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箫天突然想到,从前也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为了荻轩斋卖命,值得吗?那时的月玄天对他说,是月家对不起你,你若愿意回来,即使月家不再接纳你,我也会保护你。荻轩斋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荻轩斋主一直想杀了王上取而代之成为这天下之主,你为了这样的组织卖命,值得吗?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还可以回到过去,我们还可以是兄友弟恭的好手足。
月箫天苦笑,早就回不去了……自从九十年前自己跳崖,更名萧断月,他就和月家再无联系,他和月玄天之间也有了一道能够减弱却不会消失的鸿沟,永远横跨在那里,时刻提醒他自己曾有怎样不堪的过去。而荻轩斋,是在他的人生最无望,最痛苦的时候重新给了他希望的地方,程沁大哥一般的关怀让他对这个世间的情感再次拾起了信心。所以他不能,也决不会背叛荻轩斋。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西此祈云似乎刚刚回来,脸色比离去时更沉了几分,看样子是被一顿好骂。月箫天苦笑着看着自己的腹部,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折磨。
西此祈云向一旁的人吩咐着什么,那人便退下了。西此祈云又看了看箫、飞二人,问道:“有人想通了没有?”
没有人回话。
“好。两位有骨气,骨头够硬。恐怕再打下去,你们也不会说的罢。”西此祈云道,“可惜,我最讨厌你们这种君子!”说罢,指着月箫天道,“给我打他,专打他,狠狠地打,往死里打。”西此祈云盯着思飞:“我倒要看看,你看着同伴受苦,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嘴硬。”
得了西此祈云的吩咐,两名狱卒轮起了鞭子用力向月箫天身上抽去。月箫天本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习惯了疼痛,没想到一鞭下来似乎比昨日的痛感更甚,新伤旧伤相错,鲜红和暗红的伤痕让思飞不忍再看,咬着牙把头扭向一边。
西此祈云强硬地将他的头扭回:“看好了!”
原来,经过一夜的思索,西此祈云判断即使再动刑下去,两人也不会透露什么,但若只对一人行刑,另一人反会更加不安。事实上,他当时并不知道思飞就是刺客的同伙,他只是往那个大方向一指,思飞心中有鬼才会以为西此祈云说的就是他。凭借这一点,西此祈云判断思飞的能力在月箫天之下,慌乱之下不能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决定,而容易感情用事。另一方面,他却感觉到月箫天对思飞比较恭敬,似乎职位还在其下。于是他认为思飞才知道主使者到底是谁,而将矛头对准月箫天,以此攻克思飞的心防。
其实西此祈云的判断并不错,但他料错了一点,荻轩斋比西此祈云更清楚思飞的性格,所以这次行动,思飞虽是上级,但真正知道买家的,反是萧断月。
一道又一道的鞭子落下,月箫天的身上已经没有半块完好的地方了。“呃……啊……”之前的紧咬牙关终于也变成低低的呻吟,但行刑之人并未因此手软,反倒更加卖力。思飞哭着说:“别打了……别打了……够了……”
西此祈云做了个“停”的手势,问道:“愿意说了吗?”
思飞眼泪不停流着,痛苦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好!”西此祈云对手下做了个手势,一人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抓住月箫天的手,猛得往他手指里刺入。
“啊——!”有道是十指连心,之前的鞭刑比起这个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月箫天双目赤红,仰起头来大叫一声,痛苦地挣扎着,额上汗如雨下。针虽细,却是钻心的疼痛,针一点一点进入,也就是一点一点的折磨,月箫天颈上的青筋都暴出,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思飞痛哭:“求你了……够了……你们对我施刑吧……”月箫听听见思飞在为他求情,但思绪仿佛已经不在身体上,只恨不得立即死去,免受这痛苦。突然他的嘴被人捏住,西此祈云怒道:“想咬舌,没那么便宜!”月箫天这才发现自己满口的血腥。不过正因此,西此祈云下令暂停行刑,毕竟弄死了弄残了,他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月箫天得到喘息,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唔……呃啊……”突然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月箫天努力想弓起身子,无奈双手双脚被缚,“啊……”月箫天心中涌上一股无比的恐惧——不可以,不可以在他已经做下了那个决定之后这样对他!月箫天往腹部源源不断地送入真气,意识却越来越涣散……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月箫天被折腾地晕了醒醒了晕,西此祈云怕把他弄死不敢下狠手,一直用参汤吊着月箫天的命。月箫天只觉得身体很轻,飘飘然不只往何方。头很晕,全身很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浑身上下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痛。对了!他突然清醒,努力地感受了一下,幸好,还在。一股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呕——”他无法抵挡这种感觉,直接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唇上发青。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气若游丝。思飞依旧没有说出主使者是谁——他本就不知道,又从何说起。
西此祈云心中烦闷,拷问了三天,甚至连二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自己错了,难道……他看着月箫天——这个人才知道谁是主使者。或者,真的如他们二人所说,他们和刺客,根本无关?一切的一切西此祈云理不出头绪,想到之后又要屈居于月玄天之下,恼意更甚,一拳打在墙上。
“西此大人何必如何?”说曹操曹操到,来者正是月玄天,见被缚着的奄奄一息的月箫天,心中一跳,对西此祈云道:“动了如此大刑,仍是一无所获。西此大人愧对王上的信任啊。”
“不劳月大人费心。”西此祈云冷哼一声。
“这么说就不对了,你我同朝为臣,应共同为王上分忧解难才是。”说罢拿出了手中圣旨,“王上已经下令,将犯人交与我来审问。这犯人,我便带走了。”
“你——!”若刺客让月玄天审出来,自己想超越月玄天就更不可能了。但月玄天圣旨在手,西此祈云又不能拒绝。想了想,西此祈云道:“好,既是王上下令,我也不能抗旨。但这二人,你只能带走一个!而且,需有时限,你若问不出来,人依旧要交给我。”
“这……”月玄天作出犹豫的样子,事实上思飞的死活他并不关心。装作思考了一会儿,月玄天指着月箫天:“我要他。你审了三日没有审出来,我便也审三日。”
“好!”
交易,达成。
(四)
西此祈云命人放下月箫天,心中仍有些不快,他正担忧月箫天才是这场审问的关键,人便让月玄天要了去,但话已出口出没有办法。西此祈云粗暴地将月箫天向月玄天推过去,月玄天好似不甚温柔的样子接住了来人,高于常人的体温让他心中一疼。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对西此祈云一拱手:“多谢了!”
月箫天在迷迷糊糊中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手脚的束缚都被解开,身体虽然还是很痛,但似乎有人在自己的伤口上上药。月箫天努力睁开眼睛,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
认真分辨着面前的人,月箫天嗓音嘶哑地开口:“玄……?”
“是我。”月玄天微微一笑。月箫天却察觉了他笑容中的几分紧张与不安,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我没事了。”
“嗯。”月玄天更用力地回握,“你身上伤口太多,现在还在发热,我只为你做了初步的处理。你再忍一忍,等回到元帅府,会有医师那在儿等着我们的。”
“不用了。”月箫天不欲让月玄天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手暗暗搭上腹部,“你莫忘了我也是精通医理,当可自医。”
“你……算了……”月玄天清楚月箫天的性格,也不多说,只是让月箫天在他怀中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又替他盖上薄毯,“你先好好休息。”
“嗯……”月箫天躺在月玄天怀中,闭上眼,突然恶心感又涌了上来:“呕——”月箫天急急起身,月玄天揽住他的腰轻拍他的背,担心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大约是中暑了吧。”月箫天靠回月玄天的胸口,腹中时不时传来钝钝的痛。轻轻按摩着腹部,月箫天道:“我累了。”
“好好睡一觉吧。”月玄天用手挡住箫的眼睛,柔声道:“我在你身边。”
月箫天睡得并不安稳,脑中一直想着很多事。想着月玄天虽把他带出天牢,但他仍旧是朝廷钦犯,该如何逃出;想着如今思飞一人落在西此祈云手上,必会受尽折磨;想着他和月玄天的关系,出乎意料的果实,是否该让月玄天知道他的存在……在月玄天把他抱下马车的时候月箫天就醒了,只是浑身疼得他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便任由月玄天抱着。月玄天将他放到床上,见他睁着眼,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真的不要找大夫?”
“不用。”话音刚落腹中又传来一阵刺痛。“呃——”月箫天捂着肚子,“我自己开药就好,你给我纸笔。”
“箫,你腹处怎么了,给我看看——”月玄天见状皱眉,就要掀开月箫天的衣服。
“你别过来!”月箫天拍开玄的手,“唔——啊——呼……你给我……纸笔就好……”
月玄天只得吩咐人拿来纸笔,同时将月箫天环入怀中,皱眉道:“箫,你是不是受了内伤瞒着我?”
“没有……”腹痛不似刚才那般剧烈,月箫天喘着气,“我没事。”说罢在纸上写下几味药品,“你照这方子抓药便好……”
“这是什么方子?”
“你别管,我总不至于自己害自己……你再去找些金创药给我涂上吧。”
“嗯。”月玄天早有准备,拿出上好的金创药,细细抹在月箫天的伤口上。月箫天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皆是血肉模糊,月玄天时常不知从何处下手,动作也十分轻柔,倒让月箫天十分不耐:“你放心抹药就是了,怕什么,我都不怕。”月玄天只得加快手上的动作。好不容易涂完了药,月玄天惊见箫额上冷汗岑岑,不由急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不……不是……呃——痛——!”月箫天喘着粗气,也顾不上太多,“我……我就是……腹部疼得厉害……我要你熬的药还没好么……?”
“没……要不我去催一催?”月玄天见箫这般痛苦,心中也跟着抽痛。月箫天一把抓住了他:“别,别走……你帮我……揉一揉吧……”
“揉……怎么揉?”月玄天看着箫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轻轻他在腹上按揉。他动作十分小心仔细,到真有些效果。月箫天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但面上仍是一片痛苦之色,手指死死拽着床单。
“箫,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你的腹部怎么了?”
“我……”月箫天刚开口,房外传来侍女的声音:“老爷,药熬好了。”
“端进来吧。”谈话被打断,月玄天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疑虑,将药递给月箫天。月箫天接过药来一饮而尽,又运功促进药力的加速起效。腹中的疼痛渐渐平息,月箫天不禁长吁一口气。见月玄天一副有话要问的样子,只得淡淡道:“我想休息。”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月玄天,你说过的,若我不愿,你不会逼我说。”
月玄天沉默片刻,道:“是。但我希望,你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
月箫天笑道:“玄,你太紧张了。”
“那……你好好休息。”
这次月箫天睡得很安稳,毕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了。即使如此,睡梦中手还是不自觉地搭在腹上。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的时候脑中已经是一片清明。月箫天动了动身子,月玄天的伤药果然很有效,虽然伤口还很疼,但是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他又为自己把了脉,发现一切正常。不过虽然腹中已不再疼痛,身上却还是不大舒服,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感觉。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月箫天探出身子,便看见银铃与耗子走了进来。
“箫哥哥。”银铃见了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久不见。”
银铃本是个流浪的小乞儿,因为长得与月箫天有几分相似,被月玄天收作义妹,后来嫁给了月玄天某同窗好友。月箫天的目光停留在她那高耸的腹上,有些惊讶,但眼神不自觉变得温柔:“几个月了?”
“啊?”银铃意识到月箫天问的是什么,甜蜜地笑开:“七个月了。大夫说是双胎。”
“是吗,恭喜。”月箫天神情虽冷漠,言语却是真心。
“断月,你身体如何了?听月大人说你不愿看大夫?这怎么可以,你这是讳疾忌医。你是读书人,懂的道理该比我多,怎么还这么任性?”耗子抱怨道。
“我本是医者,耗子你不用担心。”月箫天停顿了一会儿,“两位……是来给月玄天当说客的吧。”
耗子和银铃双双一僵。耗子挠挠头:“差不多吧。断月,你若不供出主使者是谁,你要月大人怎么办?把你交上去然后看着你死吗?还是你要他悄悄放了你,自己担个‘私纵要犯’之名?”
银铃也道:“是啊箫哥哥,玄哥哥很为难的。”
月箫天摇摇头:“两位不用多费心了,我是不会说的。若月玄天真的不救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你明明知道月大人不会眼见你死!断月,你太任性了!”耗子有些生气,“我不知道你与月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具体的恩怨。我只知道他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也知道你曾经恨他恨得要死,但月大人已经尽量补偿你了不是吗?月大人对你有忍让有包容甚至为了你死过一次,再大的过错也该弥补了吧?你呢,你可曾设身处地地为月大人想过,你利用他对你的愧疚和喜爱,一次又一次陷他于不义。断月,你这样做,于心何忍?”
“够了,符浩!”月玄天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闭嘴。”
“月大人。”
“哥哥!”
月玄天走向床边,看了看抿唇不语的月箫天,悄悄握住他的手。转身对银铃道:“铃儿,身子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