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却叫他更加难过。他睁眼望我,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央求。我低头咬住那只瓶子,转身向外冲去。
我再无暇回头看他,最后一瞬,他有没有微笑,他会不会略感安慰?
第92章
烈焰灼伤我的皮毛,浓烟迷住我的眼睛,爪子不知刺入多少尖锐异物。从前我笑话山林野兽不识火温暖喜人,原来是我不识好歹
。但我跑个不停,不仅是求生本能,也为了嘴里叼着的小瓶。
还有,身后那个被火焰吞噬的人。
我终于来到皇帝身边的时候,他正四处寻我,瞪眼看着我十分吃惊,“老虎,你乱跑去哪里?他们说你冲进火里,怎么把自己弄
成这样?”我无力仰起头,张开嘴,露出那个瓶子。皇帝愣了下,弯腰伸手取走,拔开瓶口软塞,看见里面东西。他盯着瓶子内
里看了许久,忽然蹲下身子急切问我:“阿沼,是阿沼给你的?阿沼在哪里?”
他终于明白,我亦完成使命。浑身又痛又烫,我软下四肢瘫倒在地上,抬首望着皇帝。他在火里,在那里。我无法用人语告诉皇
帝,自以为发出的吼叫却嘶哑如低咽。
火太大,早已不受控制,再无活物能够接近。皇帝直起身子遥望火海,我与他一起扭过头。薪国既亡,这座宏伟宫殿在火光中渐
渐消失。探花死在龙椅之上,无意中却给了皇帝最沉重的一击。
好奇怪。他明明已经猜到,那么一目了然的事,却木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大火烧了五天五夜。皇帝找了军医替我疗伤,几处烫伤尚还表浅,喉咙被浓烟熏哑怕要许久才能恢复。左前掌上被木刺深深扎入
,虽然及时拔去,以后都会留下伤痕。
薪宫只余下一片焦黑残垣。本来已该班师回朝,享受天下之主的美誉,皇帝却不肯离开。他每日带着一队人,在废墟灰烬中寻些
什么。他们找到各种各样的东西,皇帝看了只摇头。他每摇一次头,眸中神色便会轻松一些。
偌大宫群,掘地三尺,要费去多少时日。皇帝命韩将军领着大军先行回褚国,自己挽起袖子,每天扛一把锄头,认真翻找每一寸
灰土。
我知道他要找什么。他送给大皇子的、挂在颈间的小钟,非金非玉,即使焚烧也不会消失。但我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找,每一日
都是提心吊胆,绝望被压缩至最后,只会更加绝望。皇帝那时不在那间屋子里,或许还不肯相信,我却知道,大皇子已经死了。
终于等到我的伤也好了,走出栖身帐篷。天空阴沉着,空气潮湿,废墟上有数人围着皇帝,接着更多的人跑了过来。他们纷纷向
皇帝禀报,自己负责找的区域已经寻遍了,并没有看到他要的东西。皇帝猛然回头看见我,脸上欣喜若狂的神色收不住,“老虎
!他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
我却感到一阵湿意,停下脚步抬起头,薪都上空下起今年第一场雪。
后来,皇帝回到褚国,真正一统天下。他既一手掌控天下,从未放弃寻找大皇子的下落。他那么多的手段,翻天覆地,落雪的北
方,温暖的南方,却年复一年。
他从不肯相信大皇子死了,但有许多夜里,我迎着夜风游荡得乏了,回到寝殿中,看见他独自坐在床沿,苍白月光落在他脸上,
还有他摆在棋桌上的半局棋。
他身边的心腹阉奴最是鬼主意多,开始从各地搜寻少年,送到皇帝眼前。他们各种模样,年龄不一,但每人脸上必有一处地方长
得像大皇子。皇帝微微震动,我走近,脖子上铃铛作响,少年们吓得尖叫逃窜,心腹阉奴连忙苦着脸将他们轰走。
倒有一人镇定自若留了下来。他的年纪比别人略大些,与当年的大皇子相仿,五官漂亮,眼睛像极了他,既存了无知的天真,又
盛着无谓的矜高。连皇帝都有些看痴,心腹阉奴点头识趣退下。皇帝牵着他的手走到床榻边,叫他跪下。那人抿嘴一笑,大胆来
掀皇帝龙袍,皇帝蹙眉打开他的手,从床头摸出一盒胭脂。他的手指蘸上红色,抹在那人眼角,屏息片刻,唤他睁开双目。那人
弯眉一笑,双眸花灿,能溺死个人,却叫皇帝的表情那么失望连掩饰都不愿。
皇帝不再流连男色,频频临幸后宫嫔妃,诞下了几个孩子。数年间,他终于又重新露出温柔表情。皇子皇女中,只有五皇子不怕
我,皇帝也最疼爱他,悉心教导,做起慈爱父亲。旁人都说,天下霸主在栽培接班后人。唯独我知道,五皇子笑起来的模样,最
像那人。
榜眼留在军中继续做飞龙将军,只是再不戴面具,不知皇帝用什么办法说服他。他解甲回乡的时候,带走了二皇子。皇宫中与大
皇子有关的故人一个个离开,就好似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卧在床榻之前,湖边树下,花园凉亭,书房桌底,听皇帝絮絮和我说些往事。我从来不知道皇帝能有那么多话,说不完似的,
不能和别人说,只能告诉一头老虎。
再后来,张太医告老还乡。印象中,他总是在叹气,临走前替皇帝诊脉,也是缓缓摇头,深深叹气。我从来不知道皇帝最后究竟
有没有吃下那粒解药,他活了十二年,最后传位于五皇子。
他生前从未放弃寻找大皇子。那年在薪宫他没有找到小钟,膨胀出无限的希望,只能用余年来生生见证希望破灭。世上再无大皇
子,亦再无人见过那口钟。
世人都说皇帝英年早逝,而我已经很老了。老得牙齿落光,眼花耳鸣,阉奴送来的牛肉嚼也嚼不动。五皇子登基后待我如旧,我
却不太亲近他。更多的时候,我趴在寝殿廊下,听阉奴女婢穿梭来去,风吹起帘幔,暮色缓缓降临。
我轻轻地舔左爪上的伤痕,抬起眼的时候,似乎有人穿白衣而至,向我露出一个笑来。
第93章
天下起大雪,甫睁开眼,我便望见梦中见过无数回的画面。大雪无声,天地一片苍白。我环顾四周,此处原来是天庭最北的寒湖
。天寒地冻,湖边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咦,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尚未反应过来,却见白茫之间遥遥有什么东西走近。一身斑斓皮毛,高高竖着尾巴,那只老虎与我生得一模一样。不,那就是我
。我忽然醒悟,原来又做起那梦。只是这回的梦里,怎么多出一个“我”?
梦里的“我”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似看不见我一般。我不知所措,只能迈腿跟上。漫天冰雪,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我”却似
认准某个方向。我跟在身后,直到耳边钟声渐响,才恍然大悟。果然,那口钟出现在我眼前,非金非玉,隔得很远便能看清钟罩
上精美繁复的花纹。心里滑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难道皇帝寻遍薪宫废墟也找不到它,它竟在天庭极北之地。不对!我忽然觉
得混乱,它若一直在这里,怎会落入凡间到了皇帝手中?
“我”一双虎目中满是好奇之色,大约第一次见到那口钟,打量许久,缓缓走近。我无暇多想,连忙跟上。到近处一看才发现,
却是一口极大的钟,将百人罩在其中也绰绰有余,但除了大小与凡间的钟不同,别的几乎一模一样。钟悬在天地间,没有任何绳
索,随风雪轻轻摆动,偶尔铛撞上壁,发出浑厚声响。“我”目不转睛,小心翼翼凑上前去,抬起前掌。
我心中一凛,隐隐明白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却阻止不了“我”。虎掌只堪堪触到钟面,一声清脆崩裂音传来。“我”吓一跳
,赶紧缩回爪子,但大错已然酿成。那口看似极为牢固坚硬的古钟,竟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碎了一地。紧接着,寒湖冰面霎然开
裂,“我”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落入冰水。
我只觉眼前一花,“我”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天帝面前,劈头盖脑被他骂:“那口古钟原是上古神器,从前剿灭群魔时立下赫赫战
功。它浑然天成,天生带了神性,千年浸润灵气精华,不日便要化成人形,正式列入仙班。朕将它接至寒湖清静之地,便是想助
它一臂之力,哪知幻化前最脆弱之时,叫你生生打碎!”“我”又后悔又委屈,干脆耍赖趴在地上,不愿化作人形同天帝辩解。
余光瞥到地上的古钟碎瓣,心头涌上浓浓歉意。
天帝见“我”无赖像,气得翘起胡子,正要发作,却有仙娥通报文徽天将求见。我正暗道明明是个武将,怎么取名叫文徽,见着
来人却不由瞪大双目。那文徽天将,竟和皇帝生得如同胞兄弟!天帝哼一声,对“我”道:“好了,你主子来替你收拾残局了。
”“我”恹恹低吼一声,扭头看向文徽。
文徽天将走到天帝面前,行礼道:“事情始末,臣已大致听说了。”天帝撇嘴道:“爱卿的坐骑总是闯祸,你来评评该如何罚他
?”文徽天将不语,却细细端详地上碎钟,半晌抬头道:“若臣有办法修补此钟,皇上可否饶了老虎?”
天帝又惊又喜,“爱卿有法子?”文徽天将点点头,将碎片缩小,一一收入怀中,低头看一眼“我”,“老虎就暂且待在皇上座
前罚跪罢。”我心中清明,皇帝前世原来是天上神仙,我则是他的坐骑。只是不知我下凡历劫,为何他也转生为凡人?
眼前一闪,却已是数日之后。文徽天将捧着小钟,递给天帝,“皇上,修补钟并不难。老虎虽然打扰了它幻化人形最要紧的时候
,叫它受惊错过时机,其实修为并无太大损失。只是……”天帝一扬手,古钟恢复原来大小,凭空悬挂在天上。他微微蹙眉,“
只是朕却感受不到它幻化的迹象,难道还要再等一个千年?”文徽天将道:“它先前裂开,偏偏是情丝松散所致。物什无情,化
成人形必须通情。就算强用灵力催其成人,也将是一个心中无情的神仙。”天帝愁道:“爱卿,这可如何是好?”
文徽天将顿了顿,“臣有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臣先助其化形,投入轮回在凡间经历一世,想必自会通了人情。”天帝犹豫
片刻,“此法或许奏效,但在凡间须有人引导。这个人选,该找谁好?”文徽天将道:“既是老虎闯下的祸,臣作为主人愿意下
凡走一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向后跌了两步,自然无任何人能看见我。我害大皇子不能成仙,皇帝代我受过,下凡与他一世纠缠。难
怪皇帝寻不到小钟,那是大皇子的本体,死后一齐飞升上天。
耳畔响起神仙老儿的声音:“虎老弟,你总算想起来了。”眼前种种虚像消失不见,他笑眯眯捋着胡子看我。我低头望着脚下云
阶,爪子上并无伤痕。原来我也死了,回到天庭,忆起关于那两人的来龙去脉。
但我为何下凡?我究竟历什么劫?做甚挤入他们之间?我以为心头自语,却以人语问了出来。神仙老儿吃惊看我,“你原来还不
明白?文徽天将素来寡淡清冷,皇上不放心他独自下凡,便着你前去相助。你的劫……”他眼中有了怜悯,“只有你自己知道。
”
他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我之所以出现在皇帝和大皇子身边,原是为了助他们二人互通情意。我的劫,我顺利度过
的劫,只有我自己明白。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很难的事,只要将某些不该有的念头适时掐灭,我却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场笑话。
“他们二人……”我迟疑问老儿。他笑道:“均已回归天庭。他们在凡间虽未得善终,却着实尝到凡情刻骨铭心的滋味。这一趟
人间走得圆满,你足以将功补过,天虎将军。”他唤我旧时称呼,我却笑道:“我若没能历劫,会如何?”老儿蹙眉道:“大概
罚你再入轮回,不得回来罢。”
我循着记忆走到文徽天将的宫殿,熟悉的院内,有两人正在下棋。文徽天将微微笑着,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柔情,仿佛凡间桃花
凋落的春日。另一人穿着白衣,背对我坐。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却在心里描慕出他的眉眼。
他们谁也没发现我。我缓缓踱出院子,神仙老儿在墙角问我:“虎老弟怎么不进去?”我只摇头,“皇上那有什么任务?让我下
凡去罢。”
彼时我半仙半兽,懵懂暧昧,已经初尝苦涩滋味,如今我愈加覆水难收。凡间二人一虎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现在看来叫我无力发
笑。我从一个劫出来,又陷入另一个劫,他在那个暮时向我笑的瞬间,我早就万劫不复。
不知是哪一世,不知是哪一年,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别人听。
那人忽然落下两滴泪水,我笑着伸手抹去,“傻瓜,哭什么。”
——正文完——
番外
薛济生平最恨的人便是他的兄长薛沼。
就如薛沼的母亲因为出身平平毫无背景而当上皇后,差点气死他的母妃,薛沼不过比他早生了数年,便凭着皇长子的身份当上太
子。
薛济母亲一族的势力遮天,眼线遍布朝野,洞悉薛沼一举一动。薛沼平庸无华,作为太子试探着拉拢朝中各方,与薛济背后比起
实在杯水车薪,形不成任何威胁。但对于薛沼这个人本身,薛济并不熟悉。他的母妃从小就告诫他防备唯一的哥哥,他是天之骄
子何等高贵,自然也不屑搭理薛沼。
只可惜素国一夕倾灭,兄弟二人一齐沦为阶下囚,那些属于薛济的优势陡然不见了。
在素国时,薛沼对待薛济向来有礼谦和,薛济心道这人不过是讨好我,出身卑贱,竟连骨气都没有。两人住在褚国侧宫,在褚徽
那处吃尽苦头,薛沼待他还是一如既往。薛济暗自冷笑,看你假惺惺的样子,还能坚持几日!
他是从云端跌落的王子,短短数月,天地都变色。薛济满心愤恨,毕竟年纪小又藏了浓浓的委屈,褚宫人人瞧不起他们,他的怨
气无处撒泄,只能全都倒在薛沼头上。他理所当然地占了那间屋子唯一的床,赶薛沼去睡硬榻。他嫌东西不好吃,骂薛沼无用,
宁可扔在井里也不留给他。他瞧不起薛沼对褚宫奴才都低声下气,不顾皇子身份勾搭讨好宫女,对他恶言相向的时候,不忘捎上
他的母亲。
但薛沼却好似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早就丢尽素国皇族的脸,他似完全不以为耻。明明在薛济眼里生不如死的日子,薛
沼却总是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容。薛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老鼠生的儿子,果然适合在阴沟生活。
薛济渐渐开始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薛沼从不放在心上,回头依然悉心待他。薛济从前以为他羡慕畏惧自己权势,落难后毫无
变化,难道他引以为豪的东西在薛沼眼里从来一文不值?甚至在褚徽床上,他受的伤也总比薛济少,他似乎凡事都能找到让自己
更好受的办法。薛济终于不得不承认,薛沼在逆境中生存的本领,的确被他小瞧了。而自己的坚持,自以为的高明,真的值得坚
持么?那夜褚徽第一次单独传召薛沼,薛济想着这个问题,辗转反侧了一夜。
褚徽似被薛沼迷住,夜夜传召,一时宫中流言满天飞。薛沼每天回来时,脚步虚浮眼角含春,浑身并无任何伤迹,脸上还含着该
死的满不在乎的笑。从前素国便有薛沼好男色的传闻,薛济只有十六岁不谙情事,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于他最大最屈辱的
折磨,于薛沼竟成了享受。他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这人从前抢去他的太子之位,如今处处对照出他的无措,简直是天生的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