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
钵多罗坐在水墨梨树下,那墨汁沾染而成的花瓣,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划过他的眼前与鼻尖,随着清风抚过,漫天飞舞着,不知不觉,钵多罗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经历魔界一遭,除了带不回来的乾达婆王,其他人都已平安回到混沌。
钵多罗难受地呼吸一下,收回落在梨树上的目光。
“尊者,逝者已矣,节哀。”耳边响起柔婉的声音,犹如春日的柳絮,优雅而又柔美。
钵多罗回头望去,一团细小微弱的幽光,飘荡在他的身边。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云楚。”
没错,这透明得几乎快要消失的幽光,正是当时帝释天放弃的云楚的魂魄。
钵多罗三人逃离魔界之后,在井口看到了镇压的紫金石龙雕,在石龙幻出真身欲带他前往混沌时,原本埋有瓷葫芦的地面,飞出了一团光芒黯淡的幽光,三魂七魄欲散不散。钵多罗了然,失魂落魄的时候,没忘记带上女子的魂魄。
因此,不仅雪蟾精和重伤的赤目子在混沌,云楚的魂魄也在混沌。
钵多罗自嘲地笑了笑,忽然想,若是被庚炎见到他带了这么多人进入混沌,会不会从此赶走他,不准他在踏入混沌半步?
只是,现在他不会知道答案,因为庚炎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伤得彻底。
蜻蜓告诉他,庚炎动用了维持云螭碧环的神力,虽然暂时一气呵成涤荡了无间渊边的邪魂,云螭碧环却受到巨大的震动,灯火微弱,忽明忽暗。
这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人间爆发山洪,地裂山崩,虫害干旱,天灾不断,人祸四起。神佛二界更是隐患重重,不仅须弥山出现四分五裂的迹象,连神界支的不周山也出现裂缝,隐有崩毁之势。
钵多罗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云螭碧环一个小小的差错,便会造成这世界多么大的灾难。
直到此刻,那高贵而又孤傲的神尊,对他擅自收留他人都没有任何的意见。只因为,他在疗伤所用的水墨莲池中,自我冰封多日,寒气几乎蔓延至水池十几里开外。
钵多罗不去探望,是他根本不敢看到庚炎现下的模样。他害怕……害怕这个强大的男人,也会如同乾达婆王一样,在他措手不及间,毫无征兆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固执的钵多罗……是真的怕了……
那日,从堑魔井口的参天魔树回去凡间时,夜视极佳的赤目子找到了一面奇异的银白铜镜。
那镜子轮廓大体为圆形,镜面犹如石磨,打磨得很是光滑,整个镶嵌于一张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巨大龙口之内,远远望去,就好似一颗龙头紧紧地衔着嘴里的镜面。
赤目子拿在手上时,发现照不出人的影子,暗自奇怪了许久。颇为有趣的是,那镜子却照出了钵多罗一个人的影子,于是,赤目子便将这面奇怪的镜子送给了钵多罗。
也是到那时,钵多罗发现,镜中的影像里,自己的眉心多了一颗细小的红痣。他忽而忆起初生优罗钵界的时候,自己的眉心上也曾经有过这样一颗红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多年以后,那红痣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回到混沌以后,钵多罗仔细为赤目子检查伤势,她那条被大摩罗的鬼火所伤的腿,全部灼烂,整个大腿几乎只剩下森森白骨,小腿虽还有血肉,却看起来更为恐怖,也更为难看畸形。
无论钵多罗用什么办法,赤目子的腿都无法恢复原样,几天之后,少女几乎已经无法走动,只要略微动弹,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好在混沌的水墨精怪蜻蜓通晓天文地理,他对钵多罗说,菩提果的果汁也许能够减轻赤目子的痛苦,钵多罗想到一个人,便与雪蟾精回去了佛界以求灵药。
当初佛国灵狐还在优罗钵界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人每隔几日便会送来一颗菩提果,交予他喂给法华食用。后来,那人因不满他对于优昙钵华的疏忽,带着即将绽放的优昙钵华离开优罗钵界,回去了善见城的大珠寺。
这人,正是钵多罗许久未见的命定法王,丹禅子。
等到钵多罗与雪蟾精寻到善见城时,竟发现从无间渊逃出的邪魂并没有被庚炎消灭殆尽,燕楚七和秦水伯领着那些行尸走肉四处食人魂魄,扩大恐怖的邪魂军队,几乎势不可挡。也就在钵多罗回来的几日前,逆天叛将与神界正式宣战,几次交锋中,简直所向无敌。
孔雀大明王苏醒以后,未来得及修复的堑魔阀彻底被其破坏,他召集了幸存的所有魔军,直闯华藏世界,不为以往恩怨,竟亲口提出要与佛界一同联手,助神界一起对付那一支可怕的军队。
因此,如今的局势一下变成了神佛魔三界,同仇敌忾,一起抵抗疯狂的逆天叛将!
只可惜,面对着那不知来历的邪魂,神佛魔三界全然束手无策。
而就在这时,佛界和神界的人发现,他们的神力正在迅速的衰竭,在抵挡邪魂来袭的交战中,更是连连败退。
钵多罗见到丹禅子的时候,他正为那些被邪魂侵蚀魂魄,而自焚神灭的教众超渡往生,虽然已没有魂魄可以超渡,也许是为了对这些为佛界献出一切的人表达应有的敬意,丹禅子与寺里的僧人都如此坚持。
他告诉丹禅子自己的来意,出乎意料的,丹禅子连一句话都没有问他,便将菩提果给了他。钵多罗那时愣住了,略微无措与不解地望着神情疲惫的丹禅子,忽而明白,现下的局面,已没有人再有多余的心思思考其他。
离开之前,钵多罗去华藏世界拜见佛祖,下定决心剔除佛骨,与佛界彻底做个了断。当然就算他不再是佛界的人了,今此存亡危急之秋,他也不会临阵退缩,誓与所有人共进退。可他未想到的是,等他见到佛祖的时候,佛祖却对他说了一些他至今都不敢相信的话。
佛祖是知晓邪相阿释拏迦的存在的,他告诉钵多罗,邪魂之所以能在庚炎涤荡之后死灰复燃,是因为阿释拏迦在一个人身上种了邪魂的母种,也就是阿释拏迦一半的元神。
母种不除,邪魂不灭。
而母种所寄宿的人,不是其他,正是钵多罗自己。
佛祖又说,天地衰竭,灭度之劫已无法避免,华藏五衰逐渐而至,即使邪魂不毁了这个世界,劫难也即将到来。为了不使燕楚七和秦水伯这两个凡人,于大劫前兴风作浪,他会与神界三皇和魔界的孔雀王商定,三界将回归所有的灵力于天地,石封寂灭。
一是不再为越来越多的邪魂提供宿体,二是寂灭于此,若能找到渡过灭度之劫的方法,便破石重生。
这时的佛祖,金身已然石封至了腰部以上。
这也难怪,当初在无间渊边加固堑魔阀的时候,阿难陀见天现异象,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挠他们,他会那般担忧着华藏世界的佛陀。
原来,佛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寂灭重生。
钵多罗在去华藏之前,并不知晓佛祖会对他说这些骇人听闻的话,因此,在佛祖决定不能留母种存世,无可奈何将他关入诛佛笼时,他一时间并没反应过来。
直到钵多罗的身体被刺入锁骨钢钉,雪蟾精为救他直闯诛佛笼,他才恍然清醒。
在众佛的压制下,雪蟾精遍体鳞伤,同时,他也大开杀戒,毁了不少护法尊者的根基,甚至连佛陀也有受其所伤的。
这一刻,雪蟾精证明了他这个远古妖怪的绝对强大。
可惜,他与华藏的佛人无论纠缠许久,始终无法渡过万万里渺无边际的佛云香海,钵多罗那时几乎已被用刑诛去了半边的根基。
他最后能逃脱活下来,是因为施行诛佛之刑的阿难陀终是不忍,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违背佛祖的法旨,打开诛佛笼放走了他。
雪蟾精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带着钵多罗闯出了华藏世界。
蜻蜓为他们打开混沌之门,雪蟾精却在他们好不容易逃离佛界的追捕安全之后,在钵多罗的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如同乾达婆王一般,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就再也机会了。
钵多罗未想到,此行佛界,竟会是一道催命符。没有取走他的性命,却带走了这个一直以来为他忍气吞声的远古妖怪……
在最后那一刻,雪蟾精短小的趾头轻轻地触碰着钵多罗的指尖,钵多罗感到了他最后的愿望。当雪蟾精的趾头脱力垂下,钵多罗回过神时,已是泣不成声。
他最后的愿望,竟然只是……想亲眼看看钵多罗的模样……
如此渺小的愿望,却已是此生再难以实现……而雪蟾精就这般带着遗憾,含恨九泉……也许,他的魂魄会下地狱,诛杀佛人的罪过无法饶恕,是永生永世都无出头之日的磨难与煎熬……
“赤目子的情况已在好转,被鬼火噬去的血肉,因为菩提果的汁液重新长出了新的嫩肉。”云楚的声音缓慢拉扯回钵多罗愈行愈远的思绪,她不忍见钵多罗再如此消沉下去,看着那双本应美丽的眸子一片死气沉沉,云楚很难过。
钵多罗从佛界回来之后,雪蟾精虽然死了,他却再也没有去见过赤目子,只是将菩提果交给水墨童子蜻蜓,让蜻蜓代为照顾因发热昏迷的赤目子。期间,钵多罗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赤目子的情况。
云楚想,现在的钵多罗应是很矛盾的。
她现下虽然寄住在混沌,不明白钵多罗和雪蟾精在佛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能令一个那么强大的远古妖怪就此殒命,想必当时的情形是十分惨烈的。
如果雪蟾精不曾陪同钵多罗前往佛界,也许他就不会死。
钵多罗或许因此有些害怕了,接连因为自己失去两个身旁人的性命,他怕如果他再接近赤目子,或许也会害死这个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少女。
云楚不知晓该如何劝慰钵多罗,不论谁对谁错,孰生孰死,她一介魂魄欲散、为求保命的旁观人,本已是自顾不暇,又有什么能力为他人排忧解难。
唯一能做的,或许便是安静地陪在男子的身边。这时的男子,应是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
许久,钵多罗终是有了反应,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事物,将其摊开在梨树下的石桌上,低声对身边的幽光说:“你这样毫无寄托不是办法,我送你一样东西,以做你寄托之用。”
石桌上展开的是一副水墨画,笔意墨致,色彩淡雅,绘的是一株巨大的梨花树,树下有一个月白的人影背对着他们,静静席地而坐。那人影似乎微微抬着头,望着天际飘零而下的花瓣,花瓣轻透,与人影一般刻画得极为传神,仿佛跃然纸上。
画卷的右上角,龙飞凤舞了四个字——“苦尽甘来”。
云楚看罢之后,莫名觉得画上所提的四字意味深长。
“我被关在诛佛笼,受剔骨之痛时,这幅画从我袖中突然展开了出来,替我挡了一半的诛杀之力,不然那一击早已打碎了我的根基。现在想来,真是庆幸。”钵多罗轻轻抚着画面上的花瓣,手指移动着,落到了那个月白的人影上,“这画我在混沌的一个山洞里曾见过一次,本是精心雕琢的浮雕,却不知何时我袖中多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虽然有些古怪,但它替我受了半边诛杀之力,仍旧完好无损,想来不是凡物。你现在神形涣散,最需得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托付修养,这画是最好的选择。”
云楚听他所言,便知这画贵重非常,且可能是有心人为之,于是推脱了一句。钵多罗却说,他担心这画再留在自己身上,终有一日会因为多灾多难的自己毁于一旦,不如舍了,也好保住此画。
云楚最后还是接受了钵多罗的好意,寄宿进了画卷之中,毕竟她被困在瓷葫芦中受创的魂魄,是真的很需要一个这样绝对安全的地方。
钵多罗收好画卷,又沉默了坐了一会儿,临走前,带着画卷去了庚炎的房间,将画挂在了他的房内。
应是没有什么地方,比在仲古天尊的房间更为安全了。
只是……
那个男人现下究竟如何?
钵多罗想到这里时,几日不曾有光彩的眸子,又是一片阴阴的雾霭。
这几日来,没有了乾达婆王和雪蟾精,他的身边竟是那般冷清,钵多罗不禁抱了抱发冷的身子,第一次感到一股沉重的失落。
第一百零九回
蜻蜓找到钵多罗的时候,他还是坐在那株水墨梨树下,几日来,失魂落魄的日日枯坐此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蜻蜓落向地面化作小童模样,他朝钵多罗走去,见钵多罗垂首望着摆放在石桌上的古琴,暗自出神。
那古琴原是用作教化佛国灵狐的天魔琴,雪蟾精油尽灯枯时,从嘴里吐了出来,想是这么久以来,都是他在替钵多罗代为保管。
后来,雪蟾精蜕了自己一身无坚不摧的蟾蜍皮,将其给了钵多罗才终是安然长眠而去。
此刻那蟾蜍皮正披在琴身上,略微掀起一角露出半边琴身,钵多罗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按在琴弦之上。
“尊者,赤目子清醒了,她想见您。”蜻蜓在钵多罗旁边躬身说道,这次回来混沌,钵多罗不仅不愿去见天尊,连赤练小妖也不曾探望一次。
方才赤目子醒来时,闹了一会儿,因身子还虚弱着,又昏睡了过去,他于心不忍,便前来打扰尊者,只希望眼前的人不要再逃避,有些事再过难受也是得继续面对的。何况在蜻蜓眼中,赤练小妖命硬得狠呢,鬼火没烧死她,醒来时迷迷糊糊的,说的话却是十分清醒的。
钵多罗收回覆在琴弦上的手,他拈起石桌上的水墨花瓣,温柔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蜻蜓,你一直待在混沌,除了最初的雪蟾精,可还有第三个人在此地居住?”
蜻蜓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尊者是说前世的您么?”
钵多罗摇头:“自然不算我的,除了你跟我说过的这些人,还有其他么?”
蜻蜓想了一会儿,答道:“应是没有的,主人不喜欢陌生人。”
钵多罗了然,点了点头,又问:“蜻蜓以前见过雪蟾精?”
“见过。他初来混沌,是蜻蜓督促他做好一根灯芯。”
“原来如此。”过了片刻,钵多罗再问,“蜻蜓,你本是混沌中的水墨所化成的精灵,混沌乃是盘古开天辟地所形成的化外世界,我在想,除了仲古天尊,始祖之神盘古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吧?”
蜻蜓心底咯噔一下,却仍旧如实作答:“尊者猜得没错,盘古始祖也是小妖的主人。”
“所以,”钵多罗抬眼看向身边低垂着头的水墨童子,语气毫无起伏地说,“身为盘古后人,即使身困龙渊的邪相,也是你的主人。”
水墨童子无声半晌,那笔墨勾勒的轮廓,看不出具体的表情,小童子的眼帘始终向下瞌着,钵多罗自然也就瞧不清他眼底的色彩。
“尊者是否想问小妖,煽动雪蟾精盗取云螭碧环原本的灯火,替雪蟾精打开通往外界之门的,是不是正是小妖本人?”动了动嘴,蜻蜓问,语气与方才一般无二。
“是吗?”钵多罗简单重复他话中的意思。
蜻蜓抬起头来,水墨晕染的眼底没有一丝怯意:“是。”他点头道。
“天尊可知晓这件事?”钵多罗收回目光,平静地问。
“这世上何事主人不知晓,蜻蜓所做一切,自然也逃不过主人的眼睛。”
钵多罗淡淡苦笑,似有所指地低声喃道:“还真是自大呢。”
“尊者是在怪蜻蜓吗?”水墨小童问。
钵多罗摇头:“你的主人本就是盘古后人,所做的一切不过奉命行事,我只是叹自己现在才想明白。其实早在你带我去看云螭碧环我就应该想到,当初你能如此详尽地告诉我那么多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一定不会小。”顿了一下,他笑着说,“虽然我知道这样问可能并不妥当,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在你心中庚炎和阿释拏迦哪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