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镜之邪佛（古镜奇谭之邪佛 上部）下——拏依伽

“我有说过要还你？”那时，仲古天尊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他甚至觉得这样一句反问，比直接了当的拒绝还要令他无地自容。

因为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所以，他只能对仲古天尊说：“玉佩对你没用，你何必霸着不放？”

可惜，他忘了面前的是仲古天尊，就算施舍，也不会施舍给一个他讨厌的人。

“你别忘了，是你心甘情愿付出的。”

“……”江云无语。

“我没有逼你，也没有欺你，那我为何一定要还你？”

江云知道，知道当初是自己迫不及待的用玉佩交换了那幅画，如果不是因为那幅画，说不定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突然之间，江云有些后悔了，后悔当初不应该驻足画摊前，不应该对上自己的痴迷……

“既然你是万物之长，玉佩是白河的蛇胆，天尊又何必见死不救？”

“救与不救是我的事，有没有蛇胆也是白练小妖的事，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你……”

“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吧。”

“……天尊……”

“这种局面你不是早就料到了，原本就是你所期许的，又何必临到头了才良心不安，”他顿了顿，“难道你不觉得，这对白练小妖来说，只会更加残忍？”

“不……我不是……”

“你就是。”

之后的交谈，他败得溃不成军，一切涌上脑海，逼得角落里的自己慌忙逃窜。

仲古天尊说得没错，其实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他利用了白河，利用了他对自己莫名的好意，以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他知道，对他的所有放纵，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万年前那早已作古的尊者，并非因他江云……

第一次遇见白河，他已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只记得当时他刚找到第二颗佛珠，匆忙地赶回尧山，想告诉自己的师父了生和尚，他办到了他交给自己的事，不负他的所托。

二来他是真的很想念老和尚，就像是所有的晚辈一样，总会对某一个亲密的长辈撒娇诉苦，当自己在某件事上有些成绩的时候，也最想与那个人分享喜悦。

怪只怪那时年青气盛，明知尧山妖魔积聚，仍不知避讳，后来被一只少说有八九百年的狼妖堵住去路，还以为凭着三脚猫的法术就可以轻松避祸，结果被逼得差点跳崖。

若不是白河出现，他早就死了不知多久了，哪还会在如今和这么多人纠扯不清。

其实……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白河，最初不明白白河为何救他，甚至极为紧张他，看起来又不似做假，虽然那时的白河一身从头裹到脚，神秘得不得了，可当白河说会尽可能的保护他，为他无偿提供方便时，他就已经动心了。

在寻找佛珠的漫漫长路上，江云始终无法做到放弃对所做一切的怀疑，在找到第三颗佛珠的时候，他便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白河的出现，为他带来了一个契机。

如同很多人对他的评价，他很惜命，绝不会犯无谓的险。

因此，在第二次遇见白河，他便在心底萌生了一个计划。

当江云回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得他想要惊声尖叫，辩解他这样做是逼不得已，并不是存心加害一个对自己全全付出的人。

他不敢相信白河，只因为白河出现得太及时，对自己的表情太天衣无缝，甚至自己都会不由自主的相信他，更因为……白河是妖，他是修行者。

然而，一切的狡辩只会让事实更加铁证如山——

白河肚子里的东西，就是当年他千辛万苦寻到的，三颗钵多罗佛珠。

他用师父给自己的护身法器将佛珠钉进白河的腹中，这几年的东奔西走让他知道佛珠一旦离开他的范围太远，就会化石成封，毫无用处。

所以，他从来未担心过白河有朝一日会私吞佛珠。

他曾说自己有那种自信，相信白河不是会伤害他的人，其实更多的，是因为白河是他隐藏佛珠的容器，体内还有抑制他的法器，因此，江云根本从不担心白河变节，或者暴露本性。

只是，当年白河答应为他吞下法器，隐藏佛珠时，江云是有过一瞬间迟疑的。

因为江云看见白河的表情是那么的坚定，明知道他存有私心，只不过想试一试他是不是真的会履行承诺，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可就算知道一切，看得再明白，江云甚至在根本没见过白河的模样的情况下，法器依旧被任由发挥力量，将三颗佛珠护住，毫无阻碍地钉入了白河的腹中。

那时他并不知道那只是白河的元神，直到前段时间都还以为佛珠所藏的地方是白河的肚府，若非安亭那日赤目子的一席话，他怕是到取佛珠的那天才会知道，其实自己钉住的是那条傻蛇的元神。

不然，江云实在找不到理由，一条修行上万年并吞了神界战神神骨的白练蛇妖，怎会轻易被人骗进炼丹炉里，做他人药引。

所以当日在炼丹炉中，他才会对白河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不仅因为蛇胆，更因为他的自私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灾难。

佛珠有所寄放的最初，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掉这一切，就算那时的白河看起来多么令人不安，而自己又是多么残忍，但是为了长远的计划，江云真心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就在青牛精的丹炉里，不，应该在更早的时候，从赤目子的嘴里得知白河的近况，和那些关于钵多罗的故事，他早就对白河泯灭了的良心，终于被彻底撼动，一股无法言语的深深歉疚之情，向着他的内心铺天盖席卷而来。

所以，在亲眼目睹白河为了自己魔化的黑蛇后，江云心底对白河，或者蛇妖筑起的坚厚城墙，一时间全部轰然倒塌。

他发誓，那时他叫北郡王不要杀掉黑蛇，是真的发自内心，并不是如原先一样，侥幸的以为，白河那么强大，不会有事，而自己只要自私的关心他元神中的佛珠就好，一切就可以逢凶化吉，皆大欢喜。

这一次，当离水破山，洪水泛滥，哀鸿遍野时，江云醒悟，他错了，真的错了……

如今，只要告诉他如何能救白河，就算将那三颗佛珠拱手相让，他也绝无二话。

可现下只是想要回蛇胆而已，看起来就是那么渺无希望。

……

那一夜，江云忍住内心极大的痛苦和自责，在沉思中反省许久之后，他问仲古天尊：“如果我把画还你，你是不是可以将玉佩还我？”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那幅罪魁祸首的画如果回到原处，也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见当时的仲古天尊有一刹那的诧异，他继续说：“就当我们从未做过这笔交易，你也从未给过我选择。”

他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就算再舍不得那幅画，他也要割舍得干干净净，换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江云想，若真能如愿以偿，他一定不会再怀疑白河分毫，绝不会再伤他哪怕一次。

欠不得债，也为了赎之前的罪。

只可惜，仲古天尊的回答，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覆水难收。”仅仅四个字，希望全部灰飞烟灭。

烦躁地扯开脖子上的绷带，江云气息不稳地喘息了几口气，胸口很闷很胀，难受得就像要炸开一样。

他回头望向洞口的尽头，那里的地面上，一头银发的男人仍旧毫无声息地沉睡着，身上的伤由于没有得到仲古天尊的施舍，仍旧缓慢的乌黑着，腐烂着，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温柔……

“白河，我一定会救你……”江云在心底对自己说。

第二十二章

优罗钵界，梨影摇曳，花香浮动。

头戴风帽的白衣男子，缓慢地抚摸着怀中打盹的白狐，平淡的眸光定定落在棋盘上，深邃的黑眼珠，犹如一滴浓黑的墨汁，偏又晶莹剔透得毫无杂质。

“阿罗。”和尚走向苍老巨大的梨花树，像是想要撩开缓缓垂落而下，有些遮眼的梨花瓣，抬手攀了攀，待想起那只是梨花而已，便笑着摇了摇头，暗怪自己迷入花海，心神不定。

男子从棋局里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阿难，淡淡一笑：“遇见了什么好事？怎的这般开心？”

阿难坐到棋桌另一端，与男子面对面，青莲华似的容颜依旧浅淡的笑逐颜开：“对你而言，确是好事。”

他对男子说：“我找到了一本棋谱，你看，不再是竹简，用的纸张，看起来很方便，拿着也不会那么累手了。”从怀中掏出一本淡黄书皮的小册子，阿难递给男子，“不过字略有些小，仔细看也没有太大的问题。难得的是，这本棋谱所摘录的棋路与之前给你的简书上的区别颇大，相信可以助你在棋盘上另辟蹊径。”

男子接过只有巴掌大小的书册，翻了一两页，果真立即沉浸了进去。

看着男子极为认真的模样，阿难无声轻笑，似乎对自己带来的书受到眼前人的喜爱，感到极为满足。

“法华怎么看起来懒洋洋的？”目光落到男子怀中的小白狐身上，颇为没奈何地说，“少说跟着你已有几百个年头，秉性虽较以前好了许多，可却被你宠坏了。”

男子没有停止抚摸白狐的动作，小家伙柔软的白毛，摸起来很舒服，好似摸着摸着，自己的心情就会渐渐好起来。

“当年我就说过，若叫我照顾法华不成问题，但如果是教化它的话，我一层的把握也没有。”男子平静地回答他。

阿难想了想，问：“天魔琴，你一次也没用？”

捡起一颗棋子，男子尝试着在棋盘空白的地方摆出书册中的棋局，他道：“琴和曲谱都在梨花树的枝桠上，我用布包裹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坏，”说着，又落下一颗棋子，“既然拜托我代为教化灵狐，使其开窍，就应该明白我只会用自己的法子，不需要他们指手画脚。”

阿难沉吟道：“新任的主持已向我寻问了有关灵狐的近况，我想，不出几日，他们大概就会向佛祖提起此事，准备迎回灵狐。”

男子抬起头来，原本平静的眼眸黯了黯：“是么，法华要回去了？”缓缓垂头，有些留恋地抚了抚熟睡的小家伙。

阿难看向他摆的棋局，是那本棋谱上，看似最简单，却极为难以参透的一局。

“此事并未下定结局，法华毕竟还未开窍，结果如何都是未知。”轻缓地说道，阿难安慰着眼前人，看着那双清明的眼眸深处，寂寞清冷，自己的心底忽而就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它迟早都要离开的，优罗钵界是优昙钵华的地界，佛国灵狐待在这里太久，不妥。”男子摇了摇头，对和尚说，“一千八百年了，阿难，想不到我竟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岁。以前我总以为，就是一百年就难得熬过去，可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过一千多年，优昙钵华就能开花，到那时金轮圣王临世，我这个钵多罗尊者怕也就功德圆满，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和尚闻言蹙眉：“离开？你想去何处？”

放下棋谱，男子缓缓起身，抱着小白狐走到梨花树下，抬首看着漫天的梨花瓣，低沉的声音好似清风一过就能吹散三千里，悠悠远远：“阿难，你说我何时能开窍？”他问，“再过一年，十年，还是百年千年？”

和尚身形一顿，沉默不语。

“这里是优罗钵界，不是钵多罗界，一个不开窍的尊者，何能长留这片乐土。我迟早，也是会离开的。”抬手触摸梨花树苍老的躯干，沟壑满布的树皮硌得指尖生痛，“这株梨花树是你赠予我的种子，只长了三十年，就需三人环抱，日日梨香。现在想起来，却也是鸠占雀巢，不该在这里的。”

“阿难，”男子转身，与和尚四目相对，“谢谢你的提醒，让我记着自己的本分，梨落香雪海，我这个离人总归是不该留在这里的。”说着，嘴角淡淡扬起一笑，含着对宿命的无奈和臣服。

阿难垂眼闭目，合手低颂一声佛号，忽而抬手取下了耳垂上金色的戒律圈。

起身走到男子身边，和尚拉起男子的一只手，将戒律圈放入他的掌心：“将这个带在身上，它能保你平安。”

男子的神色难得的有些错愕，他看着掌心中的戒律圈，半晌不语。

这对戒律圈打磨得光滑透亮，若是戴在耳上，倒是看不出与其他的有哪些区别，然而放在手中的话，便会发现两只环的内壁上都镶着一颗只有芝麻大小的血色宝石，若不仔细去找，很难发现。

“这对戒律圈是我亲手做来用于束己的，上面的血宝石，是当年得道时，我肉身所化的精血舍利。”

“为什么给我？”男人不解地问。

阿难顺手轻抚着小白狐的头，神色含着淡淡的不安，他低声说：“还记得前日我来，向你说起的事？”

男子点点头。

“阿修罗城那朵不肯开放的莲花，已经快枯萎了，城主急得焦头烂额，试了百种办法，也不见好转，如今已是束手无策。昨日我侍奉佛祖座下，阿修罗城的城主求见，向佛祖请求，欲请你前往阿修罗城三日，挽回那朵莲花的命势。”

“佛祖答应了？”

阿难摇了摇头，轻声道：“起初是不答应的，优昙钵华离不得你，何况你又未沾染过凡间的风尘，易惹尘埃。后来城主私下对佛祖说了几句话，佛祖沉思了片刻，便点头应许了。”

“如此说来，我还是要去的。”男子收紧手中的戒律圈，沉声说道。

“大概只需三日……”阿难的眉宇间闪过一抹挣扎之色，浅吸一下，道，“很快就能回来。”

男子笑而不语，风帽下的容颜一片沉静，单薄的身子似乎连衣袍都撑不起，清风微荡，便觉摇摇欲坠，不胜清寒。

他指着梨树对和尚说：“阿难，你猜这梨花能长到何年何月？”

……

江云睁开双目，抬手猛地抓住脸上触摸的东西。

“天尊，来了几时？”低沉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吐出话语，从梦魇中恢复过清明的双眸，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火堆。

洞外，夜幕已是深重。

庚炎原本是去抚他眼角的伤痕，却被逮个正着，他的身子动了一下，便任由江云紧抓着自己的手。

“很好，除了眼角的伤，其他的地方都痊愈了。”

江云借着庚炎的手，从地面上坐了起来。

“怎么，来瞧药效如何？”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江云忽视直起身时眼前瞬间的发黑，轻讽笑道，“托天尊的福，我倒是没有大碍了，可是白河……就没有这么好命了。”转头看向角落沉睡了将近十天的银发男人，江云的眉头收拢，苦涩如昨。

这已是他敷药后的第四天，白天他去河边清洗了身体，除去药渣，换上了自己破烂的衣服。

那药虽药性极大，但只敷了一次，所有或浅或深的伤口都愈合了，只剩左肩和右手上入骨的伤口上仅仅泛着新嫩的粉红。

“你真的想救他？”庚炎忽而低声问，顺着江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角落里的男人，“太白金星已在附近一带，你现在救活他，也只是让他清醒的领罪，何如不就这般糊涂过去，少遭些罪，”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江云，“当然，我会帮你取出他元神中的东西。”

江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庚炎，望进那双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轻缓地说：“如果，你真想帮我，就替我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