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难道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我如何能把那个真实蜷缩在我怀中的温暖身体与这一张冰冷的遗像联系起来?
于是我哭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眼泪。我跪在地上,不一会儿膝下的土地就湿润了一篇。这片空地上常摆灵帐,周边的树在此站了多年,也许它们刚来时,也会跟着死者家属一起哭泣,而多年以后的今天,它们也麻木了!
我三十六年的一生也未曾拥有过什么,我后悔当初没有尽兴地挥霍青春。青春本就是用来挥霍的,才能没有遗恨。可当我意识到我对少年时的自己太过吝啬时,它早已随水流逝了。我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收获了满满当当的悔恨。我没有认真地享受与莫北相处的时光,我抓得太紧,它反而溜得更快。
“三点了,收拾一下准备走吧。”阮锋拍拍我的肩膀,我哭得灰头土脸地看他。
“回家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就可以去殡仪馆了。大概有十个人?十二个,对。”
“你原谅我吗?”我傻乎乎地问。
他烦躁地抖动双腿:“我哥和李骁都不在了,我跟你就没有交集了。所以,我是否原谅你,都不重要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以后少干点不正经的事儿行吗?”
我忙不迭地应承。
月亮偏西了。
见到非姨时,她比我想象的要精神多了,头发梳得光光亮亮,略施粉黛,着一袭宽松鲜艳的袍裙。这裙子,我曾见过的。
“跟秀晖丫头借的,”她说,“好看吗?我不想穿的太严肃了。”
“好看。”
我们开了三辆车,我开在最后,车上有秀晖、非姨、刘宇京。阮锋开车带着双方父母在最前头,中间是小四开着父亲的车带了几个JOSE的人。
车缓缓地开到了郊外,我想起了找莫北时看到的稻草人们,还有尤明的芦花。
突然,一样东西攫住了我的眼球,它就在进出,覆盖了大片天地,忽高忽低,忽动忽静,嫩嫩的绿色美丽而脆弱,在风中飘扬着,像一团气体般轻盈……
是柳烟!是我遍寻无果的柳烟!
这丝丝缕缕的六条果然如烟气般虚幻,像一片絮状的云,尽情地变换姿态;不,也许没有云那样厚重,那大概像一块透明的纱,被裁成一袭妩媚的裙摆;不,也许没有纱那样硬朗,那大概像一潭碧澈的水,荡漾着细细密密的涟漪;不,也许没有水那样实,那大概像……
那大概像一段悔恨。
那时莫北揶揄我说:“没有杨柳,只有牛柳。”
我想起他这句话,居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管我们的一生多么光鲜娇艳如杨柳,最后还是统统被丢进焚尸炉烧成一块乌漆麻黑的牛柳,哼。
接着一滴眼泪就挂在下巴上了。
葬礼上,大家都没有失态,礼节性地哭了几声,只有我晕倒了两次,却没哭。轮到我致悼词时,大家都劝我休息一下,不要上去。可我去了,冷静地发表长篇大论,当年美国总统对哥伦比亚号的悼词都没这么得体。
后来又跟砌墓碑的石匠吵了一架,他们把父亲的墓碑碰坏了一块。对别人来说大概没什么,因为墓碑上除了名字和日期都是千篇一律的,但我们的三块墓碑都要求做得特殊一些。现在补做根本来不及。石匠坚持要我们付钱,说他们“兄弟是出了力气的呀”。最后非姨让步,同意给父亲换一块普通的现成墓碑,但坚持不付那块碰坏的工钱。石匠又不敢,以至于闹着要敞开坟墓甩手不干。刘宇京缓缓地说:“坏的那块,半价你卖我就买了。劳烦给换一个名字,叫路尤明。道路的路,尤其的尤,明亮的明。”
石匠答应了,大家面面相觑,我苦笑一下。
刘宇京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颈上的小瓶。
墓碑上千篇一律地刻着“儿女媳婿敬立”,为此又跟石匠发了顿脾气,后来三个人都改成了“亲朋好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镶在墓碑上的遗像里,莫北依然露出灿烂微笑。
本想在墓中埋点纪念品,却发现实在无甚可放。我与莫北之间连一件有意义的物件都没有。阮锋在李骁墓中放了一枚变形的老式尽皆知,上面还缠绕着尽头了几代女人汗水的红线——这是阮锋母亲给儿媳留着的,儿媳不会有了,给李骁也是合适的。
非姨在父亲墓中放了一支脱色的镀银发夹,八十年代伧俗的式样,大概是父亲买给她的。
在封墓的一瞬间,我把离婚证撕碎扔了进去,石匠愣了愣,没说什么。
我们默默地烧了纸,献了花,依然默默地回家去。这其中有几个人,我这辈子都没再见过了。
第二十章
梁社长说必须跟我谈谈,如果谈过之后我依然决定不再写这本书,那他就没辙了。他告诉我同去的有房总,房太太
,还有宁凝——这个元老级的老姑娘莫北辞职后他们找的新责编。
梁社长准备走苦情路线,跟怨妇似的一切都要从头说起,说得事无巨细:“您要理解我们出版社的苦衷,十年来我
们投入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宣传啊,排版啊,插图啊,封面啊——我知道您把内容大改了,您不写姓孙那俩兄弟的事儿
了改写自传了,但是我们可以跟着您改啊,这可是个大新闻,还可以炒作一下——说起来,那个封面当初还是莫北日日
夜夜加班加点弄出来的呢。是,因为您失去了很多亲人,这个我们都能理解,您可以先去度个假什么的,费用出版社在
能力范围内都可以负担的……”
宁凝说:“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梁社长和房总瞪她,我却没生气。房太太说:“纪先生,您以为写作让您对不起他们?不,别这样,你只是不敢面
对自己罢了。”
“随你怎么说,”我不耐烦道,“就算我今天要死在这儿,我也不写了。”
说罢我大步流星地走开了,梁社长低声说道:“您不给我面子,也要给读者一个交代。新闻发布会,这是我的底线
,本周之内我就可以安排。”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拉开门。
我闲来无事去JOSE坐坐,非姨说她前两天从一个老乞丐手里买了一个挨打挨骂的小孩,喜欢得不行,问我有没有认
识的夫妻可以办个收养手续让孩子有户口,她打算把孩子养大。
“乞丐居然会把孩子卖给你?”我觉得好笑,“您别让人给坑了,要是偷东西怎么办。”
“不会。这孩子十来岁了,估计也派不上用场,好说歹说两百块钱让给我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又漂亮又老实,
特别听话还会疼人呢!平时安安静静的,但我吩咐个事儿他可机灵了——我这就带来给你看看。”
我拉住她:“您别忙,我今天来也不是完全没事儿,想跟您商量呢。”
“说吧。”她在我身边坐下。
“您看,我爸……不在了,这个酒吧呢,怎么办?”
“我也正想跟你说呢,”她正色道,“整理他的遗产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不是他租的,而是买下来了的。本
来我也想把这个店继续开下去的,这么一来不用愁房租了,那就更好了。”
“我正是要反对您的意见,”我说,“您岁数也不小了,身体又不好,前段时间那么多事儿给您打击肯定也很大,
我的意思呢,就是这个店不要开下去了,您上我那儿养老去。”
她哈哈大小:“养老?你疯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儿么,你不肯写书人家出版商都跟你急了,拿什么给我养老
?”
我脸一红:“那只不过是小纠纷而已,我不写那本书,别的书还是可以继续写啊。”
“这个店是海坤的心血,”非姨说道,“是他从无到有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他开这个店,不光是为了赚钱或者帮助
那些孩子赚钱,你不知道——你还不了解他。”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非姨仿佛沉浸在遐思中,她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他吗?”
我摇头。
“在我十八岁,也有可能是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跟你爸还只是好哥们儿。有一回我开玩笑地说:‘哎,周海坤
,你他妈这辈子就准备当个流氓混下去了?’他那时候也不过十九二十岁吧,虽然谈不上什么天真,但也是个单纯——
或者说是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他说:‘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改造一下主观世界。’
“我也不是没念过书,所以当时我嘲笑他:‘什么呀,人家都是要改造客观世界,你要改造主观世界?’他被我弄
得挺不好意思的,他说:‘反正就那意思吧,我所谓的主观世界,指的是人们的观念。你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公
平的事吗?这些不公平都是由错误的观念造成的,所以,我想要改造主观世界。’
“向南,你听着也挺可笑的不是?当时我也觉得可笑,我让他举个例子来说明,他举的例子让我想抽他。他说:‘
比如大家都歧视ji女,可是为什么呢?她们没偷没抢,有什么错?’我说:‘无非是你自己好色罢了!ji女当然罪大恶
极,比如她们破坏别人的家庭啊。男人一嫖妓,那对妻子多不公平啊。’
“他接下来说的话真是震惊了我,我就是那一瞬间爱上他的。他很严肃地说:‘阿非,破坏家庭,那是男人们的问
题,不是ji女的问题。有人说,出卖智慧是正当工作,而出卖肉体是肮脏的。可是体力工作者们难道不是在出卖肉体吗
?我想,人们会有歧视,无非是一些嫉妒的人无意中造成的错误价值观罢了。’”
听完这些,我亦沉默。非姨又说:“在三十多年后我们又见面时,我看到了这家店,我揶揄道:‘你改造主观世界
的心情也太急迫了吧,连解放同性恋都干上了?’他笑道:‘我活不了那么久,希望能快一点完成心愿。你知道吗,每
个从JOSE离开的人都被我嘱咐过,如果今后他们成了在某个领域赫赫有名的公众人物,希望他们能够坦白在JOSE生活的
这段日子……让人们看看,他们没什么不同。’”
“我还是主张您把房子卖了,得到的钱您自己处置。”我说,“关于他改造世界的观点我真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这样漫长艰辛的过程,在历史长河中也不差我爸这短短几十年。人这一辈子就几十年,撑死了一百年,还是让自己
好好活着吧。”
非姨说:“这就是你的人生观,你要是从小在你爸身边儿就好了。”
“那我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了。”我苦笑道,“随您怎么说。不过我妈的确是个糊涂人,这我承认。”
“我想把JOSE经营下去。”她说,“你会帮我吗?”
我看了她一眼,她一只眼充满了期待,另一只空洞无神,我慌了,只好点点头。
“哈哈哈,就知道你会同意。”她笑道,“给你看看我刚才说的那孩子,我给他起名叫周朔。让他认你当爹行吗?
”
我没好气儿地说:“我他妈又不姓周。”
“你就应该姓周。”她说。
“我得改造您的主观世界,您这是重男轻女的思想,我妈十月怀胎把我生下来还一辈子背着未婚生子的恶名,姓我
妈姓怎么了?”
“我也要改造你的主观思想,未婚生子凭什么是恶名啊?”
我们俩相视笑道:“改造主观世界真他妈是个苦逼的过程。”
她把周朔领来了,是个挺白净好看的孩子,我还以为小乞丐都跟枣核儿似的又黑又干巴呢。非姨让他管我叫爸,他
照办了。
“别呀,我也没带红包来。”我看着那孩子一对乌黑的杏核眼,觉着有点眼熟。
非姨说:“我刚才问你有没有认识的小夫妻能帮着办个手续的,你也没搭理我啊。”
“我哪认识什么小夫妻啊,房总吗?那老头才不会管我的事呢,我都跟他闹掰了。”我说,“哎,不过老夫妻倒是
有啊,李骁他爸妈?您拉倒吧,人老两口恨不得拿枪崩了我呢。”
非姨皱眉:“那只好问问从JOSE出去的人有没有结婚的了。”
我还在看周朔,这孩子没什么表情,却很和善,看上去不像那种不爱搭理人的小孩。我觉得描述一个未成年人有多
好看不免有亵童之嫌,故在此不多说。只是那眼睛,越看越喜欢,像谁呢……?到底是谁呢?
遗像上灿烂的笑容猛地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莫北。
第二十一章
回家睡了一觉,觉得身上有点酸痛。看看存折,上面生下了1开头的五位数。好吧,我承认我很久没工作了。
我想我对梁社长有点绝情,毕竟人家什么也没做错过。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谈谈,电话里,他一点高兴的意
思也没流露。我们在他的办公室见面了。
“梁社长,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我能有今天,跟您的努力是分不开的。那时候我才十七八岁,您一手把我栽培成大
作家的。”我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他嗤之以鼻:“您还知道呢?你那时候不是可怜巴巴跟个从护城河里捞出来的流浪狗似的,要没有我,你能这么功
成名就么?现在好了,年近不惑的人你还跟我玩叛逆期啊,翅膀硬了自己能飞了,就一脚把老家伙踹开?十年来,我每
天都在催促有关的编辑努力工作讨好您,每天都在作前期宣传还要顶着不耐烦了的读者的谩骂,媒体还他妈的说我炒什
么作。十年啊,我炒作能炒十年吗?”
“是是是,”我汗涔涔地说,“您辛苦了,那些媒体无节操的。”
“无节操的是你!”他怒道,“纪向南,这十年来,我都是在打自己耳光啊!”
“这本书实在是有困难。”我说,“我可以跟您签其他合约,其他的书我可以按照您的意思不断地跟印刷机那么的
写,年年重印万寿无疆什么的,就是这本,您放过我吧。您看我今天不是跟您道歉来了吗。”
“晚了!”他咆哮道,旋即又平静下来,“新闻发布会,下午三点,图书大厦!慢走不送。”
我站起来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跑了。
我开始联系其他出版社——我得吃饭啊!可人家不是以为我是骗子,就是迫于梁社长的压力不敢收我,姓梁的在圈
儿里还是很有影响力的,谁也不打算跟他树敌。看来我也没有挣扎的希望了。
上回非姨让我见过周朔之后,就非得让他住在我家,说什么“JOSE的环境毕竟对小孩子不那么好”,我哭笑不得,
她上赶着弄了个小孩儿来,居然塞给我了,这叫什么事儿。我对小孩儿可是一丁点兴趣也没有的。
回到家里,见周朔打扫过屋子,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书。我冲他笑笑:“真勤快啊。”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
我打开冰箱准备做午饭,里面乱七八糟混合着人类历史上的所有臭味。以前莫北在的时候,冰箱总是清爽干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