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知道他按耐不住,赫千辰抬首示意,小竹年纪还小,却已有了一身不俗的功夫,所以他才会带他出来。
“是,少爷!”带着欣喜的话音落下,小小的白影已经跃出车外,外头霎时响起几声招呼。
“这不是檀伊公子身边的小竹吗?”李大娘一声喊叫,骤然间外面的其他声响都没了,不管是盘问的,拦路的,着急上火忙着赶路要找人打架的,全都停了动作没了声响。
“大娘!”小竹叹了口气,感叹没了他发挥的余地。
檀伊公子?檀伊公子竟然在此?!随着小竹的来处,众人的眼神全都落到马车上,素色的车帘,皎如月天的颜色,微风带起的时候能看到里头一抹淡青色的身影,似乎侧首回望,里面的人没有说话,马车停着,被牵住的马在地上踏着嗒嗒声,他们分明什么都没看清,什么都没听见,可当他们注意到那个马车里的人的时候,却谁都相信,那确实是檀伊公子。
也许是因为那股从里透出的静,那种流动飘逸的气息,随着纱帘轻拂,有种令人心安舒适的暖意,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檀伊公子,又能寻常到哪里去?这样的人又何必冒充别人之名?
所以他只能是檀伊公子,不会有错。
知道是千机阁阁主经过,谁敢还拦着,无人敢盘问,不光是赫千辰,李大娘等一干从拾全庄里出来的贵客,全都被恭恭敬敬的迎了过去,原来这里的擂台已经聚集了很多江湖人士,武林中虽然多是男人,但好像男人也有凑热闹的喜好,这回是为了一匹马。
在场的人很多,不乏江湖名士,自然也有排的上名号的大门派,若非如此,也不敢在官道上拦下路人查问身份,他们担心会有人闹事砸场,破坏了这次的比擂。
马车一过去,赫千辰几乎立时就察觉了一道目光,他拉开车帘,引入眼中的是满满的人群,或坐或站,有的聚集有的独自一人,在人群里他却谁也没看,他先看到的是一顶红轿,血红的颜色,在光下幽幽的散发诡秘的冷意,那道目光不用说,是从轿子里投来的。
“少爷,怎么血魔医也在?”小竹低低问了一句,他几乎已经认定那个血魔医对他家少爷有所图谋,不然怎会这么巧?不见的人人都要去千机阁,必定要经过这条路吧。
“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赫千辰觉得好笑,只是同路巧合罢了。
他如此觉得,却不知他和赫九霄在旁人看来早有古怪,有人在拾全庄里已经无意中看到赫九霄一清早的去了他房里,两人关上房门许久之后才见赫九霄出来,那人不得不猜测,血魔医已经为檀伊公子解了毒,如今还要单独去找他,是为了什么?
想到檀伊公子答应的承诺,再联想到血魔医的为人,那种种将人心玩弄在鼓掌间的手段,也不由得不叫人猜想,若是血魔医不要千机阁为他做什么,他会对檀伊公子提出什么要求来?
这些赫千辰自然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去在意,他没有吩咐继续启程,而是命人停在了林子里,离擂台较远的一处空地。
“窈娘!你为何一心一意要他?今日我来,是为了你!但他不是!不是为你啊!你要再做梦到几时?”擂台上,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打扮的人满脸愤怒,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眼中的妒意,那眼神从血红的轿子上望着台下,落在一个身着白衣,看来清冷,却又在顾盼之间流转出风姿荡漾的年轻女子身上。
窈娘这个名字如今差不多无人不知,就算当初堇画阁不是闻名于江湖的大门派,如今也在牵扯上血魔医这个名号之后传扬于江湖。
堇画阁窈娘声名远播自视甚高,因好奇血魔医而自称得了心头烦闷的病请他来医治,没人能逃过她一个眼波的诱-惑,想俘虏血魔医的结果却是她拜倒在他脚下,侍寝三日之后被弃,本来高傲的窈娘竟成了放浪形骸缠绵床榻无男不欢的荡妇,心烦是没有了,一代侠女的名声自此东流。
过去的窈娘如今已与往昔不同,她娉婷一笑,那笑却不是对着那个人,而是冲着那顶红轿,说不尽的风情放-荡,谁也想不到一代侠女会成了今日这样,台上的人见此情景怒吼一声,朝着擂台另一边的对手一剑扫了过去。
含怒而发,威力自不可挡,台上两人立时斗在一起,原来这次设擂台是为了一匹传说中的神马,传说这匹马不是凡人骑过的,据说通灵性,能听懂人言,还和一个什么宝藏或是秘籍有关,内情还不明白,光是有人发现了这匹马就已经引起骚乱纷争,先不管它牵扯的是宝藏还是秘籍,总之不能让别人夺了去,为了这,有意想得到的人为了公平,特地在此设了擂台。
那文士打扮的人是为了窈娘,胭脂楼的楼主一向与窈娘不合,自然也要来,其他还有什么图煞门、华修派、伽蒙宫,都已派了人来,多不胜数,更别提其他各方武林人士,可以预见,为了一匹马,今天将要引起一场血战纷争。
那两人在台上打,不少人却对着台下看,不是因为台上两人交战不激烈不精彩,而是因为台下有人更让人瞩目,远远的那辆马车里听说坐着千机阁阁主,另一边血红的轿子里当然是血魔医,正想乘着这个机会多看几眼,那顶血红的轿子上忽然荡起一片暗红的涟漪。
轿帘还在风中拂动着血色,人影已经落到台上,他一站定,台上的人立时就慑于他的寒意冷厉,先前还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的停下手,转过身,看到眼前站的人,无法控制的倒退了几步。
“血魔医?!”
从那顶红轿里出来的人还能是谁?落到台上让人觉得瞬间步入幽冥,站在他面前就像面对着一大片能将人毒死的冰寒毒刺,那种犀利和妖异冰冷的感觉同时并存,就算从没有见过他,他们也都能肯定,他就是血魔医。
“动手吧。”连话都不愿多说似的,他伸出手邀战,这三个字却不像邀战,而更像索命。
他是为了谁出手?为了什么出手?难道会是为了他曾弃之不要的窈娘?就算别人不信,窈娘却是信的,分外欣喜的娇声呼喊,“九霄——”
赫千辰坐在马车里,皱了皱眉,就在此时,窈娘话音刚落下,又响起一声惨叫。
第十六章:触动
没有人看到血魔医是怎么出手的,只见一阵寒芒,那个文士原来的对手骤然倒地,他想保命就先行出手,结局却是如此,血溅三尺血流成河,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被伤了什么地方,能流出这么多的血,多到流淌着将整个擂台染成血红。
等有人把他的尸体拖下去,才发现他身上竟然无处不是伤口,每一处都是血脉汇聚的地方,每一处都要害,血魔医用了什么招式什么兵刃,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清!
窈娘看到赫九霄出手,娇声呼唤,可惜台上的人依旧冷若冰石毫不理睬,就像他们从未认得,从没有过任何更深的接触,他杀了人,垂首看着地上的血,那表情没变,还是那么冷,却奇异的令人错觉他是不是在笑,那笑无形无声,叫看见的人以为自己在这瞬间已经死了一次,由心里到身外死过一样的阴寒。
就在刚才,赫千辰听到窈娘的那一声叫喊忍不住皱了眉,如今,看到赫九霄这样的笑也忍不住皱眉,这根本不是笑,也不是寻常人会有的表情,更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个九岁的兄长对他露出的笑。
他知道赫九霄做过什么,也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可直到此时,看到在人前的他,看到他人眼里的惧怕,他才忽然想起,他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过的,他离开赫谷之后,赫无极,他们的爹,是如何对待赫九霄的?当时就要他杀人,那后来呢?九岁的他学会杀人之后,还被教会过什么,要求过什么?
今天的赫九霄,还是不是当初的赫九霄……无声的叹息,赫千辰收回目光,眼神落在自己的手上,握过他的那双手和常人有着一样的温度,却不知为什么令人觉得有种无形的寒气,冰寒的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还有谁?”擂台上,赫九霄站立的姿势不变,不同的是脚下多了满地鲜血,他就站在正中,那个文士呆呆的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俊美妖异到能吞噬人心的脸,什么嫉妒愤怒,此时全都没有了,眼里只有恐惧骇然绝然。
他蹬蹬又倒退几步,因为脚下粘稠的血滑倒又爬起,一身血腥满身狼狈,指着台上的人挥着剑又冲了过去,像是吓得疯了,“怪物!你不是人!你是怪物!”
噗——血溅的声音,这一次却是人头滚落,无头尸体兀自挣扎往前了几步,轰然倒下,倒在地上那片粘稠的猩红里,台上只有赫九霄一人了,踩着脚下的血,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不管是被人叫怪物也好,动手也好,神情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台下的人忍不住颤抖,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得到那匹马,从它身上得到宝藏或是秘籍,是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不是为了死,和血魔医争夺,不吝是寻死。
很多人是怕死的,但有更多人想到可以得到财宝秘籍,心里热切就盖过了心上的恐惧,仿佛是被台上的血色猩红所感染,红了眼的人聚集着冲了上去,长剑、暗器、链锁刀、乾坤棍,各种兵刃一起朝着赫九霄击了上去。
赫九霄毕竟是个人,不是利器击打在身不会死的怪物,人群涌上包围,退路被掌风堵住,他必须避开才能迎敌,但他一避,势必会露出破绽,那些长剑、暗器、链锁刀、乾坤棍势必会落到他的身上,面对汹涌而来的人群,他骤然往上跃去。
上面却还有一支火雷箭在等着他。
他能怎么办?
当他出现,所有人就知道,要想得到想要的东西,除非血魔医放弃不要,他还活着,没有人还有希望。
难道有他在的地方就难免有人为他疯狂?这是恨,恨他为什么要和他们抢夺,赫千辰皱起的眉越来越紧,他看到火雷山庄的火雷箭,那箭不是普通的箭,触人即爆,足以将一个人炸成血块甚至碎末,赫九霄却还是迎了上去,他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反击?
“少爷!”小竹惊呼,一道青色的人影已经跃了出去,如电光投向擂台之上。
就像没看到将到门面的火雷箭,赫九霄的速度不减反增,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火雷箭将要沾到他身上的时候,箭的方向,居然自己倾斜了?!
于此同时赫千辰已到台上,他所跃的角度却恰恰将要撞上那枚火雷箭!
火雷山庄火雷箭,万无一失,何时会自己偏移目标方向?!那些人还来不及诧异,便看到人影一闪,他们面前的血魔医拉着什么人腾跃而起,各种本来袭往他身上的兵刃同时遭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他们的手几乎要拿捏不住。
“不好,快躲!”手腕剧痛,有人看到那枚火雷箭往空处投去,大叫一声,连自己手腕的伤势如何都顾不上看。
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整个树林,整条官道都在震动。被爆炸的威力波及,擂台边的树木哗哗直响,动摇的如要倒下,残枝落叶仿佛被雷云所卷,顷刻之间,所有在旁观战的人都被巨大的气浪扫到,一个个跌坐在地,马匹的嘶鸣还有人声惊恐,现场一片慌乱。
等一切平静下来,原来站满了人的擂台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不光是人,连擂台都已不见,地上只有大片的木头碎屑,和遍地的血迹,那是之前擂台上的血,还是血魔医的血?方才掠来的人影又是谁?
“你们炸死了千机阁阁主!”李大娘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兰花指,没有柔和的语调,这句话的力度比起方才的火雷箭也毫不逊色,惊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什么?死的分明是血魔医,千机阁阁主他不是在……”朝马车的方向一指,却见一个白衣小童惶然悲愤的站在马车前,颤抖哭泣的连话都说不出了,那情景怎么看,都如李大娘所言。
“怎么可能?檀伊公子为什么要救血魔医?”
“不对!炸死他的是火雷箭!是火雷山庄的人!与我们无关!”刚才在台上的人连忙辩解。
李大娘冷笑几声,“这里哪有火雷山庄的人?”
没有火雷山庄的人,为何会有火雷箭?
人群呆愣,忽然听到有人大叫,“你们的手!”
他们猛然低头,发现他们的手腕都齐齐断去,如用刀削,断了的残肢上露出一截白骨洒下满地的鲜血,刚才不觉,竟是已经痛的麻木!如今看到,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面对这样的伤口,所有人,所有的手,都被削去!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凄惨嚎叫,在混乱之中一起响起,那是颤抖惊惧恐怖的叫声,血魔医,血魔医难道真的是魔?他是在何时,用的什么,如何断去他们的手?!
这样的人,真的会被轻易炸死?
与光明相对的是黑暗,黑暗之中有两个人的身影。赫九霄当然没有死,赫千辰也没有,他们甚至没有受伤,当时发现去势不对,赫千辰险些来不及躲避,却被人用手一拉抱住了他的腰,倏然往下落去,几乎是在同时,火雷箭撞到擂台,本以为他和赫九霄会落地之后翻往侧边躲避火药的威力,没料到,他们那一落,居然落到地底。
没有人想得到,这个擂台之下居然会有一个机关,不知是怎么触动了机关,还是有人算准了时间打开机关,他们在爆炸的同时掉入地下,头顶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响声,然后就是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他们掉入地底的机关陷阱里。
听得见上方安静之后传来的人声嘈杂,他们的喊叫外面却仿佛完全不知,就在那堆擂台的废墟残骸之下,在那些碎木血迹下面会有这么一个机关,谁也想不到。
不能出去,赫千辰并不着急,他和赫九霄总不会被困在地下一辈子,刚才受到爆炸的冲击,暂时可以先休息一下,他闭目调息,身边的人却突然开口。
“你想救我。”赫九霄的话音在黑暗里听来很近,他其实就在赫千辰旁边,从他身上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药香混合的味道。
赫千辰睁开眼,他没有回答,赫九霄的话却没有停下,“虽然说了此后互不相干,但你还当我是你的哥哥,不然不会停下马车,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不必牵扯进来,你对那匹马没有兴趣,你来这里只是想看我会做什么,关于这匹灵徵马,你当然早就知道。”
千机阁怎会有不知的情报?何况这匹灵徵马还牵动那么多人,赫千辰还是没有回答,等于已是默认。
赫九霄对他的默认不知露出了什么表情,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赫千辰无法看见,身边的气息却像是有了些许起伏,难道他在笑?冰冷的如同能将人心冻结的赫九霄,血魔医赫九霄,是不会笑的。
可赫九霄确实在笑,在黑暗中无人看见,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丝细微的弧度,即便再细微,再难以察觉,那毕竟还是笑,与站在擂台上看到脚下鲜血不同的笑意,当赫千辰为他焦急,从马车里跃到他身旁,想替他格挡去他人兵器的时候,他的这个弟弟不会知道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那种发自内心,从心里暖起来的感觉让他的唇边不自觉的牵出弧度,他视人命如玩物,可以坐视任何人的生死,这些所有人都知道,他也以为自己可以谁都不在意,可赫千辰毕竟是他的弟弟,他看着他长到五岁的亲弟弟。
所以当看到赫千辰朝自己跃来,看到他脸上不自觉露出的急怒和气愤,那种细微的……关切和紧张,他的心里就涌上一股说不明的滋味,那感觉就像他站在阳光下,阳光洒落,从身上到心底,麻木了的每一个部分都活了过来。
当时火雷箭就要沾了他的身,不管他是不是自己能够躲避,他的手已先伸了过去,揽住了他,将他带离危险,他的动作比他心里的想法都要快。
千辰,你我都姓赫,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以前怎么会以为我能毫不在意?侧首看往身边,赫九霄还在笑,那笑无人看见,便也无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