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自己生很痛,所以跟大夫约好了做刨宫产。”她答道
“预祝你一切顺利。”罗晓峰与她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程越勇。
“我们到了。”护士推着产妇走下电梯,程越勇手抵着电梯门回头对罗晓峰说道:“稍后我去看你。”然后也跟着走了下去。
叶德文想要关上电梯门,低头寻找按钮,却发现罗晓峰的手指按在开启键上,眼睛看着程越勇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叶德文把他的手指从那个键上拿开,电梯门才终于关上,电梯得以继续向上。
“这个人是?”叶德文问道。
“同学。”罗晓峰闭着眼睛,一只手支着额头,答出这两个字就一言不发了。
在接下来的整个检查过程中,罗晓峰就都是这种状态,叶德文心里越来越狐疑。检查结束将罗晓峰送回病房,叶德文说道:“你自己待会儿行吗,我去餐厅吃点东西。”
罗晓峰点了点头。
叶德文离开病房,在下楼梯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转了回来,不放心罗晓峰,寻思着吃点罗晓峰剩下的米糊将就一下就算了。但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他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隔着门上的小玻璃,往里边看了一会儿。
只见罗晓峰以一种恍惚的好似梦游一样的神情,坐了起来,然后拔掉了手上的针头,穿上鞋子,摇摇晃晃的向门口走来。
叶德文迟疑了一下,然后闪身退到一处墙角躲了起来。
罗晓峰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按住肚子,向前慢慢走着,走得很慢,而且中间停下来好几回,似乎是犹豫着要放弃,但最终还是一步步走上了电梯。叶德文在后面默默的跟着,看着电梯显示罗晓峰停在了五楼,他再次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乘电梯,而是转了个弯,爬楼梯也上去了五楼。
这是一间综合性大医院,手术室有很多间,罗晓峰一间一间的找着,喘息越来越急促,视线里渐渐的都是虚晃的光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但这好像如一种本能一样,想要靠近他,哪怕即使是远远的再看他一眼也好。
妻子被推进手术室,程越勇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坐了一会儿,他开始无意识的用手翻找着口袋,想找烟抽,其实他只要稍稍能平静一些,就会意识到他根本不可能在身上找到香烟,因为在差不多一年前,他妻子确知怀孕起,怕对胎儿不好,就已经戒烟了。这种无意识的翻找,完全是由于他此时慌乱的心情造成的。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罗晓峰的呢?这他也说不清了,但无疑那是他的初恋,一场长达十多年的初恋,就如同罗晓峰无法忘怀一样,程越勇割舍得同样痛苦。这两年他也曾经找过罗晓峰,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但是罗晓峰消失得很彻底,给他介绍的工作没有去,电话号码换了,最后连房子也出租出去了。那时他有点失落,但不可否认的也有某种轻松,只是这种轻松,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了,越来越多的变成了对往昔的追忆和思念。今天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错觉
“这里不能抽烟。”一个声音带着暗哑的颤音。
程越勇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又是错觉吗?
罗晓峰在程越勇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带着喘息和不适,只是揪痛的不知是心还是肠胃。
打量着罗晓峰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的脸,还有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拳头,程越勇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到底什么病?”
“没什么,只是胃肠炎和有些贫血。”罗晓峰不敢看程越勇的脸,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挣扎,走了这么久才找到他,但这一刻竟不敢直视他的模样。
程越勇抬手摸了摸罗晓峰的额头,“你在发烧。”
“嗯。”
程越勇脱下身上的西服给罗晓峰披上,罗晓峰没有拒绝,却低着头没有出声。
黑色的西服,衬着他白的异常的脖颈更白了,程越勇觉得那颜色真刺目,刺得心都疼了。
西服上是程越勇的味道,这是曾经何等熟悉的味道,这熟悉味道围绕着自己,仿佛正在开启一个被刻意尘封已久的门。
“你这两年怎么样?”罗晓峰和程越勇差不多同时问出这句话,然后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
最后,程越勇首先答道:“还那个样子,没什么大变化。”
“到北京来是特意陪妻子来生产的吗?”罗晓峰问道。
“我调来北京工作也快两年了。”程越勇答道。
“这里工作还顺利吗?”
“算不得顺利,你知道我的那点背景,在这里就不够看的了,所以最近想挪动一下,去地方看看有没有好的机会。”程越勇说道。
罗晓峰点了点头,想自己在公司里生存都这么不容易,他混官场各种明的、暗的规则,只怕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你怎么样,这两年难道也在北京?”程越勇问道。
“我在上海,现在在一家外企做销售,来北京是谈业务的。”罗晓峰答道。如此平稳的聊着天,最初的紧张渐渐消失了,老朋友那种轻松气氛,驱散了慌乱的情绪。
程越勇此时的感觉也和罗晓峰差不多,一听这话有些难以置信的道:“以你的脾气,还能做销售?”
“你果然是了解我的。”罗晓峰摇头无奈的笑了笑,“确实是做不成的,刚刚就被人给摆了一道。”
“怎么回事?”
“说起来还是我经验浅,这件事没有考虑周详……”将这次遭遇到的不愉快,跟程越勇慢慢的说了一遍。
“这不能怪人家,我看是你太毛嫩了,在那种企业里,没有很硬的背景,怎么可能得到那样的肥差。”程越勇很不客气的说道。
“是吧,呵呵……”
叶德文叉着手,倚着墙,站在角落里,听着他们两个的对话,“晓峰瞒着我,却可以和这个人无话不说,语气也柔软的很,宛如是一个受了委屈向父兄倾诉的孩子。看来我们俩的心里还隔着很远呐。”
正这么嘀咕的时候,突然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大群人呼啦啦的冲这边走了过来,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好热闹的一大群。叶德文紧贴着墙壁,给他们让开了路。
罗晓峰不再躲闪开视线,他静静的用眼神描摹着程越勇的模样。这样聊着天,时间仿佛倒退了回去,他还是他多年来唯一的朋友和家人,自己依然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能诉说心事。
程越勇也看着罗晓峰,在罗晓峰清澈的眼眸里可以看见他自己清晰的倒影,情景一如当年。他伸出手去,试图去握罗晓峰放在膝盖上的手。
但突然间视线里就多出来一大堆人,“阿勇,不是说还要过两天才是预产期,怎么今天就刨了?”
程越勇收回了手,站起来迎上去,“因为羊水破了,所以提前就要手术。”
这一大堆人中,罗晓峰有几个是认识的,他们是程越勇的父母和姐姐,这在以前去程越勇家练拳时是见过的,其他几人没见过的,猜想应该也是程越勇家,或者是他太太那头的亲戚朋友。但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罗晓峰,他们都围在手术室门口,叽叽喳喳的跟程越勇问这问那。
罗晓峰默默的站了起来,把程越勇的西服脱下来,放在椅子上,独自向回走去。
靠在电梯里,头很晕,身上一阵阵的打冷战,电梯门开了的时候,罗晓峰差不多是跌出来的。一双手将他抱住了,“亲爱的,怎么自己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离开我一会儿都这么想念呀!不过餐厅不在这个方向,幸好我回来的及时。”
第二十八章
“要我说,护士才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早上,叶德文对正在给罗晓峰挂点滴瓶的护士小姐,说道:“面对我朋友已经被扎烂了的手,依然能面不改色的再扎下去。”
“扑哧”护士小姐被逗笑了,结果针头扎歪了,没办法,只能拨下来重新再扎一次。
“哎!”罗晓峰叹了口气,在医院住了三天,叶德文已经跟整个住院部的护士和大夫都打成了一片,这功夫真不是盖的,还不仅仅是护士和大夫,连素来难搞的丽比都跟叶德文关系很好。
正想着丽比,就听见丽比那格外响亮的高跟鞋声敲响了地面。
“嗨,今天气色不错呀。”丽比进了门,直接走到窗前,自己从水果筐里拿了一个橘子,一边剥着皮,一边说道:“罗经理原来你还有很硬的关系啊,害我还为你担心了好几天。”
“什么很硬的关系?”罗晓峰不明所以。
“还装?公司刚刚发来了邮件,CACT的老总亲自跟郝总给你澄清,说一切都是误会,还郑重向你赔礼道歉。”丽比将剥好的橘子放进嘴里,边吃,边斜眼瞥着罗晓峰,说道。
罗晓峰心下有些了然,如果不是弄错了,那唯一会在背后悄悄为自己摆平麻烦的,就只有一个人。这两天他没来看自己,却在不声不响的为自己摆平了这事。
“果然是啊!”丽比看着罗晓峰的神情,肯定的道:“那这事光赔礼道歉可不行了。”说着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于经理吗,啊,我是丽比呀,嗯,罗经理现在在住院呐,对呀,病得好严重啊,是呀,协和医院,那好的,拜拜。”
“这是干嘛?”罗晓峰瞪着丽比。
丽比对他吐了吐舌头,“等着瞧吧。”然后又从水果筐里拣出一个火龙果,“这个看着不错,有水果刀没?”
丽比一个火龙果还没吃完,于宇阳就跑了来。现在快到冬天了,天气很冷的,可于宇阳脸上还挂着汗。
“哎哟罗经理,这是怎么话说的,是水土不服吧。”于宇阳将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堆在罗晓峰的床头,脸上笑得别提多亲热了。
“是呀,是水土不服,地方也欺生的很。”罗晓峰淡淡的应道。
“呵呵,一回生二回熟,别放在心上。”于宇阳那因酒色过度,虚胖的脸上,都是真挚的光芒,“以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哈哈,罗经理还要多照顾一二呀。”
“好说,好说。”罗晓峰说着,转头看了看丽比脚上像锥子那么尖的高跟鞋。心想,用这个照顾是最好的了。
丽比看到罗晓峰投在她鞋子上的殷切目光,忍不住扑哧一笑。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以后就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等你好了之后,我请你,到北京最好的……”
于宇阳还在不停的套近乎,罗晓峰听着有点厌弃了,身体往后靠了靠,叶德文立刻会意,“病人需要休息了,这位兄弟就改天再聊吧。”
打发走了于宇阳,叶德文翻看着他拿来的东西,“好家伙,这人真大方。”丽比也凑过来看,“哦哦,你那关系很不一般呐,于宇阳这么下本,早知道刚刚就该再敲他一笔了。”
于宇阳拿来的有两盒燕窝,两盒鲍鱼干,单单这两样少说就值个四五千块,另外还有一些蜂王浆、牛初乳什么的林林总总不少补品。
“见面分一半。”罗晓峰对丽比慷慨的说道。
“呵呵,够意思啊!”丽比乐呵呵的,把所有东西都分了一半去,打包正要走时,突然仔细瞧了瞧叶德文,又回头打量了罗晓峰半晌,“你们两个该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吧?”
“小姐,正如你想的那样。”叶德文亲热的搂住罗晓峰的肩膀,证实给丽比看。
“哎!”丽比长长的叹了口气,“为什么,这年头好男人都好这个?”沮丧的摆了摆手,“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在这继续耗着了,我去订机票先回上海了。”
“也好,公司那边的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瞅着这燕窝的面子上,不会给你出纰漏的。”
听着丽比高跟鞋声音消失,叶德文笑着,道:“这丫头挺直爽的,如果咱俩不是这种关系,你猜她会选谁?”
罗晓峰没有答叶德文,他在想自己该不该去谢谢程越勇,想着摇了摇头,谢他?那就真的生分了。即使以后不见得还能遇得到了,可是心里还是不喜欢那种感觉。见他?也没那个必要了,他有他要照顾的妻子和孩子,他帮着自己是念着当年的情谊,他不来看自己只怕是过往的那种关系,不想被家人察觉吧。所以自己也不用再去打扰他了。今天状态良好,理智要比较占上风。
“阿文,帮我个忙吧。”
“什么事?”
“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不行,说了要住七天的。”叶德文有些不高兴的说道。
“你的工作也并不轻松,我不想回头看你天天熬夜赶图纸,不如回去,你就可以一边继续你的工作一边照顾我了。”罗晓峰尽力说服他道,“而且我感觉确实已经没问题了。”
叶德文看了看罗晓峰的精神果然不错的样子,毕竟是年轻,底子也不错,病势来的虽猛,好好养了三天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想着五楼上还有个诡异的家伙,跟晓峰的关系不简单,要是离开远点也好,于是点头道:“我去问一下医生的意见,但即使同意了,回到上海后,你也要请病假继续休息和治疗。”
“好,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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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这小模样,跟我们阿勇小时候一模一样。”程妈妈爱不释手的抱着孩子。丈母娘那里一个劲的抢,却怎么也抢不过去。
程越勇看着那边,笑了笑,打开保温罐,盛出鸡汤喂给妻子喝,“多喝点。”
“肚子上留下好大一个疤,真难看,我以前身上可是连一点小疤痕都没有的。”妻子边喝着汤,边满脸委屈的指着肚子说道。
妻子是娇贵的,很好的家世,良好的教养,人长得也漂亮,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罗晓峰不同,他是在跌跌撞撞摔摔打打中度过的,但偏偏骨子里一股子倔强,却怎么也磨不平,如果不是早几年自己罩着他,可能会吃更多的苦。如今这两年不知道除了这件事,还吃了多少苦。
“老公,老公。”妻子不满的叫了起来,程越勇才意识到,举着勺子的手,半天没动了,“嗯,我想起局里还……”正说着,电话铃响了。
就势把汤碗塞进妻子的手里,“你先自己喝啊,我去去就来。”
出了病房,接起电话,“喂,穆总,办好了?谢谢啊,我这兄弟就是这么不懂事的脾气,以后您多关照,对,我刚添了个大胖儿子,呵呵,好,改天带上嫂夫人一起,回头见。”
放下电话,程越勇摇了摇头,“这个正好是跟我相熟的,其他的就不见得能那么幸运了,要想保着你那白玉清风的优雅,就真不该再在这行当里混了。”
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喂,四少,还记得中学时那个同学罗晓峰吗?对,就是他,上次你说的开公司的事,带上他一份吧,哈哈,他那臭德行的确是个问题,不过他脑瓜还是不错的,嗯,回头约出来一起谈谈?哎!当给我个面子。”撂下电话,跑楼梯下到二楼。
“请问,罗晓峰住哪个病房?”
“罗晓峰呀,已经出院了。”护士答道。
程越勇原地站了片刻,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到医院门口的小超市,买了香烟和打火机,迫不及待的取出一根,点燃了狠狠连吸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