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顺州出发,下一站是寰州。
紫曜瞧见本仙有些犹疑,便开口问。本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归在寰州……”
紫曜看了本仙一眼:“做都做了。”
也是,做都做了,还后悔什么。
不过本仙与紫曜都未见到元归。去得他从前闲谈时所说的家中时,那村落已经荒废大半,原应是元归家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焦土。
紫曜寻了一个还在村中的老人询问。那人摇摇头:“莫提,莫提了。自从那昏君在寰州遇刺以来,迁怒百姓,将寰州的税赋又往上提。如今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能走的都逃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还留着。”
紫曜看了本仙一眼,复又转而问那老人:“这家儿子叫元福的,从前我与他也曾相识。如今怎么房屋都毁了?”
老人又叹一声:“你问福小子?他就更命苦,本是在元大人府上当差当得好好的,那昏君一来,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昏君跟前的那个阉货。被赶了出来不说,官府还见天的来找麻烦。他家中一个老母,自昏君来了之后连老人妇孺都要交税,如何交得出来?那日他不在,官兵一把火将屋子都烧了。他老母后来没寻着,想也是死了——那么大火,怎么逃得出来?”
老人喘了口气,又道:“自那之后,便再没见过福小子。——他是我们从小看大的,最后却是如此下场。烧死的怎么不是那昏君与阉货呢。”
紫曜轻声道:“老人家,慎言,慎言。”
老人冷笑了一声,浑浊的眼光看着紫曜:“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怕说吗?苍天当死,苍天当死了!”
那晚本仙忍不住又回去看了苏景白。许是去得晚了,他并不在藏书阁。本仙从半面须臾幻镜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入睡,镜子被他小心地放在枕边。
可他睡的这个房间却十分眼熟。本仙立在床前,见他内侧还躺着一个人。——这房间是从前本仙的房间,床上另一个人,自然就是本仙从前的身体。
苏景白将手搭在毫无知觉的郭禄喜身上,头埋在他肩窝里。即使在熟睡中,他紧皱的眉头也不曾松开些许。睡着的姿势,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世上仅存的重要的东西,无助而委屈。
第三十五节
得知寰州元氏率游民起义的时候,紫曜与本仙正在邗州。
那时已经到了第二年早春,江南二月,正是春江水暖的时节。听到这个消息,本仙愣了愣,转头问紫曜:“三年之期,还有多久?”
那时本仙与紫曜正在茶楼上。他不方便与本仙一个旁人看不见的魂魄说话,故只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划了一个“一”字。
本仙看了看那个字,又看了看他:“一年,够吗?”
不是本仙怀疑元归。只一年的时间,他这匆促拉起的队伍,如何能突破京城重重防卫、攻进王宫?
紫曜不曾再写字。只在无人注意这边的时候,极快地轻声说道:“且静观其变。”
不日,莫州兵变。
景白调南北两支大军,分头堵截莫州与寰州叛军,因莫州是军队反叛,调集镇压的兵力尤多。不足一月,莫州军大败,退入轩辕山中。派去围剿寰州的军队却意外溃败,其中一部还叛入了寰州军。寰州军胜后,南下与增援军队正面相遇,一战之后互有死伤,转而西进,亦入了轩辕山。
紫曜带着本仙,落到了轩辕山里。
元归的营帐不难找。这山中驻军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又是寰州军首领,找他不费什么事情。
深夜里,大营的灯火依旧通明。本仙飘进营帐,见元归坐在灯下,凝眉看着面前地图。
一年未见,他除了下巴上蓄起了胡须之外,模样不曾有太大改变。只是从前眉间淡然镇定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隐约染上了一丝阴暗。
帘帐掀起,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将军还不曾休息?”
元归抬起头,有礼一笑:“不曾。劳小姐关心。”
“将军说哪里话。区区小事,如何报答得了将军救我父亲之恩。”
本仙的八卦之心一下被提了起来。元归虽然样貌不算多么出色,但气质淡定从容,极易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见倾心。反观这位姑娘,相貌中上,举止可见出身不低,再看她瞧着元归的眼神,分明是话本中常见的小姐配英雄的情节。
元归接过汤,却没有就喝,而是放到一边:“李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纵当时无人相助,也必能全身而退。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救命’二字,实当不上。”
“元将军过谦了。若非将军仗义率兵相助,家父也要如王将军一般命丧朝廷走狗之手,更勿论麾下一万莫州儿郎。我莫州军上下,皆视将军为恩人。”
本仙在旁听着,渐渐琢磨出味来。原来这姑娘,乃是莫州二守将之一的女儿。听她所言,似乎前几日与景白军对阵时,另一守将已经阵亡。而元归所率的寰州军退入轩辕山中后,大约是机缘巧合,助莫州军击退了景白军追兵。如今两支军队,驻扎相距并不远。
眼看着汤也送到,话也说完,那姑娘却仍不肯走。元归也颇有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本仙看了半晌,渐觉有些无趣,便复飘出营帐外。还没来得及在附近走走,就见夜色里,紫曜从另一边走来。
他身后远方忽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的火光映出一排营帐。夜风送来人隐约的高呼:“刺客!有刺客!”
本仙身后的营帐里,哗啦一声,是瓷碗打碎的声音。接着刚才那姑娘提着裙角,三两步跑出来,一脸惊慌。她待要往灯火明亮那处跑,手腕却忽而被抓住,回头时,元归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
姑娘惶然回头:“将军,我,我父亲……!”营帐里漏出的光映在她半边脸上,泫然欲泣。
元归的脸也半边在光亮中,半边却隐在黑暗里。他轻声道:“小姐莫急,如今大营混乱,只怕尚有贼人潜伏。且容在下护送你过去。”
那姑娘看着他,眼泪尚在眼眶里。半晌,点了点头,却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并肩往远处匆匆而去,后面自有一队寰州军随行跟上。
本仙飘在他们身后,笼着袖子,啧了两下嘴。转头问紫曜:“刺客……是你做的?”
夜色里,他的神情也有些朦胧。紫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顿了顿,往方才两人离去的方向又轻点了一下头:“——是他。”
本仙往元归离去的方向看去,突然心下了然。
“今夜之后,怕是李将军的女儿与他麾下的莫州军一道,都要改姓‘元’了吧。”
紫曜没有否认,这便是承认了:“——如今你还要担心他一年之内攻不到京城吗?”
本仙怅然地笼着袖子:“如今我只担心,一年之后他不肯一刀就便宜了结了我们。”
夜间,本仙照例地飘回去看苏景白。
他今日既不在藏书阁,也不在本仙房中,倒是在正殿里。殿中管弦齐奏,歌舞升平,他居然还兴致颇好地在看美女!旁边一脸讨好笑容站着的,居然还是之前被发配去了敬事房的魏双贤那死老太监!
要不是那半面须臾幻镜还仔细地贴身藏在他怀里,本仙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又被从前的那个景白把身体给抢回去了。
魏双贤那老太监还在谄媚地笑:“王,这是从本朝十二个州层层遴选贡上的美女,个个都是万中挑一的。”
苏景白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老太监献媚,忽而手一抬,指着下面一个美人:“这是哪个州贡上来的?”
魏双贤瞧过去,看了看道:“似是开州。”
苏景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太丑了。开州郡守换个人罢。”
魏双贤问也不问,只躬身笑道:“是。”转身叫了一个人上来,耳语吩咐几句,那人点头称是,便下去了。
台下的女子战战兢兢跳着舞,苏景白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挥挥手道:“不看了,都下去。”殿中一下便安静下来。舞女们迅速地行了礼退出,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吃人的猛兽追赶一般。
苏景白往寝殿走,魏双贤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苏景白也不见之前那样厌恶他的样子,就让他跟着,间或还“嗯”“哦”应一两句。一直到寝殿门外,这才挥挥手,不让他进去了。
不止魏双贤,其余伺候的人也一律遣了下去。苏景白坐了一会儿,望着烛火,呆呆地发着呆。许久,打开书桌暗格,取出一张卷轴在桌上铺开。
这是一张地图,与元归在轩辕山大营中看的那张一样,只是图面更大,标注更为详尽。
书案上还堆着乱七八糟的奏折,若是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像被翻过的样子。苏景白从那堆奏折中间,翻出一本与旁的奏折没什么不同的折子来,打开看了一眼,手指顺着地图上轩辕山山脉慢慢下移,最后停在一点上。
这是本仙刚刚去过的,轩辕山中寰州军大营所在的地方。
他的手指接着往下移,从大营往下,是景白军的防线。离得最近的一个出兵之州,便是开州。
方才,他当众将开州郡守换了。
苏景白轻轻长出了一口气,将手中奏折合上,又重新塞回那一堆折子里去,仿佛从来没有看过一般。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隔窗向外看去。
即使是漆黑的深夜,宫中也四处摇曳着明亮的宫灯,其中燃着南方五州进贡的上等灯油。他所看的地方淹没在一片宫灯的光芒中。但本仙知道,那是西侧殿,从前的本仙与如今郭禄喜的身体,所在的地方。
第三十六节
八月,各地纷纷有流民反叛,响应元归。苏景白急令各州世家倾财力募兵勇以抵叛军,平叛不力者与叛军同罪。
紫曜将一只剥开的荔枝放在本仙面前的果碟中,果肉晶莹剔透,甜香四溢。此时岭南还是盛夏,虽然此地荒芜且多流放之人,但日日有新鲜荔枝,加以紫曜选了一处海风清爽的地方落脚,似乎连闷热与荒芜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
本仙仍旧是游魂,自然不能将荔枝吃到嘴里,但只闻着这甜香,便觉得似乎有了七八分醉意。岭南偏远,消息传到此处又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想了想方才听到的,不由笑了一声:“狐狸的暴君,当得越来越像模像样了。”
之前他已经以征兵剿匪、国库空虚为名,多设了数种税目搜刮了世家一圈,世家之中早有不忿之音。如今再出这么一条“平叛不力与叛军同罪”,无非是彻底地将世家推到叛军那一边去了。
紫曜看了本仙一眼,轻轻地将又一只剥好的荔枝放到果盘里,垂眼道:“不想笑便不要笑了,难看得很。”
本仙摸了摸嘴角:“真有这么难看?”
紫曜不看本仙,低头专心地剥着荔枝,只“嗯”了一声。
本仙便也不再说话,仰头看着远方波光粼粼的南海。水天一色,看不到海的尽头在哪里。
许久,本仙轻声道:“紫曜,你让我回去吧。”
一只晶莹剔透的荔枝落到了地上,颤颤地滚了开去。紫曜垂着眼没有动作,许久方从掌中幻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了擦手。
这次,他没有再一口拒绝,只是问道:“你回去,要用什么身体?”
本仙无谓地笑了笑:“虽然与我契合的不容易找,但郭禄喜那个身体,再撑半年应该没什么问题。大不了用三魂撑着便是。”
紫曜终于看了过来,眉间微微皱起:“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本仙笑了起来。
“好歹当了一千年的神仙,自然知道。”
无非是损耗自己的三魂,来支撑那个身体的精魄而已。
“你不肯说,但我又怎会不知。天劫那时我便应该已经魂飞魄散,就算半年之后人间的命数全部回归正位,天地间也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如此想来,我这三魂留着或不留着,又有什么区别。”
紫曜的手覆上了本仙的手,但是本仙只是游魂,他的手便那么直直地穿了过去,落在桌上,攥成了拳。
“清微,你不要多想。我总有办法的。”
本仙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将来,是要做司命帝君的人,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坏了天条。何况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紫曜握成拳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本仙抬起头,认真地看进他眼睛里去。
曾经本仙觉得无论如何都看不透他的心意,而现在本仙却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清,他眼眸中隔着那一层清冷,在最底处深深隐藏的感情。
“从前我倾心于你时,有多喜欢你,就有多恨你。恨你冷情冷性,恨你宁可看本仙灰飞烟灭也不肯回应。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人。于我而言,只要是动了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使逆天而行也要去试一试。而你却绝不会这样做,对你而言,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直到这一年多来与紫曜一同走遍世间,本仙才渐渐看清。原来从一开始,动心的就不只是本仙一个人。
只是本仙懒散妄为,动了心便不管不顾。紫曜却比本仙更明白,天界虽大,却还不能正大光明地容得下两个有断袖之癖的仙人在一起。
他不可能与本仙在一起。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本仙。所以宁可将本仙推开得远远,期望到最后,还能够维持最底线的朋友之谊。
他种在内院的海棠树,他系在腕间的本仙的发带,他随身带着的须臾幻镜,他这三年里在人间为本仙做的一切。事到如今,本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紫曜别开脸去,只是放在桌上的拳攥得更紧。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语气,他才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以为,我为何答应娶有鱼,为何答应天君成为司命?”
本仙觉得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几乎要维持不住:“虽然不知,但多少也已经猜到了。”
“所以,才更不能让你为我再这么下去。我……不值得。”
“不要再说了。”紫曜忽而站起身来,那一盘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被他过大的动作打翻,落到地上,如同断了的项链上的珍珠一般零落散了一地。他却不管不顾,匆匆地走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一定是看出来了,就如同本仙也已经明了一般。
从前本仙看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因为本仙对他太过在意,关心则乱。而如今本仙能够看明白,无非是因为……已经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他一个动作便患得患失而已。
……他的这份情意,隐藏得太深。到最后本仙终于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
本仙慢慢地飘回住处。紫曜的气息仍在,人却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他从不离身的那半面须臾幻镜,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本仙将手慢慢地放在镜子上,心中酸涩难当。
这是紫曜的回答。
他那时强硬地要求本仙跟他离开,他带着本仙一路看遍世间美景、尝遍天下美食。他为救本仙乱了天命,他答应本仙给狐狸重新一个身体。
在今后的几千几万年里,他会舍弃自己所有的情感成为司命帝君,和一个不爱的女人永远地生活下去。
但他现在仍旧选择了放手。
本仙曾在几百年里固执地以为是他负了本仙。最后却终是,本仙负了他。
须臾幻镜的另一边,是本仙无比熟悉的房间。暮色已深,屋中却没有点灯。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