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昔试探着喊了声:“师父……”他知道自己又惹师父生气了,可又不太确定师父是在生什么气,如果是看到他和龙音过于亲密……这是不是意味着师父并不接受男男之情?如此一想,段昔垂首坐在长塌上,不知该如何是好。宁如谦见他这模样,眉间愠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本欲拉起段昔质问,却注视着段昔的身影,许久才道:“原来你所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这些时日,他的所思所想皆离不开段昔,从他那句“我喜欢的人是师父”开始,一种莫名的喜悦感就频频浮现在心底,烦乱的思绪一朝一夕难以理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段昔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对待段昔,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更多是源于钟情。可是,这俗世本就不该出现如苑子野和徐淮长那般的师徒。他本应顺势断绝段昔的念头,然而看到段昔和龙音竟如此交好,怒火及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顷刻间将他淹没。
可他的问话却显得尤为平静,一如往常。听到问话,段昔愕然的抬起头看向宁如谦,眼中一片迷茫:“师父?”他从未如此紧张过,紧握的手心全是汗,似在等着生死判决,脑袋都浑浑噩噩的。果然是……不记得了。
宁如谦对人对己都是狠心的,如果不是他该得到的,哪怕内心伤得血流成河,他也一样会松开手,外人只道他无情无欲,可谁又知道注定要成为双雪堂堂主的他在这二十余年放弃了多少。抓周时,他抓到了一把剑,从此成为明月城的守卫者。往后他拿起任何东西,都要舍弃。曾几何时,他以为天真活泼的谢琼罗会一直陪着他,即使是世家联姻,即使他当时对谢琼罗毫无感情可言,可他愿意去努力,只要谢琼罗能对他多笑笑,能在他身边呆上一整天都不觉得沉闷、厌烦。最终,他还是一人一剑。好似“宁如谦”本该如此。他亦一度以为自己本该如此。
可是段昔出现了。……罢了,终究是昙花一现。宁如谦眉间一松,无言的转身欲走。就在这一霎时,段昔忽然明白了宁如谦的问话,慌忙站起身,拉住了他,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不是,师父,算数的,永远算数!真的!刚刚大哥是跟我闹着玩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得很急,生怕宁如谦不听他所讲,拂袖离去。
宁如谦回身看他,视线从拉着他手臂的手,缓缓移到脸庞。看到他焦急的神色,眼眸中再真实不过的强烈感情。宁如谦按住段昔拉他的手往下滑脱。段昔心头一跳,以为师父已经不打算原谅他,索性撕破脸皮,张手将宁如谦死死抱住:“师父,你不可以赶我走!我第一眼看到师父,就喜欢上了!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师父,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能赶我走!”宁如谦微微一震,就像身在高处,忽地极速陷落在了一片柔软馨香之地,他心头一软,尔后才道:“我没有要赶你走。”段昔抬头看他,半信半疑:“真的?”宁如谦点头,目光缱绻温柔,在段昔的眉眼处流连不止,道:“至于罚……”段昔咽了咽喉咙,意识到自己还十分大胆的抱着师父,连忙松开,见宁如谦伸手过来,下意识就闭紧了眼睛。——不会是又要被打屁股吧?!段昔在心底默默流泪。
咦?段昔察觉到不对劲,唇边拂过热息,居然是一个吻!他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出白亮亮的光,完全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才对,紧张得想要大口呼吸,却勾来更加绵长炽热的吻。原本窗外隐隐约约的街边嬉闹声渐次远去,耳中只余下自己心跳的鼓动,一下一下,显得如此迫切而又不安,段昔惊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宁如谦专注的神情,他闭着眼,眉毛端整上扬,眼睫长而密,鼻梁的起伏显得那么好看。似乎是不满意段昔的分心,宁如谦扣紧了他的腰身,让他无法动弹,细密的吻从下巴一直往下。衣襟被扯开,连同里头的中衣。尚处于恍惚状态的段昔不由吓了一跳,低呼道:“师父……”声音带着丝丝颤抖,尤其撩人。宁如谦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理会。段昔感觉到宁如谦的气息缓缓吐在他的颈窝处,有种莫名的战栗感,忽然一阵吃痛——宁如谦一口咬在了他的颈侧。
随后宁如谦若无其事的将段昔的衣襟理好,徐徐道:“做个记号比较好。”说着右手轻抚方才咬了一口的颈侧,那一处留下了嫣红的痕迹,乍看之下颇为触目惊心。段昔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师父你……你这是暗算!”宁如谦道:“你也有突袭。”指的是段昔贸贸然抱住他的事。段昔有些吃不准宁如谦的意思,故一时语塞,紧接着想起那一连串亲密无比的吻,唯有低下头假装理了理衣服,忽然记起怀中塞有一封喜帖,便顺手取了出来。见宁如谦看向那喜帖,他便解释道:“是容府大少爷大婚。”“几时?”
63.徒弟在下三
“段公子,你看看这颗夜明珠,圆润莹亮,玲珑可人,用来送新人是最好不过,点缀在新房中,不就是携手共明月的意思么!”珍宝斋的荣掌柜素来能说会道,一看到明月城的段公子,更是舌灿莲花,在店内的里屋摆出了新进的各色宝物。
段昔瞅了瞅,摇头道:“这个不够好,荣掌柜还有没有别的?”
荣掌柜苦笑:“段公子,南国的红珊瑚珠你看不上,西域的七彩琉璃盏你也看不上,连极北之地的夜明珠你还说不够好……这可就实在是为难我了。”
段昔转了转眼珠,笑得十分狡猾:“荣掌柜,我可听说你这昨天新进了些宝贝,不会就是这几样吧?这几样东西在街尾的长宝轩也是有的。”
荣掌柜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位向来出手大方的客人是又爱又恨,做生意当真不容易,就像段公子出手是阔绰,但眼睛也是一等一的锐利,稍微次一点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唯有探头到屋外瞅了几眼,尔后小心翼翼的将卷起的深蓝色帘子放了下来。
段昔见状眉头微微一挑,暗喜这荣掌柜果然压着稀罕宝贝,幸亏平日与他打交道多少摸透了他的心思。此次他代表明月城给扬州容府大公子送上贺礼,岂能太过普通,更何况他与小公子容铮关系不错,所谓礼轻情意重,容府是大富商,收的贺礼想必样样名贵,他当然得挑特别些的。
此番正想着,只见荣掌柜取来了个紫檀宝盒,上头嵌着螺钿、玛瑙、花鸟,工艺精巧细腻,盒子约莫一尺大小,打开一看,竟是白玉并蒂莲!
荣掌柜小心翼翼的呈给段昔看,得意道:“段公子,这个可是上上品了!你看这玉色,这雕刻的功底,十年才能出一个啊!”
段昔眼前一亮,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意喻上来说倒是不错的,莲生多子,夫妻和满,多子多福。”
“可不就是!”荣掌柜道,又伸出手指掂了掂紫檀宝盒,“段公子见多识广,想必一看便知我这盒子也是不俗之物,上头是百宝嵌——不是一般手艺能做的,表示的是玉堂富贵长寿,意喻也是极好的。”
与白玉并蒂莲还真是绝配了,段昔琢磨了一番,与荣掌柜讨价还价,最后将这两样给买了下来。末了还从荣掌柜那里顺了几样小玩意,像拇指大小的玉猴,巴掌大的荷花砚台,仅一指来长的抱琴女子等,无一不精致奇妙。
段昔从珍宝斋出来,其身影正好落在对面碧心斋楼上齐三映的眼里。
“前几日见段公子颈项上有淤痕,人又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我还在担心他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适,今日一看生龙活虎的,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齐三映浅啜了口茶,明知故问道,“你说是吧,宁堂主?”
与齐三映一道在碧心斋的正是宁如谦,只见他垂眸注视着楼下的段昔,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悄然浮起淡淡温柔笑意,对齐三映的问话恍若未觉。
被晾在一边的齐三映清咳了几声:“宁堂主,你的茶凉了。”
宁如谦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对方,徐徐道:“人走才茶凉,我人还未走,怎么茶就凉了。”
齐三映笑道:“你人是在这,可惜心已不在。”说着下巴往窗外抬了抬,意有所指。
宁如谦端起茶杯,淡淡定定的说道:“就如何?”
“……不如何。”跟宁堂主说话可真是累人,齐三映偏不信邪,继而又道,“不知宁堂主今日为何突然有雅兴到碧心斋一坐?”
宁如谦看他:“不是你邀我前来么?”
“……”他只是刚好出门时撞见宁如谦,顺口一问而已!明月城上下谁不知道他齐三映每日下午都会到碧心斋买几份新出笼的精美点心给家里的夫人,他夫人嗜好点心,宁如谦宁大堂主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好了,他本来是买几份点心就走的,却被迫在楼上厢房享用香茶糕点——虽然难得悠闲一回也是挺不错的。
宁如谦尝了口芋泥香酥饼,这外裹的香酥蜜黄而脆,里头的芋泥馅温热,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他略一颔首道:“碧心斋不错。”
齐三映挑眉笑道:“当然不错,对面还正巧就是珍宝斋。”若不是得知段昔要去珍宝斋走一趟,宁如谦怎么可能特地跟他到碧心斋——齐三映越想越觉得这宁如谦实在可恶,这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怎么就惹来无数待字闺中的女子青睐?念头一转,故意要气宁如谦,“段公子玉树临风,嘴巴又甜,前两日黄员外还跟我打听他有无婚配,看样子是想给他女儿做媒,唉,武林大会过后,我耳边就天天听到段公子长段公子短的,英雄少年最得美人青睐,宁堂主,你可千万要留心啊。”
宁如谦果然一怔,而后淡淡道:“不劳齐堂主费心。”
齐三映被他这冷淡性子磨得不行,索性不再遮遮掩掩,把话挑明:“段公子对你是喜欢得很,虽然他不说,我却是看出来了。本来你没什么表示,我也不好说他,这情呀爱呀的,开了头就收不住——这谁都知道。现在既然你也有意,又何苦藏着掖着?我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从未见你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师徒师徒,亦不过是名称符号。我知你是顾虑明月城,只是,如今明月城已非昨日,如是确能当大任,你也是该有个人陪伴了。老城主可不愿见你孤老一生。”
当年宁如谦突然接任双雪堂堂主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彼时他爹娘即老城主夫妇突遭横祸,城主夫人香消玉殒,城主亦命悬一线。宁如谦临危受命,彻查混入明月城内部的奸细,并将弟弟宁如是以体弱为由送往京城避难,没过多久,城主便因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幸而有管渐、齐三映二人相辅,又得谢家庄相助稳住局势,整个明月城三堂分立,设下层层制度,待宁如是归来,已是另一番气象。
明月城是传承下来的心血,宁如谦行事历来以明月城为先,而如今却三番四次为段昔破了例……极少为什么事而动容的他,此次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之中。
在他荒芜的时光里,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如此朝气蓬勃的人,可是每一个都畏惧于他的冰冷与完美,最终黯然离去,就比如谢琼罗。
没有人是真的完美,如果完美,那必定缺少了什么却无自知。所以宁如谦也会怕,怕段昔亦心生厌倦,如谢琼罗一般离去。
偏偏齐三映此时又来了一句:“我看那若水宫的龙音对段公子亦是情有独钟,宁堂主,时不待人哪。”
宁如谦端着茶杯的手不觉一紧,顷刻间,茶杯竟碎如粉末,碧澈的茶水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流下。
齐三映见状,大吃了一惊,连忙将干净的手帕掏出来起身想帮他擦去。
宁如谦却先行用手帕擦拭了水渍,道:“我来便可。”
齐三映知他心思深重,自己一番话亦是触动了他的心弦,于是见好就收,跳过了这个话题。后又小坐了一会,只不过离开时,宁如谦让他帮忙多买一份香酥芋泥。
齐三映怔了片刻,意味深长的笑着应了。
64.徒弟在下四
扬州,是一个比杭城还要富饶的地方,可谓是商贾如织,富甲天下。
从杭城去扬州,倘若是想走水路观美景,要先到苏州,再乘船前往扬州。虽然颇费一番周折,但扬州对段昔而言是“三美俱全”,自然是甘之如饴。
何为段昔心目中的三美呢,那就是——美人、美食、美景。
不知从何时起,商贾之间宴请或谈事,都十分喜欢到花楼或是画舫一坐。段昔到过扬州几次,当然是去见识过。扬州名伎素来是才貌双全,天香楼的佳人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而扬州这一处,倒像是处处皆有美人,万种风情,让人流连不已。
在客栈下榻后,段昔便兴致勃勃的在前头带路,领宁如谦到热闹的街上逛逛。
与师父一道,那是肯定不能去青楼的,万一哪位佳人看中了师父,那他岂不是危机重重?段昔心里打着如此的小算盘,好不容易跟师父走近了些,他可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所以,逛大街是最好不过的。
段昔特地提前一日到扬州,就是为了能跟宁如谦并肩走一趟——既然师父要随他一道给容府道贺,吃惊归吃惊,却还是欢喜多一些的,自那日被莫名其妙留了个记号后,他便坐立难安,往好处想生怕是自作多情,往坏处想自己又受不了。就好像临水照月,不敢伸手向前,怕碎了一场美梦,醒来两手空空。
他怕不小心问出口,于是一路上东拉西扯,他平日就善谈,刻意为之更是滔滔不绝。扬州的美食段昔说来是如数家珍,宁如谦许久不曾与他一道逛闹市,心里亦觉分外亲切。
明知段昔因心里紧张,这几日话都比平时多,宁如谦却偏偏不动声色,他以前会点段昔哑穴,一开始是觉得太吵,后来是想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段昔讲话不徐不疾,声音清润,很是悦耳,听着其实是享受。也难怪盛禾从小便喜欢听他讲故事。
宁如谦微微偏着头看段昔款款而谈,忽然注意到街上买香粉胭脂的姑娘有意无意的看向他们这边,脸颊飞红,带着娇羞。他静默了一会,伸手搭住了段昔的手臂。
段昔停住诧异的看向他,问道:“怎么了师父?”手里还拿着刚从古玩小摊相中的一块瑞兽镇纸,见宁如谦的视线移向镇纸,便笑,“虽是普通玉石,不过胜在雕工精细,师父你看这一处,一气呵成,线条极为流畅。”
宁如谦果然倾身凑近,挺直的鼻梁近在他眼前,近得连那睫毛看得都根根分明。段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指尖都发烫起来,眼睛更是不知该往哪看。
没过一会,宁如谦直起身,抬眸道:“买下吧。”
段昔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声应着,跟摊主买了这块镇纸。
往前走了几步,宁如谦才徐徐道:“你素来心细,看中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师父果然看出来了。”段昔嘿嘿坏笑,没错,这镇纸用的哪里是普通玉石,分明是上好的和田玉!也不知是怎么流落到了闹市中。
他把镇纸塞入了怀里,一边说道:“不过说也奇怪,我发现第一眼就看中的东西准是错不了的。”
宁如谦转过头:“怎么说?”
段昔想了想,道:“比如……”才刚说了个开头却兀地停住了,他想到自己对师父不正是一见钟情?!
当年宁如谦长身玉立出现在冰天雪地之间,苍茫人间似是唯有他一人,他一眼望来,眸色深深,从此段昔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