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biao子,又立牌坊,我看你能得意到哪天,哼。”
推开商承德,尤子芩扭腰愤愤而去。
苏倾池淡淡扫了一旁呆愣的商承德一眼,脸上已没了笑意,“那日商少爷说倾池令你一见忘俗,愿作君子之交,今日一见,又当如何?”
商承德露出一口白牙,“听说什刹海荷花已经长出了势头,若是……若是倾池下个月有空,不妨与我一道携殇赏荷,到时候美景香茗,岂不快意?”
苏倾池抬头看向商承德,商承德憨态一笑,“倾池不说便是应了,我这就回去先准备着,告辞。”
未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对了,险些忘了。”
商承德握了苏倾池的手,在他手心放了一个东西,“这段时日商行人手紧缺,怕是抽不出空过来,倾池不必等我,若得空,我,我过来找你便是。”
话刚说完,人已走了,只是走至门口身形一晃,怕是走急了被门槛绊了一下。
苏倾池低头,一枚石青色绳线编成的络子细细包裹着的鸭蛋,络子上边编了一道平安结,下边垂着一缕细碎流苏,模样倒是喜人,只是这做工实在谈不上一点细致。
苏倾池又看了眼那个包着鸭蛋的络子,收了,便转身上了楼。
走了两步,苏倾池忽而停下来,将那鸭蛋又摸出来。
莫非……这络子是他自己打的?
想起方才那一声“倾池”,苏倾池不语,垂眼上了楼。
那日之后,商承德果然没再来春沁园,苏倾池也落得清闲。
这些日子尤子芩风头正盛,唱一出满座一出,受捧的势头一度盖过苏倾池。
老百姓听戏有自己的一套喜好,唱腔重活泼轻快、节奏强烈,情节上重嬉戏情趣,对艺人的技艺更是要求苛刻,一词一腔一调都容不得一丝马虎,伶人唱得好,他们喝彩相报,哪里出了一点错,立刻高声叫骂。
真正的名角儿,无论何时,毋须开口,只要往台上一站,立刻满座欢呼喝彩。
京城,要想知道名伶声誉高低,只要看看这“迎廉好”,便可知晓个七八。
夏至刚过,天气缱绻间带了一丝燥热。
在尤子芩名声大噪之时,苏倾池带了柄折扇,正悠哉地寻找僻静的宅院。
春沁园的厢房虽好,每日清晨却不免嘈杂,吊嗓练声儿,耍枪弄棍,戏班几十口人全聚在一个院子里,苏倾池光是每日起来站在楼上往下看到攒动的黑脑袋,便没来由一阵不痛快。
如今,尤子芩气焰嚣张,每日叽叽喳喳鸦雀一般,晚上房里又淫言浪语地不安宁。
他倒也无所谓,只是苏宝儿免不得会受些影响。
如今苏倾池倒是不缺银钱,花了几百两买下一栋雅致安静的宅院。
这宅院一面垂花门,三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房屋檐柱精美漂亮,饰以镂空雕花,有些地方还有彩画装饰,苏倾池越看越满意。
中间院子也算宽敞,四个角落分别载了桂树,一旁还有一口浅井,方便汲水。
正房屋顶只在屋脊两端雕刻花草盘子和翘鼻作为装饰,简洁朴素,却也大气。东西两间厢房较正房小些,却也没有丝毫简陋之处,看着普通,雕琢倒也精细。
苏倾池将这宅子里里外外看了几遍,觉得花了那些银子也值了,便落了锁,回了春沁园。
这栋宅子,别说春沁园的班头,就连苏宝儿也不晓得。
苏倾池从来不让苏宝儿沾银子,因而他到底有多少体己钱,苏宝儿怕是没一点数。
回屋已是一身薄汗,苏倾池洗了澡,便躺在春沁园院子里新搭的凉棚里小憩。
凉棚之内,栽了一盆石榴和夹竹桃,如今石榴花已开遍,火红一片,那夹竹桃也枝叶缠绕,吐艳争芳,两两开得正旺。
榴竹之间摆了一座瓷鱼缸,几条金鱼扭身摆尾正在抢食,弄得一阵清泠水声,听着倒也悦耳。
躺在院中,隐约能听得外边有人吆喝着卖甜瓜。
苏倾池有些嘴馋,便喊苏宝儿,让他去买些旱金坠儿来。
这旱金坠儿连同那些个青皮脆、羊角蜜、哈密酥、老头儿乐,皆是街市上吆喝贩卖的甜瓜名目,如今刚入夏,这些甜瓜竟早早地就入市了。
苏倾池喊了两声,也不听苏宝儿应声,正琢磨间,就见老佘头从外头跑回来,一手撩着袍子,模样甚是狼狈。
“苏老板,您快去瞧瞧,小宝儿和人打起来了,这,这可急死我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拉不住。”
老佘头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无子无女,素来把小宝儿当亲孙子疼,平日里有什么零嘴吃食,也都背着别人偷偷塞给小宝儿,连同苏倾池打骂小宝儿,他做什么也都会跑过来护一把。
苏倾池倒不知道苏宝儿会同人打架,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巾帽胡同,苏老板您赶紧的,别让小宝儿给人打着了。”老佘头急得一张老脸皱成一团,直往外冒汗。
苏倾池眉毛一皱,撩了袍子起身。
苏倾池赶到巾帽胡同的时候,苏宝儿正坐在一家人家门口石墩上倒鞋子里的沙子,一头头发乱蓬蓬的,又是灰又是草,衣服也破了个口子。
“哎哟,你个小崽子,还敢……”苏宝儿举着鞋子正要打,抬头瞧见来人,一下子就成了没胆的耗子,缩着脖子喊了声哥。
苏倾池又给了他脑门一巴掌,“回去。”
苏倾池一路上也不问怎么回事,苏宝儿也不吱声。
“哥,我想吃打小尖儿。”苏宝儿指着一个货挑。
苏倾池从腰里摸出些碎钱,苏宝儿接了钱,跑到货挑上挑着。
苏倾池站在路边等苏宝儿,冷不防被一把金丝扇柄挑了一下下巴,苏倾池抬头,正瞧见一顶锦轿从身边缓缓而过,轿帘掀起,一个俊美的男子正拿着扇子对他挑眉,嘴角勾着一抹弧度,轻纵而放浪。
苏宝儿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把手里才买的栗子糕和艾窝窝砸到轿子上。
只可惜轿子已经走远了。
“看什么呢?”呢轿之内,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子看向身旁的锦衣男子。
“没什么。”锦衣男子手指摩挲着扇柄。
一双风流眼细长深邃,嘴角浅含一丝笑意,神色潇洒不羁。
这般风流相貌,堪堪让人移不开视线。
清俊男子看得痴迷,神色微露扭捏,“承俊,我们许多年没见,这些年,你可想过我?”
商承俊伸手缓缓搂过男子,肆意抚摸着对方的肩头,左手扇柄轻佻地挑起对方的下巴,“仲文,若是我说想,你该如何?”
说话间,扇柄已沿着对方的脖子滑入衣襟之中,正肆意摩挲对方裸露的肌肤。
邱仲文原只是试探,哪想对方竟如此大胆,心下又喜又臊。
商承俊一看对方生涩反应,便知对方从未经历过这等情爱之事。
若说对方相貌,商承俊是万般瞧不上的,只是他已许久没有碰雏儿,此时面对邱仲文的羞赧无措,不免生出些兴趣来。
“你待如何?嗯?”商承俊已挑开对方衣襟,轻咬对方喉结。
邱仲文初尝情爱,哪里是商承俊的对手,三两下挑弄,便已软得不成样子,此时只能攀着对方肩头,任由对方在他身上肆意胡为,口中断续念着对方的名字。
商承俊未料邱仲文这般世家公子,在情欲催弄之下竟也如此放浪,一时性味大起,下手毫不留情,一时之间,惊喘不断。
繁繁闹市,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绿呢小轿之内,流苏荡漾,春色无边。
第十一章:同塌而眠
天气热了,身子也变得慵懒起来。
苏倾池的厢房不甚透风,开了窗又嫌外边嘈杂,于是昨晚便闷了一夜。
一大早苏倾池便受不了,披了衣褂跑到院中的凉棚内补了一会儿觉。
转醒之时,耳边尽是一阵沉闷的棒槌声,一下一下,很规律。
苏倾池微微睁开眼,苏宝儿背对着他正蹲在井边,一旁的小碗之内盛着一些茶麸捣烂水浸出来的液汁,井沿上横摆着一根儿臂粗的棒槌,正在搓洗衣裳。
听到身后动响,苏宝儿转头,抹了一脸的清汗,“哥,吵着你了?”
“早醒了。”苏倾池从腰间摸出一些碎银,“几天没剃头了?弄得跟粗汉一般,成什么样子,回来带些鬼腿(炸油条),打些豆浆酸梅汁回来,你若是还馋些别的就买些。”
“哎。”苏宝儿麻利地在裤腿上擦擦手,接了钱。
跑上楼拿了两个大花碗,又蹬蹬蹬下来,钻出院子,没了人影儿。
院子外边的胡同里,此时早已人声鼎沸,磨剪子的、剃头的、收乱发的、修脚的、收破烂的,胡同尾算命、拈灵签的,也都摆上了摊子,胡同口还有身穿土黄色僧袍挨家化缘的和尚,实在热闹。
苏宝儿在剃头挑子那儿剃了头,掸了身上的碎发,便跑到挑担提篮的小贩挑上买吃食。
“当心了您呐。”
苏宝儿腋下夹着鬼腿和打小尖儿,两手端着两大碗豆浆和酸梅汁,一点一点走得仔细。
正走到拐角,冷不防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宝儿咧嘴一笑,正欲上前打招呼,待瞧见那人身边还有一人,便止了脚步,转身进了春沁园。
苏倾池已梳洗完毕,一根漆黑如墨的长辫子随意垂在身后,辫尾裹了根银色缎子,扎得一丝不苟。
苏宝儿擦脸洗了手坐上桌,随手拿了一根鬼腿就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苏倾池盛了一小碗豆浆放到他跟前,“仔细噎着。”
苏宝儿胡乱点头,端起豆浆仰头咕隆咕隆几口喝了个干净,末了他舔了舔嘴角。
“哥,你猜我在下边瞧见谁了?”
苏倾池拈了一片水切糕,细嚼慢咽,闻言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皮,“你在这京城能认识几人?也就那些个痞小子。”
苏宝儿摆手,“不是,我瞧见商大少爷了。”
苏倾池端起豆浆喝了一口,“他每日去商行都走这条街,你见着他有何奇怪?”
“他身边还跟个小姐。”苏宝儿见他哥依旧没什么反应,便凑近又说,“两人有说有笑,怕是关系不一般。”
苏倾池擦了手,掸了掸袍子起身,“你有这闲工夫管人家的事,不如把箱子里衣服洗了。”
苏宝儿噘着嘴不讲话,过了会儿嘀咕道,“商少爷明明约了你今日赏荷,如今却同别家小姐四处游玩,我看他八成是把这事给忘了。”
“你怎知他约了我赏荷?”苏倾池换了件轻薄的外卦。
“那日我就在隔壁,还瞧见他拉你的手了。”苏宝儿说得愤愤。
苏倾池懒得和他辩说,只道,“别人随口一句话,你就放心上?”
“那不是他和你……”
“行了,他不来便不来,我还等他不成?把碗筷收拾了,我出去一会儿。”
“哥,你去哪儿?几时回来?”
苏宝儿追出去,趴在栏杆上左瞧右瞧。
只是苏倾池早已下了楼,哪里还找得着半点人影儿。
正房朝南,东西两间厢房,配有两间耳房,左厨右厕,四面房屋相对独立,彼此之间有游廊相连,庭院深邃,建筑紧凑,东南角的一扇垂花大门,此时只听门上铜锁轻响,倾尔便有人推门而入。
西南角一处花砖围了一块小地,模样看似一片小花圃。
苏倾池左手拿了一株茉莉,右手一柄小铁铲,挖了一个坑,仔细埋好花茎,压好土,不出半个时辰,院子四角便已种了茉莉、建兰、夜来香、晚香玉。
清风几许,满院芳香四溢。
环顾四周,又在院内空地用竹竿搭了一排纵横交错的架子。
日后种些葡萄,便可在此摇扇乘凉。
须臾,在东南角院门之处的空地辟出一块小菜园子,四周架了藤萝架,菜园之内随意种了些应时应景的果蔬,略略施肥,一切便收拾妥当。
只待过些日子添置些椅凳几案,便可入住。
打了井水将手上脸上的残泥洗去,苏倾池便将院门落锁。
苏倾池这一番忙碌,外边天色已晚,街上凉凉地吹这几卷风,带了些凉意。
白日还燥热难耐,这时却一阵阵凉风,实在怪异。抬头一看天,果然,天上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滚圆的雨珠子摇摇欲坠,若是坠下来,免不得一场倾盆大雨。
外边晾晒的衣物怕是要遭殃。
苏倾池还未来得及想,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一阵疾风卷着沙土紧紧而来,顷刻之间,倾盆大雨便哗啦啦瀑布倾泻之势直泻而下。
这般来势汹汹,直让行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苏倾池索性不再躲避,撑开折扇顶在头顶便闯入滂沱雨幕。
霎时,一阵急雨狂砸,好一阵透心凉。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紧,直打得苏倾池睁不开眼,只能凭着感觉胡乱奔走。
亏得那宅院离春沁园并不多远,苏倾池踩着过脚的雨水,跑了一炷香,终于到了春沁园。
门口站着一人,手里拿着一柄油伞,正踱来踱去。
苏倾池看不清那人是谁,也顾不得。
此时只觉得身子热一阵凉一阵,怕是受了寒。
一柄油伞忽而替他挡去了雨水,身上也被人裹了件袍子。
苏倾池未来得急反应,对方已拿袖子替他揩脸,动作轻柔小心,待看清来人,苏倾池不禁一愣。
商承德皱眉,“这么大的雨竟也不晓得躲,淋出病来可怎生是好,赶紧上楼暖暖。”
语气竟是三分责怪,七分担忧。
什么还都未来得及问,对方两条手臂一揽,半扶半抱,竟将他弄上了楼。
屋内小宝儿已生了炉子,炉子上一壶水已沸腾,满室的水气氤氲。
“哥,你可回来了,怎么淋成这样。”
小宝儿丢了蒲扇,也顾不得擦手,赶紧用湿布裹了壶柄,倒了一杯热茶吹了几下送到苏倾池手上。
“赶紧喝口热茶,这雨下得忒邪门了,仔细受凉。”
苏倾池接过茶,吹着喝了几口,身子这才暖些,手脚也没那么僵了。
接过苏宝儿递来的巾子,苏倾池擦了身上的水,“让人抬一桶热水进来。”
伸手便脱了湿漉漉的外褂丢在一边,湿滑的丝绸亵衣紧紧贴着腰身,露出一副瘦腰窄臀。
这般风流体态,堪堪逼得商承德别过眼去。
“我出去等着。”不等苏倾池回答,人已匆匆跨出门外。
苏倾池身形一顿,方才竟忘了屋内还有别人。
外头的雨一阵急过一阵,竟没有停歇的意思。
小窗之外,雨水朦胧了一切,被疾风吹得东摇西摆的老槐树和胡同的白墙绿瓦融成一片,墙头探出的几株花枝也渲染一般,只留几点晕染的红。
泡了热水,驱了寒气,小宝儿已煮了姜汤,端了两碗过来。
鼻尖微痒,苏倾池生生打了两个喷嚏,索性赖在床头,只着一件纯白亵衣,随手扯了锦被盖上。
喝了姜汤,身上起了暖意,苏倾池这才问道,“他还在外头?”
苏宝儿瞅瞅窗外,“在呢,你今天才走,他就过来了,一直坐下边等了大半天。”
放了碗,苏宝儿又说,“这雨刚下的时候,他就问我你去了哪里,可带了伞,我哪里知道你去了哪儿,他在下边急得直转,后来拿了伞出去找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衣服都湿了,哥,我怎么觉着……”
“觉着什么?”苏倾池崴了他一眼,“还不让人进来。”
“哦”苏宝儿噘嘴。
房内本就静,经窗外这一番哗啦啦的雨声一盖,更是静得没有一丝音儿。
“商少爷等了我一天?”苏倾池开口打破静寂。
商承德一笑,“倾池莫不是忘了与我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