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麦田,板屋,河畔向小径靠拢。各式面孔的人们窃窃私语。
突然一阵风吹来,掀开了白布,浓重的尸臭飘散。
「可怜的孩子。」他们见到了那头红发,那是萨特家的标记。
是的,老萨特也来了,他驼着背,推开拥挤的群众,默默地站在土地上。
他望着尸身彷佛看见他早夭的小女儿玛歌朵。
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对双胞胎,玛歌朵的死太令他伤心。
现在安纳托再也不动了,灵魂飞离窝巢。一段腐烂的瘦得可怜的手臂,
暴露在白布边缘——这个小男孩从来没有被伊甸温柔地对待过。
曾经剥削这对双胞胎的村民,纷纷羞愧地低下头。
老萨特什么话也没说,提了铲子就来帮手。
这一天神父睡得很不好,他梦见善恶树下的黑发男人,梦见一个迷失的灵魂。
果园附近纹章时代的废墟,神父推开铂金制的大门,罂粟花满地猖狂。
他看见替冈格罗加冕的魔鬼,荆棘的王冠套在发上,大量白骨堆积在脚边。
伊甸的时钟越走越慢,指针分针扭曲停顿,而某种力量将会继续。
男人露出毒牙微笑,朝神父下诱引:「把你的手臂伸给我,拉撒路。」
拉撒路一身冷汗惊醒,神父弓着紧张的背,心脏跳得极厉害,耳膜隐隐作疼。
他听见了什么——捂着头,他拼命回想。是枪声。午夜枪响,从义冢而来。
神父提着烛台到坟地查看,看见老萨特呈现一种怪异弯曲的角度,仆倒在坟头。
萨特受不了良心谴责,饮弹自杀。猎枪轰烂了他下巴,汁血暴散。
新坟呼吸般缓缓起伏,贪婪地吞咽血液,失去脸皮的尸体逐渐浮出泥土。
神父放开烛台瘫软在地,他感到自己正渐渐崩溃,亲手埋下去的尸体,从坟里爬起,
抓着神职黑袍的边缘,慢慢地压在他身上。
「我觉得我的内脏开始腐烂了……」无皮的染血齿列开合说话。
亡灵的鼻孔靠近神父耳畔,缓缓移到颈部,如同猛兽嗅闻猎物。
湿漉漉的长舌头,滑过神父的喉结、嘴唇、鼻梁、眉毛、额头,
品尝他,挑动他的恐惧。拉撒路怕极了,他闭着眼,不停低喃:「主啊、救我」
怪物却仍是骑在他身上,发出沙哑的笑声。
「伊甸园里头的罪人,假如我像饼干一样打碎他们。你又能怎么办呢?」
无法安息的亡灵有双灰晶色的忧伤眼睛。他松开神父的领子:
「在充斥迷信与凶杀的土地——唯有从别人身上夺取,才能够温暖自己。」
神父仍是发抖,闭着双眼,他感觉身体一轻,冰凉的夜风吹过脸颊。
重新睁眼已经坐在教堂的阶梯上了。伊甸西边的魔鬼并没有真正伤害他。
领主婚礼的二周年,土地开始抽出新绿,饥荒过去了。
当晚仍是不平静。着火的男人出现在小径上,一路从西边而来,走到广场,
瞪着领主宅邸沉默。浓烟与焦味逸散,黑豹、财狼、乌鸦与秃鹰跟着他。
脸皮被剥下的男人,背后披着燃烧火焰的黑色长翅膀,垂挂如烧焦的叶片。
怀孕的赫娜看到这个景象,浑身发抖,肚腹剧痛,羊水与鲜血流淌在双腿间。
当晚她产下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亚拉斯,以及贝特朗。
她看到这两个小男孩争着吃奶,那令人怜爱的粉嫩脸蛋,便不停的哭泣。
她一直想到她的双胞胎哥哥,安纳托。她想到自己当初为爱发了疯,
不经考虑地犯了许多残忍的罪事。现在地狱要报应在伊甸上头了。
没有人会像安纳托那样,愿意牺牲一切保护她。
当伊甸的居民为树上生出的果实高兴时,不幸的意外陆续在森林间发生。
少女在河边洗衣,鳄鱼攻击她,将她拖入水里咬得稀烂。领地猛兽横行。
狼群闯入羊圈,什么也不咬,只攻击格拉赛家的三个儿子——
分别是九岁的提米安、十三岁的安德鲁、十七岁的杰洛。
杰洛是大哥,在狼群开始攻击安德鲁时,他立刻面对墙角,护着幼小的提米安,
所以提米安只有手臂被咬去一块肉。而杰洛整个背部与内脏几乎都被吃掉了。
饥荒令伊甸死去四分之一的人,林间的猛兽则使伊甸失去另一个四分之一。
养牛的德莉亚婆婆在弥撒日注视寂静的天空,乌鸦便飞过来啄瞎她的眼睛。
教堂的金十字是她眼底最后的幻影。
伤口裹着湿布,她哭着说伊甸被遗弃了,而村民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将奉献的钱都拿去打了象牙王座,连同最好的酒,安置在苹果树下,
希望平息亡灵的怒气。他们策划另一场惨无人道的献祭,他们不再踏进教堂。
拉撒路索性关了教堂,脱去神职人员的黑袍。他在信仰上遭受了挫折。
有人看见他在往西的道路上喃喃自语,也有人看见他裸身浸浴在白日河畔,
褐色的浏海松散,夏日的阴影与日照压着他身体。村民说拉撒路疯了,
受人崇拜的使徒自己也无法获得救赎。拉撒路成了伊甸里的游魂,
他总是一次一次在白天运回那具无脸皮的尸体,埋进义冢。
隔天义冢空了,剩下一块长方形凹陷的土坑,拉撒路只得继续往西走,
他会看见冈格罗,看见沾染泥土的躯壳端坐王座,脚边倒着几个空酒瓶。
拉撒路会花很长的时间跟尸体对话,他抓着冈格罗领口激动摇晃,
不断地重复质问:「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安息!」
斯文的脸沾满绝望与脏污,他的问句从来没有获得解答。
领主婚礼即将三周年的夜晚,拉撒路决定在那颗苹果树下吊死自己,
他想死了不能进天堂,但可以踏入死亡的幽谷跟恶灵沟通,拯救伊甸剩馀的人。
麻绳套进皙白的颈项,拉撒路祷告,在踏进伊甸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杀。
他祈求上主原谅,他祈求猛兽与饥荒退出伊甸,祈求亡者的平静与安息。
拉撒路闭着眼,伊甸的异象彻底击垮了这位性格严谨冷静的神父,
他信念的手在发抖,他想着基督教早期受难者的遭遇,殉道者辅祭斯提梵、
使徒帕弗罗,大殉道女瓦尔瓦拉、得胜的圣人格奥尔吉。
拉撒路想到帕弗罗,使徒对末日前道德败坏的惨状做过描述:
「世间必有危险的日子来到。因为那时人要专顾自己、贪爱钱财,自夸、
狂傲、诽谤、违背父母、忘恩负义、心不圣洁、无亲情、不解怨,
好说谗言、不能自约、性情凶暴、不爱良善、卖主卖友、任意妄为、
自高自大、爱宴乐、不爱上帝,有敬虔的外貌,却背了敬虔的实意。」
虽以各种惩戒及灾祸欲阻止人类行恶,人类却「不悔改自己手所作的,
还是去拜鬼魔,又不悔改他们那些凶杀,邪术,奸淫,偷窃的事。」
拉撒路觉得这完全印证了伊甸里正发生的景象。
浓密的乌云在头顶汇聚,隐隐有雷,一道亮电劈在拉撒路眼前,
地面开了一块无底坑,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彷佛是炼钢火炉的烟。
日头和天空都因这烟昏暗了——那黑烟原来是大量的蝗虫,由无底坑飞出,
发出低沉的振翅声回荡在周边。广场传来午夜钟响,与暴民的骚动声。
拉撒路脖子还套在绳圈里,错愕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事情。
无脸皮的头颅烧起大火,焰苗渐渐窜满肌肤,唇舌再次尝到灯油与烧伤的滋味,
冈格罗缓缓站起,睁开银灰发亮的眼睛,彷佛无底洞的尊贵使者。
黑羊群从林里走出,冈格罗抓住拉撒路的颈子,瞬间烧断了麻绳,
他温柔地,将固执得令他发笑的神父放到地面,并迈步往广场前进。
冈格罗走过的土地不再焦黑,而是呈现一块块中毒扩散的紫色斑纹。
蝗虫跟在后头,牛圈与羊只都染上了致命的瘟疫。猎犬口吐白沫倒下了,
牛只发疯地撞着砖墙,直到脑浆溅散在墙上。绵羊咀嚼着彼此的皮毛与肉,
鸡只瘫痪在地,野鹿无力觅食。整池的鱼翻起白肚,漂浮水面。
一群的暴民聚集在广场,与当初推起柴火,烧死冈格罗母亲的同一批,
他们架上巨大的木十字与柴堆,挥舞镰刀与斧头,扛来一桶又一桶的油:
「领主的妻子私通魔鬼,产下双子!不祥的孩子必须用火焚烧还给地狱!」
赫娜怀里抱着两个刚满一岁的幼子,梳妆台前放着打开的方盒,
她俊美的梦中情人的面容睡在桃花心木盒里,那是她夜夜抚触的宝物。
这三年她急剧老化,眼神愁苦,不再是精灵般娇弱的红发少女——
亚拉斯和贝特朗望着赫娜,两兄弟不知道妈妈为何浑身发抖,掩面哭泣。
亚拉斯摸着妈妈的脸,稚软的手掌擦去泪水,贝特朗则埋在母亲胸口里,
柔弱的小手臂护抱着母亲。外头的怒吼与喊叫并不令他们害怕。
在母亲与兄弟身边,在宽阔的宅邸里,小男孩们感觉安全。
罗得躲在楼顶不敢出去,驱赶群众的仆役被乱石砸伤,倒在地上成了血人;
潮水般的暴民涌进,他们劫掠,放火,砸毁艺术品;他们揪着赫娜的红发,
吊牲畜的铁钩穿过她尖叫踢蹬的大腿与手臂,血淋淋地拖下楼梯。
崇拜魔鬼的狂信者举着肉刀吼叫:「不敬虔之人受审判遭沉沦的日子到了!」
亚拉斯与贝特朗被抓住了,他们放声大哭,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愤怒,
陌生人粗鲁地剥去他们衣物,两个小男孩吓坏了,一齐被困绑在柱上。
当冈格罗火焰的躯壳踏入广场,他看见的是一群耽溺暴行的狂徒。
他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要吹动领土里头的恐惧,情绪便凝结在一起,
让所有根植罪恶的人集体着魔。
拉撒路也来了,墓地吹来的风扬起他的褐发,他颓丧地跪在地上,
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手臂有两个啮咬过的发烫犬齿洞。
虔诚又善良的神父只记得自己冲到着火的怪物面前拦阻,
无脸皮的躯壳露出毒牙,轻声说:「把你的手臂伸给我,拉撒路。」
他就迷失在那对美丽的灰色眼睛里,乖乖地将自己交给了恶魔。
木柱上困绑着两个稚子与嘶声哭泣的母亲,赫娜朝冈格罗哭号——
她说她愿意认她的罪,她愿意归还她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她愿意下地狱,
在火湖里悔改地面对她天上无辜的兄弟,请饶恕那两个纯洁的孩子——
暴民将火把掷入柴堆,火光一朵朵繁衍,映着赫娜翠亮的眼珠。
光影落下来照在她的眼底,冈格罗察觉了——安纳托与赫娜的生父,
并不是不知名的魔鬼,而是他亲手打入钉子、死在无花果树上的博拉修。
冈格罗靠近赫娜,炽热的火苗没有办法伤害她,冈格罗看见安纳托,
少年苍白的亡灵的脸出现在热浪里,细瘦腐烂的手臂护着妹妹。
安纳托从赫娜怀里取出那张剥下的脸皮,朝冈格罗递出,他的唇微微颤抖,
当他死在赫娜手上的时候,心脏是如何疼痛地被割裂,但他愿意接受,
他爱着赫娜。那种骨肉相连的爱是那么柔软、那么无助,像热过的面包,
像肉桂的芳香,他从冥府回来,要为他妹妹请求一个饶恕。
肌肤重新黏结脸廓,冈格罗收起着火的翅膀,落脚在伊甸的土地上。
恢复俊美外貌的魔鬼转过身,用他银灰色的水晶眼珠,
和无血色的唇注视暴民,注视火柱上的母子,注视转眼消散的安纳托。
云顶正酝酿一场暴雨,冈格罗笔直地站着,就像十一月的冬雷,
他指着广场,黑雾般的蝗虫便从他身后弥散,劈碎整个伊甸的平静。
拿镰刀企图靠近母子的暴民发出窒息的声音,面孔发黑,拼命撕抓喉咙,
他们的肌肤生出紫污的斑点,口吐白沫。
瘟疫在广场迅速扩散——簇拥着支持火刑的暴民,胡乱挥舞刀刃,
眼鼻爬满黑雾般的蝗虫,一个一个尖叫着倒地。
村民滚在细沙和石子上的垂死挣扎,死前恐惧的呼吸,蝗虫啮咬的声响,
揉合成恐惧的诗篇,冈格罗静静注视眼前的惨况,等待一切静止。
广场上所有人归于死寂的那一刻,降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雨。
亚拉斯与贝特朗,兄弟俩安静地靠在一起,柔软的头发渐渐湿润了。
赫娜挣脱化为灰烬的绳索,不顾身上洞穿的血还在溃流,
她去抱她两个孩子,发疯地亲吻他们的额头。
无数溃烂发紫的尸体泡在雨水里,冈格罗完成了回归伊甸时,
对父亲提过的事——该审判住在地上的人,给我们伸流血的冤。
用稻草钢叉穿过他母亲肚腹,并拖上火刑架的暴徒,没有一个存活。
冈格罗静静淋着雨,什么话也没说,一身落寞的黑衣,在尸群间漫游。
浏览每一张扭曲的面容。熟悉的不熟悉的。
这一段灾难在地上横行的黑暗时光,成为伊甸居民隐而不提的一道伤痕。
而他,成为村民口中货真价实的恶魔。
冈格罗的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往西的小径。
拉撒路从泥泞与尸水里爬起,不离身的银十字架落在地上。
神父没有捡拾,只着魔似地走上小径——像是在追逐一个幻影。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新的神父来了,教堂重新开启。畏惧恶魔的村民热衷于圣事与奉献。
他们会在教堂虔诚的祝祷,然后到象牙王座奉上最甜美的水果酒。
极度绝望的人总是循着传说往西,寻一块善恶树下的安息地,一个解脱。
领主的长子亚拉斯满十八岁那年,在一次骑猎中摔断脖子死了。
次子贝特朗决心作一个效忠国家的士兵,于是穿越白日河畔从军。
他爱上长官的女儿奥莉薇雅,在她怀孕后私奔,两人不知去向。
赫娜不说话,日夜抄写玫瑰经,终日关在塔顶的房间里。
罗得的宴会仍如常举行。
偶尔夜里,能够隐约听见伊甸西边传来哭声与安慰似的祷告。
哭声带着内疚、痛苦、悔恨、醉意以及寂寞。祷告则充满怜悯。
村民会将窗户紧紧关起,并告诫孩子千万别轻易靠近,
那是诱引,要将人带进地狱。
再也没有异象发生。
——第一部·冈格罗·完——
第二部:亚拉斯与贝特朗
亚拉斯与贝特朗(上)
十五岁的贝特朗从一个悲伤的梦醒来。
红发男孩睁开布满泪水的眼睛,他要找寻他的哥哥。
伊甸庄园领主罗得的双胞胎儿子中,比较勇敢的那一个。
「亚拉斯,亚拉斯,」贝特朗微弱的呼唤,却换来哥哥不耐烦的表情。
「闭嘴,贝特朗。」亚拉斯转过头给了他弟弟一个往上翻的白眼,
他坐在七楼的灰石窗旁,正往腰间一圈一圈的缠绕粗绳。
亚拉斯与贝特朗同样,拥有一头热情的红发,窄细的腰臀,与修长的手脚。
他才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个即将成年的贵族公子,而且长相极为俊俏。
宴会里若不说话,宾客会误以为他们是喜着男装的美丽少女——
曾经有不知情的贵族,拿着香槟跟亚拉斯搭讪,招来鼻梁火辣辣的一拳。
接着是打落牙齿的第二拳,第三拳,亚拉斯骑在客人身上不停猛揍。
与内向的贝特朗攀谈、心怀不轨的王族,则受到愤怒的亚拉斯拔剑相向,
险些引发领地战,从此以后,当人们提起罗得的长子亚拉斯,
就像是提起了野蛮、火爆,与麻烦。
亚拉斯缠绕好腰间的绳索,又取出另外一条长绳子来绑贝特朗,
他拉过不情愿的弟弟,迅速地缠绕腰间的绳结。
「为什么要站在窗台上?父亲说过,这样危险。」贝特朗不安地望着哥哥。
「你不相信我吗?」一道奇怪的暗影掠过亚拉斯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