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不说话。
“喂,你能抗得住不?忍耐一下,很快就到了。”
他紧握拳头,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咔嚓声响。
约过了几分钟,他最终抗不住了,小声道:“你离我近一些。”
我靠过去,“有事么?”
他闭着眼睛,道:“再近些。”
眼看两人快贴到一起了,我不由狐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身上人类气息会让我舒服些。”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将外套搭在两人胳膊上遮住,问他,“这样是不是好些了?”
他居然一脸惊恐的开始甩,仿佛我玷污了他清白一样。不过好在身体虚弱,软绵绵拉扯几下也未能挣脱。
“你神经病啊。”我忍无可忍的给他一脚,“安生点,我烦着呢。”
他这才安静下来,眼睛木然的望着上方,我也将目光移向窗外。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生还的人员,但是我们的搜救工作还在继续,原因也在调查中……出这样的事,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头发花白的负责人再三重复着的向遇难家属道歉,收回的却是一连串的诅咒和悲哭声。
“道歉有什么用?如今人都没了!”
“我的女儿才五岁,你们把她赔给我,赔给我啊……”
“妈,妈……您醒醒……”
我茫然的站在绿河边,看那些拿着白菊和祭品的人跪在江边祭奠,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支娇小的白菊递了过来,“我看别人都有拿。”
“我不要。”
朴劳将白菊收了回去,酝酿了会儿道:“其实人类生命是很短的,对我们来就像蚂蚁一样短,活十年和一百年没有什么差别,终归是要死的。”
很残忍,但是很真实。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却只能证明他不是人类。
我不懂活十年和百年有什么差,但是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所有在意的人都能好好的活着。
可现实却是这样:妈妈走了,教授走了,小叔叔也放弃了我,尚阳目前生死不明……
被风吹得有点冷,我理智却逐渐清醒起来,“飞机说遭到不明飞行物袭击,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望着河水眯起眼睛,“是鲲鹏。”
“那个传说怒飞千里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他为什么跟那么多人过不去?”
“他并非跟飞机过不去,而是小猫狐跟你过不去。那孩子很任性,但又出奇的聪慧,被老板视为妖界的新秀。”
我狠掐手心,“我不会放过它的。”
“把它像九尾一样囚禁在鼎中么?”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任谁都一样。”
“这么多年你好像是白活了,还是这么天真。”他冷冷的看着我,用嘲讽的语气道:“你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神?这世界果真需要你来主持正义?人妖自古不两立,单纯的食物链关系没有谁对谁错,这就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即使没有妖怪也一样。”
“你知道我曾经的身份么?”
“淮殊?祥瑞?”他笑起来,“自天界灭绝以后,没有谁再相信之前的传说,你就是笑话一样的存在。”
“如果我将这个笑话继续下去?”
“那你就自寻死路,就连白泽都不会帮你。”
“我不要他帮,”我从石头上站起来,“谁都不要帮,只要我活着,你们这些妖怪……就通通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他张了张嘴想笑却最终没笑出来,“你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淮殊,你也不是人。”
“我是。”
“你不……”他像是被风化的石头一样立在原地。
我将渗着血丝的手指从他胸口抽出来,在左手掌中召唤出妖鼎,“我知道你一向对景炎忠心耿耿,放心好了,早晚有一日我会你们在鼎中重聚。”
“你不能……”见我举起鼎,他变得焦急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对待老板!”
我扬起嘴角,“为什么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但是……物尽其用才不至于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对吧?”
“莫丁果,淮殊!”
我对他的狂怒置之不理,“去吧,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这夜我抱着妖鼎坐在绿河旁,看点点星辉撒满水面,身体任由冷风刁钻的吹个透。
夜已经很深了,两岸灯光渐渐熄了下去,绿河浸入一片黑暗之中,遥远的地方却传来断续悠扬的渔歌声。
是个单纯清亮的女声,托着长而忧伤的尾音,与这沉静的夜渐渐融为一体。
“我曾经看见过幸福的脸……倒映在高山的湖水里边……”
“你说经幡是梦魇的祭典,无声吞噬了潮涯的源……”
“我伸出手指遮挡天光,芦苇隔断了,一水苍茫……”
……
歌声越来越近,最后一叶空舟兀自从亮光中划了出来,浅白的月光下显得诡异而神秘。
我安静坐在石头上看着它靠近,小舟在距离我两米开外停住,一条人影从水里钻了出来半个身子,害羞的躲在小舟后偷偷打量我。
“你为什么不睡觉?”他声音比方才的歌声略微低了些,像处于变声期雌雄莫辨的少年。说话神情怯怯的,蓝色眼睛却闪着好奇执着的光芒。
见我不说话,他便弃了小船,游得近了些,“你不会说话么?还是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月光虽然并不明朗,却已足够让我看清他的模样。
他长的很美,身体都有着优雅迷人的线条,一头乌黑的长发中探出两只细长的耳朵,精致的五官和皮肤处处彰显出与人类不同的身份。
鲛人?还是其它不知名的妖怪?无论是哪种,今晚我都决定无视他。
他壮着胆子继续往我身边飘,“能看到我吗?”
我看着他,保持一动不动。
他伸出手,想碰我又不敢的样子,最后捧了些水撒到我身上,“为什么不理我?”
聒噪的妖怪,我皱着眉毛将身上的水珠抖去,“走开。”
他看起来很慌恐,嘴上却装的镇定,“这是属于我的地方,你才应该走开,讨厌鬼!”
“这里是属于人类的地方,不是你们妖怪的。”
“我已经在这里居住五十多年了。”
“那也不能证明这里是属于你,人类已经在这里生存了几千年。”
他欲言又止,顿了很久才沮丧道:“如果妖界还在,我才不稀罕留在你们这里,河水污染的严重不说,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见我又陷入沉默,他便道:“你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是想自尽么?”
“还没到那种地步。”
他契而不舍的追问,“那究竟是为什么事呢?”
“这里昨天掉了一架飞机,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死了好多人啊……”
我明知希望渺茫还忍不住多问一句,“有没有看到活下来的?”
“没有。”他摇摇头,“全都死了,碎肉都被河里的鱼给吃掉啦。”
我垂下眼,湿热的眼泪控制不住掉到手背上,教授……
“里面有你的亲人么?”
我捧着鼎说不出话,苗吉,鲲鹏,景炎,小叔叔……
“我哥哥前不久也死了,他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说不定过几天我也要死了……你别难过,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他慢慢唱起来,这次是我听不懂的语言,节奏轻快调子却忧郁悲伤。
听完歌,我们两个久久无言。
天快亮时,我起身打算离开,走出几步后,回到看到他还在呆呆的看着我,神情恢复到初见时的羞怯。
“你要走了啊?”
“嗯。”
他看起来有些寂寞,“那还会来看我么?”
“不知道,如果明年我还活着,我会来的。”
他垂下长睫毛,难过道:“明年啊,那时候说不定我已经不在了。”
我摸摸鼎,“你既然在这里住的不习惯,不如跟着我走吧。”
他兴奋的跳跃起来,“好啊!”
“你不问我把你带去哪儿?说不定比呆在这里的生活还要可怕……”
他眼睛闪闪发光,“只要不一个人呆在这儿死去,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你不会死,还会有很多妖怪陪着你,回你们该去的地方,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有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映得绿河泛起一层金黄波光。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教授早安,再见。
回到江城后,我暂时找了间房子住下,没有去找景炎,也没有去找小叔叔。
房子很简陋,除了一张巨大的床外什么都没有,天花板上糊着许多破烂报纸,纸条随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风而飘舞。
房子紧挨着公园,每天夜还很黑时,就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晨练,神采奕奕享受着属于年轻时不曾有的悠闲。
我经常靠着阳台想,如果教授能活到像他们一样的年纪,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
出来时我带了张卡,里面的钱足够我吃上一辈子的泡面,淹死在酒泉里百回。吃饭,喝酒,睡觉,生活单调而机械的运行着。
其实这样挺好,不用去想教授跟景炎,不用去想尚阳跟小叔叔,也不用想那些仿佛离我很远八竿子打不着的妖怪们。
只是我越来越迷茫,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天当我发现房间再也不到食物时,提着外套拉开了门,才发现走廊角落站着一个人。
出乎我意料的一个人,马小斌,半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看着我神色自然道:“老板问你玩够了没有,玩够的话就跟我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问完这话我便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马小斌果然语带不屑:“凭我们的本事,找个人还不容易?”
我走出来关门关上,“先让我在楼下吃碗面。”
他笑,“不急。”
磨磨蹭蹭吃了两碗面后,我慢吞吞坐上了马小斌的车。
行了十几分钟,我渐渐觉得街景熟悉起来,警惕的喝住马小斌 ,“停车,你要带我去哪儿?”
“鼎盛,你难道不想看下那个人?”
“不想。”
“当真不想?”
“不想。”
马小斌诡笑,“别紧张,这其实是老板的意思,说是要替你了了所有的心愿。”
怎么感觉像是欲上刑场前最后施舍的断头饭?不过我拒绝了。
景炎能找得到我,白泽自然也能,明知一个眼神就能让我像条狗一样跟随过去却不与我联系,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不想见我。
那我再倒贴又有什么意思,更何况我们将来要走的路,注定不同。
马小斌将车调了个头,我不经意从后视镜中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等!”
“嗯?”
我迫不及待的跳下车,朝路边鲜花店跑去。
“我说你到底挑好了没?都快半个小时了,女人真是麻烦……”正在抱怨的男人一脸不耐烦,扭头目光刚好跟我碰了个正着。
我小心翼翼开口,“尚阳?”
他转过脸将我打量一番,“你是谁?”
那神情,分明透着一丝疑惑与警惕,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我是莫丁果。”
他愣了下,随即扬起嘴角,不屑笑道:“你是推销保险的吧?”
更让我意外的还在后面,一旁长裙女子抱着花束起身,将流海轻轻撩到耳后,温柔道:“怎么了?”
那张脸,分明是已经死掉的名媛卫蒙蒙!
尚阳浑然不觉有何问题,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道:“你喜欢就慢慢挑吧,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卫蒙蒙快步跟上去,“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说好今儿一整天都陪我的。”
“从早七点到现在还不够啊?是不是非得把我绑你身上才乐意?”
“别生气嘛,好啦好啦,我不选了,咱们先去吃饭行吧。”
……
卫蒙蒙亲昵的挽着尚阳的胳膊,走了一段路后,我听到尚阳困惑的声音,“后面那人你认识不?我怎么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唉呀,你生意场上同那么多人打交道,看谁都觉得脸熟,多正常啊。”
我一直目送他们的离开,马小斌用鸣笛声将我拉回现实,“看上那个女人了?”
我问他,“刚才那两个人,你不认识?”
他饶有兴趣道:“当然认识,那个姓尚的小子,不是家里很有钱么,当初还同我一个学校呢。”
我鬼使神差道:“那你认识我么?”
他认真端祥了会儿,摇头,“不认识。”
我坐上车,感到手指在微微颤抖,“麻烦去附近的派出所。”
“去那里做什么?”
我闭上眼,“我要确认一件事。”
查无此人,电脑户籍资料明明白白的显示着这四个字。
“是不是系统出错了?怎么会没有任何资料?”
警察冷静的看着我,“根据你提供的资料,那个户籍所在小区已经在三年前一次火灾事件后拆迁,而那里所的居民都有详细登记资料,真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能让我用下电脑吗?”
他犹豫了下将显示器转向我,我输入几个关键词,找到燕大的历届毕业照,一张张点下去,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班级。
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照片。
毕业那天,我清楚记得自己穿了件灰色毛衣,可是在我记忆中的位置上,却出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
怎么会这样?直到被马小斌拉出派出所时,我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我将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默念那些熟悉的街店名称,心却越来越冷。
祖母去世了,教授离开了,尚阳不记得我,户籍资料凭白消失了……莫丁果所有存在的证明似乎都被谁给抹去了,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马小斌说:“你心情看起来很糟糕。”
没有谁被世界否认了存在还能开心得起来,上天最近好像在不断的同我开玩笑,每当我以为这是最难过的时候前方总有更加难以置信的现实在等着。
见我没有回答,马小斌轻咳了一声,“如果你没有别的要求,我们就回去了。”
我想,这一次除了景炎外怕没人能给得了我答案。
回到景炎的公寓,我一把推开他的房间,忍着恐惧闯进去冲沙发上的人质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为什么我的户籍资料凭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