸上挂上笑,道:“我哪里就有那么虚弱了?说起来还是怨我
,若不是为了我,你脸上也不能就这么伤了。若是给我将病气过去了,你病好了,我还要念佛呢。这是让我不担心你了。”
弘历听了,神情有些激动,脸上绯色更添了一层,一双眼睛看着胤祈,过了片刻才笑道:“这可不行。侄儿宁愿二十三叔好端
端地替我担忧,也不想瞧见二十三叔病了。”
胤祈也不是就一定要探他额上的温度,当下也不勉强,收回了手,道:“现下约莫也是饭时了,你可要用些什么?知道你身上
不舒坦,又吃了药,没什么胃口,不过也好歹吃些东西,身上也好有力气。今儿你能避过去,明儿一早全京城都发丧,宗室们
也要进宫来,必然又是一天忙碌。你身子不好,自己难过,也让皇上和熹嫔娘娘替你难受不是。”
说着就转头吩咐床边侍立的宫女,如此这般。
等胤祈回过头,弘历两只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二十三叔,你能在这儿陪我一会儿,我什
么都好了。别的都不要了。”
第九十二章:可爱
胤祈一愣,笑了笑,心里却是更软了。将手覆在弘历手背上,道:“你若是累得慌,也别管什么,等会儿让他们拿了粥食过来
吃,你便睡下吧。你放心,我在这儿瞧着你睡了再走。”
这孩子……
病中的人总是要有些脆弱的。上辈子大学里学心理学,书上说过再坚强的人,病了的时候,也总会有些软弱的想法,更何况,
弘历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四的少年而已。
且他的父母……这会儿雍正自己还因为弘时和恭亲王,要特特地让胤祈叫他一声四哥,好权作安慰。且就算是平素,为了严父
模样,也是只有呵斥的。
是以才要向旁的亲人长辈寻求关心爱护了么?
这也是常见的,父亲是严父,叔父却是和蔼爱护。这会儿胤祈也不介意做个慈和的叔父,安抚安抚弘历。
因又想到弘昼,昨儿也是中了毒,尚不知道他如今的情形。便是都好了,怕是身上也有些不适的,此时他不是也是一般的难过
么?
刚想到弘昼,就听见外边通报说弘昼来了。回头便瞧见弘昼正往门里边儿走。一边走,他一边说道:“听说四哥又病了?怎么
也不告诉弟弟一声?我也是惦记着四哥,四哥却特特叫人烦扰二十三叔,也不遣人到我那边去。怎么我来瞧四哥情形,不也是
一样的?让旁人听说了,这却倒像是我并不愿意来瞧四哥似的。”
他口中说着埋怨的话,脸上笑嘻嘻的,显然是玩笑。只是眼睛里透着的神色,胤祈却瞧得出来,有些阴沉,也有些防备在里头
。
虽不知弘昼是为什么要防备弘历,胤祈也恍然明白,约莫弘历的确是有些什么谋算,却是针对弘昼。
只是自己将要在其中有什么作用?若是不与自己相关,弘历也不会巴巴地让人去将自己三邀四请地请到这里。
过午时分弘暾过来,不也说到了弘历想让他来看看的事儿么?
能请得动弘暾,也算是弘历用心了。
听见了弘昼的话,弘历面上有些阴晴不定。瞧着他心里憋闷,只是却不好发作。
胤祈在一旁看得热闹,他们兄弟俩一个黑着脸,一个却笑嘻嘻的混不在意,倒是好笑。又怕真闹起来了,彼此难看,便忙问道
:“弘昼这话听着就是特地来气人的,怪道是四阿哥并不叫你过来。他难不成要给自己找气受?知道你是关心兄长,可也少说
那些混话!”
并不忙着回话,弘昼自己寻了椅子坐下,这才笑道:“知道了。二十三叔见了面儿就要教训我,亏我还日日惦记着二十三叔呢
。四哥也别计较弟弟方才的话,不过是想着你病中无聊,说句笑话,哪知道四哥这样正经,不好开玩笑的。”
只见弘历的脸越发黑了,弘昼却做看不见,只对胤祈笑道:“方才见四哥身边的宫女出去弄吃食了,可有我的一口?”
胤祈指了指弘历道:“这才是主人家,你只问我做什么?”
弘昼便又看弘历。弘历便是生气,哪里能说没有。勉强笑了笑,道:“你只管自己吩咐他们就是了,这院子里你哪天过来的时
候,当自己是外人过了?”
这才将方才的话带过去了,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瞧着倒是和睦的样子。不多时饭菜拿上来了,弘昼瞧了一回,皱眉道:“怎
么却没有二十三叔的?”
弘历一怔,道:“方才不是你出去吩咐他们的?”
胤祈忙笑道:“原是我吩咐四阿哥的饭时,并没有说我自己的,弘昼也只当是我吩咐过了。罢了,我是要去宁寿宫去的,到了
那里我额娘还要留我饭呢,我也不在这里耽搁了。”
眼瞧着弘昼弘历都有些不情愿,胤祈笑了笑,道:“怎么,还要我留在这里等着瞧你们吃不成?我是不等了。”
说着,自站了起来,和两人作别,出门往宁寿宫去不提。
太后过世,自然胤祈也是要守孝。按着嫡母的孝期,胤祈是庶子,该守孝九个月。尚未出康熙的孝期,便又加上一重孝,胤祈
往身上披上白麻,很是有些不情愿。
只是抬头就瞧见跪在最前头的雍正,心中便也平顺了。这才是又丧父,又丧母,且正逢入暑,要到夏日的时候,雍正历来苦夏
,也不知他可受得住。
寻思了一回让内务府在宁寿宫多加冰匣子,免得里头过热,又记起印度暹罗好似进贡了些能防腐的香料,用在太后的棺木中也
好,不然便是用冰,也总有不好的气味,雍正离棺木最近,熏着了岂不是更加难过。
布置了一番,就连雍正的每日饮食,胤祈也小心伺候着,出了七七,终于松了口气。雍正并没有像是康熙过世的时候,那般几
次跪经跪得晕倒,瞧着虽说瘦了一大圈,身子却也还好,秋冬时节再行进补,必然不会落下什么病。
只是太后丧仪,内务府却是忙得焦头烂额,胤祈又分了心,时时操心着雍正,自己反倒是累得病了。
连着在床上躺了几日,好似是因为睡得够了,这才又精神起来,很有些不药而愈似的。又连忙到了内务府办差,胤祈此时虽说
支使着内务府忙活了将近两月,实则还并没有弄清楚内务府的一应事宜,这才是要开始办差呢。
去了内务府,胤祈才知道了,和妃过世足有十来天了,尚还没有办妥丧事。
五月十七日寅时末太后薨逝,六月廿六日便从荣太妃处传来了和太妃薨的消息。
原先将和妃交给容妃看管,对外边的说辞是,和太妃病重,特地令荣太妃看顾。这会儿她死了,自然就说是因为太后过世,一
时伤心,又夜里受了风寒,加重了病,这才不治身亡,这么一说,倒也都对得上。
虽说不曾明白说了和妃的罪名就是下毒害死了太后,不过既是她背了黑锅,雍正也对此深信不疑,宫中哪里还把她当作先皇的
妃子,也就只是个罪人罢了。既是罪人,实则她是被处死的,哪里还有人操心她的丧事。
胤祈听见了就觉得头痛,放了十来日,定然是没有冰的,岂不是已经烂了?
有心将她尽快好生安葬,只是念及她的罪名,还有她确实是廉亲王一派的人,胤祈又有些犹豫。这究竟按着什么礼节下葬?
按说这是礼部的事情,只是现下礼部为了不招惹雍正,已经装聋作哑了,便只好内务府担下了这个苦差。
想了想,胤祈还是去求见了雍正。到了养心殿,尚未开口,却听雍正道:“比起来老十六,毕竟你还是老实的,病了也不学着
偷懒。得了,知道你来是什么缘由,也不用为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礼部的那起子奴才偷懒,朕教训弘历,让他去办去。”
胤祈松了口气,笑道:“这样可就不用允祈烦心了。”
雍正又道:“原不用让你跑这一趟,只是还有一桩事吩咐你。虽说现下是太后的孝期,可也得预备着了。你淑华侄女儿,多日
不见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了。过了今年就想着要让她出嫁了,嫁妆这些东西,你是第一遭经手,也得小心谨慎。且因那毕竟是
废太子的女儿,不能让人瞧着薄待了她,规格之内,你瞧着如何体面如何布置。”
年初的时候淑华被雍正指给了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观音保,算算日子,年后就该出嫁了,她的嫁妆虽说有皇后操心,却也是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