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由律师代理,然后在他五十七岁,也是被关了三十七年后,终于出来了,刚好和庄君博是同一年,比他早三个月。
聊完钟老头的事,他们的菜已经上齐,两个人三道菜一个汤,菜是一素二荤,还配上一小壶米酒,酒倒进杯中时,香气四溢,连
自制力甚好的陆凡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两个人吃着菜喝着酒,话题也渐渐聊开了,陆凡也不若一开始时的拘谨,对庄君博也少了点初时的那份客气,他自己没有察觉。
再次聊到庄君博入狱时的事,陆凡思虑一阵,终于忍不住说道:「君博,你难道不恨我吗?如果当初不是我抓了你,你不会被关
起来。」
庄君博食指和拇指拈着酒杯,手肘支在桌面上,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缘故,现在的他看起来略有几分慵懒,「你难道忘了,当初
若不是我主动交代自己的所有罪行,哪会被判两年?如果不是你,或许我还是一名小偷,不,可能该当上个小组长,犯的罪也更
大更重了。我打小父母离异,他们谁也不肯养我,把我丢给年迈的奶奶照顾,后来各自成了家,就更不肯认我了。十三岁时奶奶
死了,我就真是举目无亲了,连学校都上不起只能出来混,被人带到那一条道上,被逼被威胁,只能去偷去抢,被发现了跑不掉
还会被打,我的手被打断过几次——」
庄君博放下酒杯,举起右手,拉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痕,「看,伤口还在。」他苦笑一声,「那时的我天天生活在恐惧相对
未来的迷茫中,直到那天,你对我说,『放下刀子,否则你的前途就真的毁了。』」
庄君博似陷入回忆中,微微眯起了深邃的眼,「那对我而言,真的是一场救赎——是你把我从黑暗里拉了出来,我怎么会恨你?
」他摇头,再摇头,「不恨,不恨,而是记着,会记上一辈子,那时你的话,还有你的样子。」
他笑了。
灯光之下,恬恬淡淡,却无比绚烂,陆凡的心突然窒了一下。
聊着聊着,他们俩不知不觉酒就喝多了,陆凡虽然觉得自己还不到醉的地步,却肯定不能再开车。本来是想叫计程车,可庄君博
说这里太偏,这么晚了计程车不会来的。
陆凡想一想,觉得也是,那今晚怎么办?
「就在这里住下吧。」
「这里?」
「对了,一楼以上就是老头子一家住的地方,房间很多,以前我也不时住这。」
陆凡这才明白之前庄君博所说的今晚不回去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原来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等到庄君博向钟老头提出今晚在这住的意图时,钟老头哼哼,说:「除了老二的房间空着,其他的房间目前不能住人,你们俩只
能挤一挤了。」
庄君博闻言,放下之前于手中把玩观赏的墨砚,朝钟老头深深看了一眼。
「我无所谓,反正床够大,陆凡你呢?」
反正今晚也不能回去了,陆凡没有多想,便点点头,「能有个睡的地方就好。」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钟家似乎经常有外人留宿,新的睡衣裤牙刷毛巾什么的全都备有,让本来想将就一下的陆凡能够好好的洗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休
息了。
可能是酒气开始上头,陆凡隐隐觉得脑袋有些沉,庄君博把陆凡带到房间里,说要同钟老头聊一阵便走了,陆凡便直接拿上干净
的睡衣走进浴室冲凉,等他漱洗完毕出来,庄君博还没回房间。
陆凡本想等他回来说一声再休息,可躺在床上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凡依稀觉得有人坐在自己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睡脸看,然后一只温暖的大掌轻轻抚上他的左颊,在
上面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上轻触,半晌,一声低沉幽远的叹息传来。
陆凡莫名地便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庄君博就坐在床边,手轻贴他的脸,用一种令陆凡头皮发麻的眼神定定地看他,即便看见他
醒来,也没挪开手。
陆凡觉得口气有些不顺畅,不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半晌,拉下贴住自己脸的温热手掌,开口道:「你……你怎么,还不睡?」
本想问的是,你在做什么,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改了口。
现在的庄君博仿佛换了一个人,与白天里彬彬有礼满面春风的他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他,如果用动物来形容,就像是一只优雅而
威迫感十足的黑豹,睁着一双犀利而微冷的眼,慢慢地朝猎物靠近,一点、一点。
陆凡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似是看出他的恐惧,昏黄微弱的灯光下,庄君博似乎笑了一下,面部柔和了许多,但让陆凡不安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丝毫。
「我打扰你休息了吧?」
凝重的夜晚,他成熟低沉的声线听起来格外的浑厚,一声一声,全都击在听者的心上。
陆凡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黑夜里,庄君博又低低笑了声,「其实我也认为有点突然,当然,这是对你而言,在我心底,已经太久太久,一直在发酵,一直
在酝酿,无法遗忘反而堆积,才会一看见你的身影就无法自持。而且你现在,让我更放不下……」
看着陆凡略显得呆滞的神情,庄君博往前又坐近些,伸出手,却只停在半空,因为这时候的陆凡,突然瑟缩了一下,令他眼中一
黯,悬在半空的手轻轻放下,放在陆凡的手旁边,中间没有一点空隙。
「我本来是想一步一步计划慢慢培养感情,可老头子说,我已经浪费了十年时间,难道要再浪费另一个十年吗?并且在这段时间
里,谁能保证不横生枝节?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半晌,陆凡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之下,天知道他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按捺夺
门而出的冲动。
庄君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遂即展开一个笑容,温柔且深情,「陆凡,我爱你,爱了你十年。」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因为情绪崩溃,哭着瘫在地上,陆凡冲上来一脚把弹簧刀踢飞,再次掏出手铐扭头看他,却愣住,眼前的这
个孩子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瘦得风吹就倒的身子一颤一颤地,虽然狼狈,却令人揪心。
陆凡突然觉得不忍心,也不经大脑地直接蹲下来把这个少年抱在怀中,笨拙的拍拍他的脑袋,轻拭他的泪,低声安慰:「不哭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少年抬头看他,原来阴暗的胡同照进一道阳光,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陆凡面对阳光的脸,温暖又坚定,一直孤寂的心,怦通停
了一下。
后来知道他叫陆凡,再后来无意间听他同事交谈,说他有了女朋友,已经谈及婚嫁,才活过来的心,又坠入深深的谷底。
那时的陆凡英俊潇洒,前程似锦,有女人爱慕是天经地义的事,别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以他不光彩的身分,更何况是一个男人,
有什么资格去追求他?所以那时候深陷自卑之中的庄君博刚刚萌动不久的爱恋之心,就被这么打入深渊。
即便出狱,即便在事业上努力打拼,重新开始生活,他也没去找陆凡,他认为,十年这么久,也许他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但终归只是他的猜想,所以在那家饭店里邂逅,不由自主地追上去,看清陆凡的脸,想起那个女孩凄厉的啼哭,和女人的匆匆而
别,他先是心疼,随后——便是暗喜。
是的,他承认,他太坏了,可一想到是陆凡的这张脸令所有的女人避他如蛇蝎,他便情不自禁地高兴。
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可他,而他,终于,终于来了!
压抑十年之久的爱恋突然爆发,会是怎样的呢?若是再年轻几岁的庄君博也许早不计后果冲上去了,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年少,
他懂得,事情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才能长久。
所以他带陆凡来钟老头这,陆凡待他客套而生疏,他便索性把他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告诉他十年来的际遇,间接坦白自己的
真诚。
他自己的心思从来没有瞒过钟老头,带陆凡来的另一个意思,便是让这个待他恩同再造的钟老头见一见自己思恋已久的心上人。
他的计划是一步一步培养感情,可钟老头似乎不这么想,一下子就创造了两个人共处一室共睡一张床的亲密环境给他们,他去问
原因,钟老头意味深长地回答:「也许是老头子我已经老了,看不惯别人浪费时间的行为了。我看人很准,那个陆凡如果认可你
,不管怎样他都会接受这件事,反之,如果他不认可你,不管怎样他都会拒绝。」
君博,去吧,好好把握机会,把什么都说开了。
老头子正经的时候,会叫他的名字,而庄君博听他这么一说,也笑了,「我知道了,钟老爸。」
虽然这两个人没有正式建立收养关系,但在彼此之间,已和父子无异。
与钟老头长谈之后,庄君博回到房间,看见陆凡已经睡着,便坐在他身边,一直看着他,直至他醒来——
也许老头子说得对,他已经浪费了一个十年,还要再浪费另一个十年吗?
看着眼神还略有些迷蒙的陆凡,他决定坦白自己的心意。
告诉他,他爱了他十年,告诉他,自己灰暗的心思,知道他脸被毁,反而喑暗高兴。
听完之后,陆凡沉默。
男人爱着另一个男人,普通人听来觉得不可思议,可毕竟是存在的。陆凡不傻,看得出来庄君博不是在开玩笑,就算开玩笑,也
不应该选这样的地点和时间。
陆凡想,被一个男人爱上,应该是件难以置信的事吧,可他为什么无动于衷呢?是不是生活已经把他打击得无法于心中激起任何
涟漪?
抬头看着庄君博的眼睛,他用热忱且坚定的目光看着他,刚刚他还说,就算他拒绝,他也不会放弃。
陆凡低头,嘲讽地笑了,经历过太多的打击,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像起初那么纯粹,突然之间,他也想打击一下眼前这个男人。
于是他默不作声地一颗一颗解开钮扣,翻过身,在庄君博深情的目光之下,露出自己的背。
身后那道目光立刻变了。
陆凡哑着声说:「烧伤面积是百分之四十六,身上多处是三级烧伤,脸上还是轻的,而且可以植皮整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
「怎么会这样?」背后传来的声音已然哽咽。
陆凡合上眼睛,「八年前,有一户人家瓦斯外泄引起大火,随时有爆炸的危险,女主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自己一岁的女儿还
在里面,我没有多想,进去了……」
找到了孩子,然后在爆炸的那一刻,把孩子护在了怀里,再醒来时,他全身缠满绷带趴在病床上,父母哭肿了眼。
下一刻,陆凡被身后的人轻轻拥在怀里,温热的脸贴近他的耳朵,不久,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他的肩膀上,直接击入他筑起高墙
封闭多年的心灵,陆凡慢慢睁开了眼。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偷为你毁了容而高兴,对不起,那个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我不会,不
会再放开你。」
呆呆地低头望着紧紧搂住自己的双臂,一直以为已经变得坚硬如石的心,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脆弱起来,为了他的几句话,就发酸
发涩,就想哭了呢?
还是因为他一直在期待,期待能有这么一份感情,不会因为他的平凡,他的身体,他的脸而离开,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动物,
只要是这么一份感情……
陆凡轻轻搭上身前那双交握的手,苦涩地回答:「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好吗?好吗?
肩膀上的那张脸,轻轻地点了点。
我等你,我等你,一辈子。
第三章
早上起来漱洗完毕,陆凡和庄君博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钟老头正坐在二楼的厅堂里品茶,见他们出来,多看了两眼,最后朝庄
君博不悦地吊起眼角哼哼,庄君博无奈地耸耸肩。
吃着早餐的空档,钟老头把庄君博支出去办点事情,然后坐在他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陆凡看着他坐下,不免有些拘谨,但还是冲他笑了笑,喊了声:「钟师傅。」
「嗯。」钟老头点点头,「那浑小子让你这么叫的?」
「是的。」
钟老头再次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陆凡看了个遍,「我眼力不太好,昨晚没看清楚,我想好好看看,那浑小子心心念念了有十年的
人?」
陆凡一愣,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话。
钟老头双手分别撑在桌沿上,微眯眼看着窗外的明媚阳光,「庄君博这浑小子一入狱我就注意他了,他和其他同龄的犯人不一样
,别人进来,不是颓废抑郁,就是要死要活的。他很积极也很努力,老头子我就喜欢积极向上的人,所以我教了他很多。可了解
越多,才发现,这小子心里也藏着不为外人道知的事情。后来他对我产生了信任,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我,那也是我头一次从他嘴
里听见你的名字,陆凡。」
「可以说,我认识他多久,便知道了你有多久。老头子我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孩子谁不心疼,也很想帮他解决纠结
已久的事。我想和你说些什么,希望能帮上他,可一时间,我这槽老头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后钟老头就不说话了,望着窗外似在发呆,也似在沉思,他在思索什么?思索如何劝说陆凡接受庄君博吗?
陆凡也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或许是在等着钟老头说些什么。
二楼的厅堂只有他们两个,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别人的交谈声,其中有一道,似乎就是庄君博的声音,平稳地在交代的声音,起伏
虽不大,却让人听得入神。
钟老头双手交握轻轻摩挲,他低头,陆凡好像有听他轻叹一声,「他前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声音完全变了调,又是哭又是笑的
,他说:『老头子,我见到陆凡了。原以为我能忘了他,可在今天,分别十年之久,仅是一个背影,我就认出了他……他好像过
得不是很好,一张脸——毁了,看得出来,这些年,他过得不好,怎么办,我心好疼好难受……我想陪在他身边,想照顾他,好
好爱他……怎么办,怎么办……』」
「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伤心。我告诉他,还能怎么办,爱他,就去追求他吧。」
陆凡低头看着茶碗里的茶水,模糊地倒映着他的脸,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难以直视的狰狞。
陆凡还要去开车,庄君博开车先送他。两个人坐在车上,都不言不语。陆凡靠着车门,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飞快流逝的景物,半开
的车窗,吹进来的风猎猎,吹痛脸颊,却能让人变得清醒。
快要到目的地了,一直认真开车的庄君博看了旁边的人一眼。
「陆凡,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到了。」
「嗯。」
这是陆凡上班的公司,肯定要比庄君博清楚路线,他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想说些什么,只不过这一句简单的对答之后,两个
人再次陷入沉默。
路再漫长,也终有到尽头的时候,车终于停了,庄君博看着陆凡不说话。
陆凡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车行大门,打开车门,停了一下,又关上,转过身,看着庄君博,说:「两个男人的交往,和普通情
侣有什么不一样吗?」
庄君博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短暂却沉重的宁静之后,他伸出手拉起陆凡的,强劲有力,却微微地颤抖,泄露了他的激动,他佯
装镇定地笑说:「唯一的不同,便是我们这一对情侣,都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