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确实住在伊甸,甚至,村里流传着:向上帝祈求不如找魔鬼交易。
只因基督住在太远的地方,不管事。而嗜喝美酒的魔鬼,距离我们比较近。」
——望弥撒的老妇是怎么说的?
「是的,我亲眼看过那长满尸斑的身体,他后来活了,从地狱里回来复仇……」
他后来活了。后来活了!
翡翠色的眼珠闪烁着阴沉的光,贝特朗跳起来大喊:「瑟伊!」
贝特朗拉开瑟伊臂弯,斯文的导师浑身发抖,整张脸哭得通红。
「亚拉斯帮我抢回了奥莉薇雅,」贝特朗说:「我要帮他取回生命。」
瑟伊睁开眼,竭力忍住滚动的泪珠:「怎么做?他死透了。我甚至错过了丧礼。」
「到象牙王座,伊甸园之西。」贝特朗露出谁也无法阻止的坚定神情——
「我想我们必须与恶魔交易。」他做出结论,并将外套丢到瑟伊身上。
瑟伊凝视贝特朗狂热的眼神,这是不对的,没有人能让死者复活,
所有徒劳无功的希望,只是再一次的绝望而已。
理智发出警告,警告瑟伊要阻止学生,然而情感却占了上风。
或许这块土地真有什么,瑟伊荒谬地想。他太渴望找回亚拉斯。
陷入爱河,愿意将一切荣誉献给导师,像顺服的猎犬一般忠诚的学生。
就是这份渴求与信念,驱使着瑟伊的双腿行走,促使他将铲子插入坟头。
三天前他怎么可能料想得到这一天?
他与贝特朗,竟然在日出前的逢魔时刻,轮流挖掘亚拉斯的坟,企图窜改命运。
导师与学生成了共谋盗墓的亵渎者;成了奉行异端,期盼与恶魔交易的信徒。
倘若最后换来一场空无,该会是多么可笑,又多么悲哀的画面!
斧头撬开了黑檀棺木,他们将亚拉斯僵硬的尸体放上板车,往西边的林径前进。
经过薄白的积雪与黑泥,三叉路,结上一层冰的白日河面,
还有像蜘蛛弯曲的脚一样阴森漆黑的树林。
瑟伊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矛盾,明知道错,却仍要往死路去的冲动,
类似绝望的焦虑快要从他纤细的喉咙满溢出来,一个恐怖的画面揪住了他,
那就是亚拉斯逐渐腐烂的尸体,端坐在王座上直到白骨,直到乾枯,也没有起来动一动。
贝特朗正在搬动他的哥哥,他把尸体搬到象牙王座上,留下整车的醇酒,
以及书写工整的羊皮纸,上头是满满的恳求与哀恸——
贝特朗向魔鬼恳求,恳求魔鬼扭转发生在他哥哥身上残忍的意外。
无论需要喝多少的酒,尽管到宅邸取用,但请将亚拉斯带回他身边,
为了表达诚意,他甚至切开手腕,在空酒瓶中注满了温热的鲜血。
地上有几粒掉落腐烂的苹果。这样的雪季,这样荒芜而冰冻的大地,
一株吸取了尸体营养,最古老的苹果树盘据在这里,结实累累。
那真是荒谬,贝特朗想。
当全世界陷入银白,偏有一株刺眼的鲜绿与艳红,沉默招摇。
瑟伊肃穆地注视贝特朗,注视孩子为了找回家人做出的,疯狂而勇敢的举动。
地上出现了红色斑点,染红了靴子及雪地,越来越多,瑟伊发现贝特朗回头,
忧郁的绿眼睛流露出惊慌,贝特朗向导师跑过来,叫唤着什么。
瑟伊低下头,注视自己冻得发僵的双手,意会到血液是从自己鼻子涌出的……
一阵温柔的眩晕,使他缓缓跪下,像是琴弓上被拉断、松散的马鬃。
他实在太疲惫了,久未进食的身体跟不上沸腾的心。
瘫在雪地里,仰望贝特朗额前的红发,瑟伊彷佛看见骑兵团旗帜在风中摆荡,
那是等待教堂鸣钟,国家宣布开战的日子。巡逻兵踏碎麦穗,火把丢进农家,
无辜的人哀嚎着捂住着火的脸冲出家园。他做过那么多错事,落到敌人手上,
受折辱也只当是赎罪,瑟伊在战争中背的罪同伤口一样深——
即便如此,在伊甸也渐渐认识了快乐;瑟伊绝望地发觉自己同贝特朗一样。
他深爱亚拉斯。他如此爱着他的学生。
仅仅是凝视着尸体,胸膛便痛苦得彷佛垫了一块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
亚拉斯与贝特朗(下)
在那之后过了七天,罗得穿着向法国裁缝订制的丧服,重新踏上经商旅途。
双胞胎的母亲赫娜依然沉默,镇日抄写玫瑰经。
瑟伊病了几天,渐渐恢复了精神,他为贝特朗讲述希腊悲剧,
提及蒙台威尔第的歌剧——奥菲欧(L’Orfeo)。
奥菲欧为拯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尤丽狄西,只身犯险,前往地狱向冥府之王求情。
他到了地狱之河的河畔,以哀婉而深情的歌声迷醉了不懂怜悯的渡船者,
并感动了冥后,甚至打动冥王,最后成功将爱妻带往阳世……
然而,就在踏出冥府的瞬间,奥菲欧不禁回头看了爱妻一眼。
或许他恐慌这是冥王的把戏,所以想做确认,确认挚爱是否真的跟随他的脚步。
或许他太过快乐而忘了与冥王的约定,希望能看看爱人重生的笑容。
当他回头,却眼见亡妻心碎地唱着:「啊,多么温柔、多么辛酸的眼神」
冥府的使者为她肩膀披上黑纱,她深陷绝望的深渊,消失在阴影里……
课程被仆役的敲门声打断了,中庭来了一位惊慌失措的吟游诗人,
他强烈要求,必须见一见伊甸的主人。他宣称他见到了怪异的景象——
当贝特朗走下大厅,诗人望见了珊瑚红的柔软头发,以及俊美如刀刻的轮廓,
他几乎是立即跪在地上不停发抖,曼陀铃琴从手里松开,他朝上主祷告。
他发誓他在白日河畔看见了和贝特朗有着相同相貌的人。
那时他正弹奏着十字军英雄里纳尔多与大马士革异教徒魔女阿尔米达的故事。
穿着天鹅绒黑外套的红发青年偏着头,在雪地蹒跚移动,似乎在聆听,又像是醉了。
诗人感到高兴,以为对方为了自己的琴声与歌喉陶醉,然而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股像是灰尘、腐烂的果香、或是伤口化脓的怪异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诗人回过头,定睛一瞧,吓得拔腿就逃。
他说那人的颈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没有人受那样的伤还能走动。
贝特朗没有套上手套便跑进雪地,寒风刮得指尖泛红,怀着激动的心情,
他往西奔跑,奔向空无一人的林径,他要带他的哥哥回家。
亚拉斯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风雪里孤独地走了几天?他会不会感觉寒冷?
他饿不饿?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他还穿着那件弟弟绣上和平鸽的天鹅绒外套吗?
贝特朗跑着,他听见后头有瑟伊的呼喊,但他顾不得回头,他只是跑,
像一只初次打开翅膀的老鹰,迎向严峻的大地。贝特朗的额头发烫,远远地,
他见到黑影,路中央倒了一头鹿,他也见到亚拉斯修长的背影。他喊亚拉斯,亚拉斯!
亚拉斯缓缓抬头,目光迟钝,鼻尖到下巴沾满鹿血,他艰难地转身,
彷佛一举一动都费尽了力气,他挪动死气沉沉的蓝眼眸,盯紧了来人。
他感到弟弟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软绵绵的唇落在脏污纠结的浏海上,亚拉斯饿极了,
风雪里茫茫走了七天,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只知道自己在找一块归属之地,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饿得难受,而且他冷,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猎杀那头无辜的鹿,
撕开毛皮与血管,大口大口痛饮腥味十足的美味血液,直到胃袋沉甸,步履蹒跚。
被拥抱的温暖让亚拉斯吓了一跳。贝特朗贴在他怀里,睁着那一双辛酸的绿眼睛,
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他抱紧哥哥;他说对不起,害你远离了上帝——我太想念你!
饥饿感暂时模糊了,奇迹似地,也不觉冷。亚拉斯茫然地低喃:好了,我到家了。
他到家了。弟弟爱他胜过宇宙一切。他还渴求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贝特朗只做几件事:为亚拉斯缝合颈部的伤口。
说服仆役们,继承人之死只是另一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
与奥莉薇雅轮班跟着亚拉斯,当他口渴,立刻递上贝罗加兰姆酒,灌饱贪婪空洞的胃袋,
以防口味改变的哥哥再一次不小心吃掉端菜仆人的手臂肉,当成鲜美的羊腿啃个不停。
瑟伊吓坏了。
在贝特朗将「活的」亚拉斯带回宅邸时,瑟伊膝盖直打颤,
天晓得他在心里歇斯底里了几次。那坟头可是他亲手掘的啊!
一个死透的人回来打招呼,嘴角还染满风干的血迹--
还能期待听到什么回应?嗨,好久不见,你好吗?
——这像话吗?
瑟伊甚至来不及感到高兴就开始担忧,是的,他的确为亚拉斯的死沮丧,
但见到贝特朗兴致勃勃地帮哥哥缝合骑马摔断的颈子,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亚拉斯返家后第一次到卧房拜访瑟伊,
换来几乎惊动全伊甸的惊恐惨叫——魂都飞了的那种。
亚拉斯知道自己吓坏了导师,但他没有办法克制满怀的爱慕,即使他饥肠辘辘,
即使刚刚在餐桌忍不住突袭了端菜仆役的臂膀,还大嚼几口血肉,他也想亲吻瑟伊手背。
他试着微笑,像个跟踪狂在长廊间拼命尾随瑟伊,
只换来瑟伊脸色大变地加快脚步。
瑟伊的闪躲将亚拉斯逼到绝路。在灯火全灭,呼吸能凝结成冰花的雪夜,
温室所有的玫瑰被亚拉斯折下,作为饯别礼物。他没有敲门便闯入瑟伊卧房,
把如血的花朵倾倒在青年单薄的怀里,接着抓紧了脸色发白的导师。
亚拉斯玻璃珠似的蓝瞳仁熠熠发光,像是水中摇晃的火;
这份丛生如深渊的爱,要迫得他做一个发狂的人了。
他说:瑟伊,我的导师,我的指引。我穿越秃鹫阴影与火烬的路,只为从死地回到这里,
然而您的眼神与背影,却令我感觉冰冷,感觉荒芜,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您怎么忍心在这时候与我切割,弃学生于不顾?
逃避该有尽头,我不愿成为您恐惧的根源,我将履行骑士团的诺言远行!
如果您愿意怜悯,愿意可怜这无可救药的疯子……什么话也别说,让我吻一吻您。
至少我还能知道,该如何在一片虚无里抬头,从绝望的蕨叶里,辨认出唯一的希望!
金发散乱在额前,瑟伊忽然哑了,眉眼渐渐渗出苦涩,沉陷在一种无助的犹豫里,
他觉得自己是一束被抱紧了放在风雪里的枯柴。
英俊的学生身上带着墓地与没药的幽香,没有温度,也没有心跳;
那是冰冷的火炬,是冻结如大理石的寂寞肌肤,令人发寒的死者拥抱。
瑟伊思索着刚刚听见的话语,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渐渐有了动作。
包裹绷带的右手环住亚拉斯肩颈,瑟伊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伸长了颈子,去亲吻他忠诚绝望的学生,吻那冰凉的额头,眉毛,以及嘴唇。
他见到亚拉斯瞪大双眼,从起初的不敢置信,转为几乎崩溃的狂喜。
亚拉斯眼框渐渐溢出血红的泪液,唇缝间发达的犬齿因为激动,显得更加锐利。
瑟伊不再去臆想从坟墓里归来的,究竟是恶魔,还是受咒诅的躯壳。
他只是惊讶,原来一个人即使丢失了生命,走过冥府,也没办法放弃他的爱情。
这是冬季最冷的一天,整个早晨因为离别而显得特别漫长、沉闷。
奥莉薇雅凝视遍野的霜雪,凝视腹内孩子的父亲,凝视贝特朗决心的侧脸。
瑟伊静静守在旁边,在冻结如冰糖的白日河畔伫立,目送双胞胎离开。
即使情人肚腹已经微微隆起,贝特朗也无法放下他的兄弟。他整装上马,
一身冷白,系上镶嵌珍珠的银长剑,预备与亚拉斯一齐从军。
他相信他的哥哥,相信保护家人的信念是最坚强的武器;
兄弟联手战胜恶龙的床边故事,影响贝特朗很深——伤痕累累,也不离不弃。
这是哥哥从小教给弟弟,而贝特朗将永远奉行的一句话。
钢铁色的苍穹飘下灰雪,飘过亚拉斯蓝石英般的双眼,瑟伊流散的发稍,
奥莉薇雅眼角渗出的泪珠,贝特朗因为紧张而微抿的薄唇;离别总是寒冷。
双胞胎策马踏过田畴与林径,他们挥别挚爱,到陌生的另一块土地。
落日渗透如血,兄弟俩只是赶路,直到战争的星象挂满天际。
边境是一块被铁蹄践踏、火把焚烧过的土地,士兵的尸体白天曝晒在冬阳下,
入夜又结上一层冰霜,他们紧抓着断掉的长剑,双眼睁大,牙关松开,
个个面目清晰。有些人年轻得令人看着惋惜,很多时候,都还保有临终的表情。
亚拉斯与贝特朗被编入同一个小队,他们俊美瘦削的外貌很快便引起了注意。
尤其贝特朗,他不像亚拉斯天天在外练习骑术,晒得一身可可色的肌肤。
同样引人注目的轮廓,他比哥哥瘦得多,肤色白得像歌剧女伶,内敛且安静。
几个队友挑衅贝特朗,却被冲进帐篷的亚拉斯往死里打,个个痛殴在地,
其他人闻声而来,纷纷卷起袖子挑战,酒瓶、拳脚、棍棒落在亚拉斯身上,
他只浑然不觉地继续战斗,从进入骑士团成为训练生的第一天,到沙场生活,
亚拉斯从来不会因为对方求饶而停手,他赢得了队友的畏惧与尊重——
伊甸来的疯狗!他们总是在卸除盔甲后咒骂着,然后向亚拉斯敬酒。
他不常穿盔甲,也不喜欢骑兵制服,倒是经常穿着天鹅绒黑外套上战场。
在一场几乎能称为传说的战役,队友亲眼见到亚拉斯胸膛上挨了十几只箭,
竟面不改色地向前冲杀,着白胄的贝特朗以精准狠辣的剑术作为开路,
使亚拉斯的长枪得以成功刺进对方将领的头颅。一串恶毒的笑声划破战局,
亚拉斯高举尸体,泉涌的鲜血灌入喉咙,他齿列、颈子与胸膛染满鲜血,
瞳仁闪烁解渴的喜悦,像一只挣脱枷锁的猛兽,多骇人的一幕!
箭矢嵌在亚拉斯未着护甲的黑衣里,他却夺下大将性命,敌我双方都惊呆了。
敌军传说着边境出现的黑骑士是神使,专门将尸体的心脏送到神灵那里——
黑暗之神狄斯克特里波卡,着白衣的妖神特拉克胡潘双双出现在沙场的谣言,
瘟疫般在士兵间散布。当敌军见到这一对俊美如邪灵的双胞胎兄弟,
一前一后的银白甲胄与飘扬的黑外套现身沙场,他们就会身不由主的畏惧。
亚拉斯在骑士团的地位以流星般的速度拔擢。曾拿下贵族剑击冠军的贝特朗,
他优雅的举止与谦和有礼的态度,更是其他队士景仰敬慕的对象——
明知道会受到爱护弟弟的亚拉斯痛打一顿,仍陆续有人对贝特朗表达好感。
其中一位来自王都,银器商人的独子维拉,更是对贝特朗意乱情迷。
他会在火堆旁哼唱自己编的情歌,刻意与队友换帐篷以睡得与意中人近些,
痴情的眼神每每令贝特朗头皮发麻。维拉不只一次被亚拉斯揍,揍到都嫌烦,
索性不管,任由维拉千方百计巴着贝特朗。贝特朗有时也被维拉逗得发笑,
便坦白自己在家乡有爱人。维拉怀疑贝特朗骗他,他说总该给个名字。
贝特朗腼腆了一阵,才告诉维拉:「奥利,我爱的人,是奥利。」
纯真的爱情在翡翠色的瞳孔里闪烁,维拉很快就明白贝特朗没有瞒他。
贝特朗是真心地喜欢那个人,他就算是死了再转世也没有办法介入他们之间。
这件事让维拉沉寂了很久。
早春渐渐来临,雪融的战场,一场特别艰难的战役,贝特朗的马挨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