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现在。
“林林,晚上去书读湖边逛逛吧,”他转着方向盘,笑道,“那里风景很好,你以前很喜欢。”
副驾驶座上的人仍旧静静地看着他。
下了高速路,按照指示牌的指引往高教区开,太久没有来过这里,新修了不少的隧道与高架。正值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被堵在
隧道里移动缓慢,随便一边无聊地按捏着酸痛的脖子,一边想着出去后在哪里停下来买一张地图。
“滋啦啦——!”尖锐的刹车声从遥远的后方响起。紧接着碰——碰——碰——碰——碰——碰!!
猛然地重力冲击从后传来,随便下意识地护住头颅,被安全带紧紧勒住腹部,胸口还是撞在了方向盘上,他的痛嘶伴随着下一
声重响,这次的冲击来自前方,他竭力地踩紧刹车,身体陡然后仰,重重砸落在椅背上!
车子停了下来,入眼是前面那辆车碎了车灯、凹陷的车屁股,碰碰的撞击声还在不断往前蔓延。他呆了有俩三秒,这才意识到
是遭遇了连环车祸,后面的车撞了他,他又撞了前面那辆。
胸口被撞的地方一阵剧痛,随便挣扎着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跳出去,挤到车的另一头,开门把季逸林也拉了出来,靠隧道边
狭窄的人行道站着,大口喘气。
一边看了看自己车的状况,幸亏自己有习惯性地去改装,加厚了铁皮,只车头处有一点点刮伤。
隧道里一片嘈杂声,司机们都争先恐后从车子里爬出来,大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有人在后面大喊,“有个大卡车失控从下坡道冲下来了!”
隔壁车的车主下了车跑过去看热闹,随便犹豫了一下,看看季逸林,并没有跟去。
车还卡在当中,又不能丢下车走人,他跟季逸林说,“等会儿交警录笔录的时候你躲在那上面,或者混在人群里,嗯?”。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那车主溜达回来,跟他老婆大声说,“听说最头上撞扁了一辆车!车上有俩个人,有个女的好像还大肚子
!也不知道把孩子挤出来没。”
“死了?”他老婆问。
“不知道,里面有安全气囊,看不太清楚。不过有人说好像听见那女的在里面叫唤。那车全扁了,车门拉不开,只有等交警来
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堵车,估计来了也拖死了。”那司机分析道,一脸事不关己。
随便闻言皱了眉。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他转头低声对季逸林道,谨慎地拉了拉他的帽子,“别动,不许嘲。我马上就回来。”
他穿过拥挤的车道迅速向出事的那辆车挤去。然而隧道里太狭窄,满地都是碎玻璃,受伤的人开始大声呻吟,人们一片慌乱沸
腾,仅穿过长长的车龙就花了十几分钟。
等终于到了尽头,撞扁的小轿车夹在前后俩辆货车中间,几乎完全变形,隧道里正在整修,灯光昏暗,破碎的玻璃和血块令人
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隐约看到女人突起的肚子,瞧不见脸。十几个人围在车外,却都只是抱臂看着,或者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随便挤进去。
“车门卡住了,拉不开。等警察来吧。”有人道。
等警察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况且警察来了再开门救人也需要花一段时间,时间流逝的是生命,随便挽起袖子道,“让一下。
”
他个子高大,挽起的袖子露出肌理分明的手臂,众人拖拖拉拉地让开条路让他近前去。他仔细看了看扭曲变形的车门状况,女
人那边是完全拉不开的,倒是驾驶室这边的车门有点希望。他算了算力度,在旁边捡了块碎砖卡在门边,“有没有长一点的锹
子或者扳手?”
又问了俩次,才有人递了一把过来。随便将锹子插进去,“谁帮个忙摁住这里。”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许久,刚才那个递他锹子的人才走过去,一边照作一边道,“刚才我们都试过了,确实开不了
。”
随便不理他,只看着他的动作,“就这里,对,摁紧了。”
他直起身,看准锹头附近的位置,重重地一脚踩下去。力道之大,震得摁锹子的人虎口发麻。
车门毫无反应。
他不懈地一脚接一脚地踩上去,直到帮忙按住的人受不了了松开手,“这样开不了的!你别乱来了,还是等警察来吧。”
随便看了他一眼,弯腰换自己摁住锹子一头,另一手捡了块砖头继续往上敲打。
其他人都只在后面看,还有人不断劝他,别试了,烂成这样,开不了的。
良久,车门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终于开出一条缝来。随便一拳碎了玻璃,抓着窗框,咬牙用力,终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
门一点一点地拉开。
“出来了出来了!”这个时候其他人倒激动起来。
随便俯身进去,拉扯出瘪掉的安全气囊,先看到的是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撞了一头一脸的血,歪着头卡在那里,鼻翼微弱的
颤动着,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见他双腿似乎卡在驾驶座中间,随便不太敢动他,怕拉扯中导致对方伤口拉大,失血过多。正在查看驾驶座卡住的位置。突然
后后面一阵骚动。“警察来了!”
对方带来了更专业的设备,随便于是让在一边,让对方去动作,自己急匆匆倒回去找季逸林。后者还兜着小香猪乖乖地站在原
地,见到他回来,突然往前移了一步,抓起他的手。
随便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
第二章
不多时救护车也赶到现场。所有伤者都被就近送往夙城书读湖畔的一家高级疗养医院。几十个病人顿时将小小的大堂堵得水泄
不通。
“谢谢。”随便对正给自己包扎手掌的小护士笑道。
他车上有带一些急救物品,但是警察来录笔录时发现他也受了伤,要求他也一起过来。随便想想这种掌心的伤最怕坏了筋骨,
处理不精细老长时间都好不了、行动不方便,于是也过来了。他这几年对自己身上会出现的任何伤口都不敢轻怠,他明白自己
病不得、伤不得,一旦病了伤了,就没人可以照顾林林。
好在一起来医院的人多又杂乱,没人注意到林林。
小护士抬眼看了看他,嘴里说着没什么,低下头去的脸却有些红,心里想着这年头还是成熟沉稳一些的男人更有味道。
季逸林在随便身后来回地走动。
“你也有伤要处理?”小护士收起器具问季逸林。
随便生怕季逸林嘲一声出来吓她,连忙起身挡在季逸林前面,“他没事,我哥他脑子有点问题,怕生,不大理人。”
小护士点点头,“你去打个破伤风针吧,开药的医生在隔壁。”多看了随便一眼,轻巧踩着高跟鞋走了。
等着打针的人多,夜诊的医生却没留几个。随便跟季逸林肩并肩坐在诊室外头,随便习惯性地矮了矮身,将脑袋搁在对方肩上
,低头正巧能看见幺鸡从季逸林胸口衣服的缝隙委屈地仰头看出来,圆圆的鼻子一吸一吸。
“嘘。”随便给它比个手势。
“唧……”小小声。快闷死它了,这是要干嘛啦。
随便看看排号还早,牵着季逸林的手走到走廊尽头,没有人的落地窗旁边,伸手进去摸摸幺鸡脑袋,“乖。”手伸出来的时候
顺便在季逸林冰滑的胸口摸了一把。
被袭胸的人毫无反抗,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又让随便感觉出一股子浓郁的纯洁无辜。
“咳。”随便眼神飘忽地想难道我真的变成中年猥琐大叔了么。
“你滚,”隔壁的病房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颤抖道,“滚!”
随便一愣,他记得那声音。那个沙哑的滚字。
“你瞎嚷嚷什么,老不死的!你还是快点死了吧!你看你现在这样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随之的青年声音清冷,话语恶毒
。
不多时一个面容冷俊中带着阴鹜的青年摔门而出,接着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女子跟出来,在走廊上拉住那青年,“阿鹏!你刚
跟你爸说些什么,快回去道歉!”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拉着青年到角落里低声道,“你怎么回事!想气得他临时换遗嘱吗?反正他也快死了,你就对他好点!”
“怕什么!也没几天了!”青年冷声不屑道。
正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从兜里摸出个Iphone,不耐烦道,“喂?!……什么?怀孕?怀孕就打掉呗。我?你怀孕关我什
么事?我怎么知道你还跟谁搞过?……好了好了,哭什么哭,我马上过来,你在宿舍楼下等我。”
“怎么了?谁怀孕了?”中年妇女问。
“以前的女朋友,”青年不耐烦道,“我会处理。妈,你司机呢,叫他送我去学校。”
中年妇女因他的前一句话而皱了眉头,想开口责斥,但现在又不是管这些小事的时候,只能避开这个话题,道,“在楼下,我
马上要他送我回海城去见李律师。你自己的车呢?”
“前几天刮花了,在修!算了我打车去。”青年更不耐烦道,收了手机一抬头,正见随便皱眉看着他,冷道,“看什么看!”
转身走了。
那冰冷的眉眼与音色,是随便朝夕相处的熟悉。
随便转头看看身边脸隐在帽子里、默不作声的季逸林,待二人都走远了,苦笑,“林林,你说我们不会这么巧吧?”
豪华单人病房,心电仪一上一下的弹跳着曲线,面色冰冷沧桑的中年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式的管道线圈,混
沌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他的病需要静心静养,因此在前几天被从海城转移到了夙城这个风景优美安静又设备先进的疗养医院。正好他的独子也在就近
的夙城大学读书,可以常来看看他。
但他却宁愿这个儿子不要来。想起对方的乖张叛逆,纨绔无成,性情恶劣,他的瞳孔痛楚地紧缩起来,心电仪上的曲线开始加
剧地波动。
正这时房门被打开,俩个高挑的人影一前一后走进来。走在前头的男人模样英挺,脸颊上带着一道长长的旧疤痕。
季如甫指尖动了动,直觉地想叫人,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视野昏花,也看不清突然走进来这俩人是谁。
随便回身关了门,打量了一番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头发花白,满面皱纹,晦涩而枯败的脸色,口鼻罩着氧气面罩,大睁的
双眼混沌无神。再也看不出以往出现在电视和各大商业杂志上时的冷傲潇洒。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对方的场景。这个长相与他儿子一样冰冷面瘫的男人,内心却与他外冷内热的儿子全然不同,有如冰
雕。那是在七年前,对方的原配夫人、林林母亲的葬礼上。二十几年的夫妻,对方却一滴眼泪也未曾流下,甚至神情还隐约能
见一丝解脱,仿佛躺在那里的是他多年来一直想摆脱的麻烦。
那一晚季逸林带着随便偷偷地潜进了灵堂,拉着随便很琼瑶式地双双跪在女人神情高傲的相片前。随便听着季逸林说,妈,虽
然你不喜欢我,虽然你也肯定不会喜欢他,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我跟他在一起了,他很好,我们俩过得很好,你在下面
也要好好的。随便当年还年轻纤细的小心肝正被这肉麻话刺激得微微发颤呢,门口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是谁?!在这里
做什么?!
他们回头就看见中年男子警惕愤怒的神色,季逸林犹豫了一下说,爸,是我,我是逸林。
结果男子竟然神色大变地叫来保安要赶他们出去,口中颤抖地喊的就是那声“滚”,什么逸林!我儿子早就死了!气愤的随便
冲上去要与对方理论,却被季逸林拉了回去。
算了,季逸林那时说,他儿子的确早就死了,他不会想看到活着的我的,走吧。
随便沉默地站在门边,看了这个已经变得垂垂老矣、极度虚弱的男子好一会儿,直到再看不出那时的冷漠与凶嚣,这才将身后
的季逸林拉出来,牵到床边。
季如甫混沌昏黄的眼珠转了过来,嘴角抽搐着,露出些许狐疑和警觉的神情。
随便抬手将季逸林的帽子给拉了下来,替他拢了拢凌乱的额发。
季如甫的眼睛骤然睁大,呼吸急促起来,心电仪上的曲线再次开始大幅波动。
“林儿……”他沙哑的声音有些模糊地说,“是你吗,林儿……”
季逸林沉默地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吼,面无表情。
是他,是我的儿子!季如甫顿时脑中嗡然。他的大儿子逸林离开的时候才仅仅十二岁,然而他却仍然能第一眼认出对方来,是
了,在七年前妻子的葬礼上,他也是认出对方了的,只是心虚和心慌,让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判断。
他的这个几乎算是被他和他的亡妻亲手杀死的儿子!
三十多年以前,他在父母的介绍下,认识了在大学当老师的亡妻。对方是当时海城市长的女儿,性情高傲自负,待人待己十分
严谨,事事都要争个第一,而他是个商人,自然就有些不干净的地方,事事被对方责怨。夫妻间几乎从未有过亲近的感情。生
下儿子以后,夫妻间的感情更为淡漠。妻子一心要将儿子培养成最优秀的人才,从小对儿子严加管教,不容得一丝一毫的失败
,孩子虽然乖巧聪慧又听话,仍然经常遭到妻子的打骂。他至今还记得妻子当时尖利的叫骂声,你们俩父子一天到晚都是这副
死人脸!你这什么表情!啊?!你不服气?!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他听见那些扇打耳光的清脆声响,却很少去阻止
,是不能,也是不敢。每次他一劝阻,就会同样遭到妻子的咒骂,说她只是在合理地管教自己的孩子,并且被要挟离婚。而他
还需要妻子父亲的帮助,来完成他的事业。
他忍气吞声,对妻子虐待孩子的行为选择视而不见,自己对孩子也算不上热情。于是终于在儿子满十二岁的那一天,他永远失
去了他的儿子。
他记得那天小逸林很高兴,他儿子和他一样不善于用表情来表示情绪,但他知道儿子很高兴。因为那一天他终于抽出空闲,带
妻子和儿子一起去海城东的高白岛上郊游。就在一家人表面上开开心心一起摆放烧烤支架的时候,一个人身狼头的怪物闯了出
来。而那狼人就要杀死他妻子的时候,竟然被他小小的儿子所打伤。他清晰地记得那时候他儿子从手心发出了数道黑影,眉宇
间都透出黑气来,仿佛鬼魂缠身。他的妻子惊恐地高叫着怪物不要过来,不是对那个狼人,而是对试图扶她起来的儿子。他也
被吓得近乎魂飞魄散,尖叫着怪物,他跟妻子丢下儿子夺路而逃。他回头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个狼人挣扎着站起,一口咬住
了他的怪物儿子的脖子。他和妻子逃回家后惊恐不安,辗转一晚还是去报了案,说遭到了野兽袭击。警察去到现场,那里却只
留下了凌乱的血迹。
他再也没见到他的儿子。警察说他可能被狼叼走了,他们夫妻俩也只能当儿子死了。他们闭口不谈与儿子有关的任何事情,将
当年发生的一切当做一场噩梦在记忆里封存掉。其后的十几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不说分居,连对话都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