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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限期将至,归翼再一次出现在顺天城,他一只手里,握着小殿下给的寒月刀,另一手,拎着一尺见宽的盒子。呈隆家曾是魔族最显赫的三大贵族之一,但如今,在小殿下的打压下,过去的辉煌也不再。他从身份高贵的贵族少爷,沦为一个连平民都不如的通缉犯,天天过着四处躲藏的逃亡生活。但魔族,也只有在顺天城的庇佑下,才有生存的权利,离开了顺天城管辖的领地,无论躲到哪里,美丽而罪恶的魔族,始终被世人所恐惧,进而憎恨排斥。
无处是归途,所以他只能选择回来,不为自己,只为了数百位对呈隆家不离不弃忠肝义胆的家臣。他知道,逃亡的家人其实一直都活在小殿下的监视里,再不做点事情,恐怕顺天城的少主会在耐心尽失的某一天,将这几百条性命从人间抹杀掉,就算他们是同源同宗的魔族子民也一样。毕竟那位心狠手辣的少主,曾弑兄夺位。他杀人的时候,眼睛是不会眨一下的。可恨的是,他也要逼自己跟他一样的无情,亲手把大伯父的头颅割下奉上,才肯放过呈隆家的人。可大伯父犯了什么罪?不过是玩弄了小殿下的男宠而已。魔族生性风流,一个宠姬被多人轮流亵玩是很普通的事,凭什么,他大伯父就要为此付上性命来赎罪?
岂有此理?!
只可惜势不如人!小殿下曾说过,如果自己某天能骑在他头上,就不必任他欺压,也不会让对家人生杀予夺的大权,落在他的一念之间。归翼悲戚地抚摸身边的盒子,在顺天城的殿门前,他终于看清了前路,下定了决心。
进城的一路上,只需亮出手中的寒月刀,便无人敢阻。可他到了城顶的寝宫,才获知小殿下今晚已早早出发,前往天宫出席诞生祭。归翼别无他法,只好守在寝宫门外,静候小殿下的归来。
在强大得无从突破的结界外,他隐约看到房中情形,里头人影卓卓。寝宫的主子不在此,这些下人们也未免走动得太频繁了吧?他疑心顿起,隐在树影里,小心地趋近。只见里头走出几人,一个侍从在前方开路,之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分别抱着一个婴儿,后头还有一男一女殿后把风。他们行迹诡异,很快就顺着宫道,走出了结界之外。
归翼堵截在他们面前,“喂!你们几个,鬼鬼祟祟要干什么?”
双方一个照面,都大吃一惊。那宫女侍从,不正是在小殿下身边侍候的风花雪和小天小地?归翼见过他们,他们也对归翼有印象。就是彼此都没有料到,会在此碰头。
再说净碧空的会场,不断传出人们欢呼沸腾的声音。相对于观众的热情投入,场中的舞者却是被逼上梁山气急败坏。是什么舞蹈能难倒咱们的小魔王?据说魔族的舞技,已到了炉火纯青谁与争锋的境界,小魔王怎么可能丢了自家的脸?本来他也是自信满满,就算天宫太子有意刁难,让他表演众舞之首的《凤栖梧》,他也能信手拈来。可是,当他站到舞台上,音乐还没响起的时候,首座上的葵,突然开口了:
“听说,魔族精通一种祈祝的舞蹈,名为‘飞花弄影’。舞者能让鲜花一直漂浮于空中,绕着舞动的气息流转,而不会坠落地面,直到舞毕。如果在舞蹈过程中,花朵被打散或碰到地面,所祈祝的对象,就会遭逢厄运。”葵拿起手中那朵娇贵易碎的芒肖鸾尾,凑到鼻端前轻嗅花芯甜美的清香。“冥夜殿下,你可愿意为我献上这支舞?”
听他说得那么神奇,喝得醉意熏熏的年轻人开始大声起哄——“跳!跳!跳!跳!”
大家一边拍手一边大叫,场中的冥夜一额头的汗:什么叫“魔族精通此舞”?难度这么高,听过的人都没几个好不好。但群情汹涌,小魔王已被逼得不能say no,只好咬着牙齿回道:“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话音一落,葵已抛出了手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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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小殿下,人人看着快要碰到地面的花,都捏了把汗,他倒是不慌不忙,把脚上碍事的高跟鞋先踢掉。他的动作的确大了些,鞋子“一不小心”就朝着太子的方向径直飞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只听“哎呀”一声,胡罗卜被鞋子砸中脑门,还笨拙地从椅子滚了下来。太子哥哥虽然头脑出色,功夫却屎得要命,连这都避不开。大家惟有啧啧摇头表示同情,有宫女憋着笑,过去将他扶起。
冥夜抬起的脚还没放下,飘零的鸾尾花,不偏不倚,落在他白莲般精美的足背。音乐适时奏响,他莲足一勾,花儿便像长了翅膀似的,又腾空飞起。冥夜翩然转身,把臂弯的三丈彩绫往左右两边一下展开,刹那间,整个大殿如双虹齐舞。他操纵着绫缎,在空中划出阵阵清风,花儿在风中时起时伏,上下翻腾,有几次险险擦地而过,却愣是不沾地面一下。
四周观众齐声喝彩,看得尽兴,有人乐得凑上一脚,把手里的花,对着场中央扔去。见一人扔了,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成百上千的花朵铺天盖地飞往舞台。
冥夜简直傻了眼,一朵花好侍候,那么多的花他怎么兼顾得来?第一个扔花的人,如果他没看错,正是此时笑得一脸奸诈的太子哥哥。他妈的这人真是睚眦必报!
“花!花!我的花呢?”千帆看得热血沸腾,忙着在沙发上四处找他那朵花。
旁边小月冷冷提醒:“没有了,早在群舞结束后被您扔掉了。”
依稀记得似乎真有这么回事,千帆泄气地窝在沙发里嘟囔:“每人只能拿一朵吗?谁规定的,真小气啊……”
小月故意气他,把自己手里的花拿到他面前招了招,煞有其事地叹气道:“大家都把花献给小殿下,可是我知道,小殿下最想收到的,其实是主人那一朵,可是您宁愿送给别人也不给他。哎哎,他一定伤心透了,可怜的小殿下!”
“不是的不是的。”千帆急了,看着场中穿花飞舞的孩子,想把小月的花抢过来:“给我给我!”
小月把手抬起,让坐着的他够不着,然后跟烈殒和依泉一起,各人把手里的花陆续丢入场中,换来小魔王毫不感激的一记白眼:你们几个也来趁乱?还嫌我不够忙的!
晓是冥夜舞技高超,时间长了,也不免力不从心。“飞花弄影”的难度不在于把花儿舞起来不让它们着地,而在于必须时刻把握好不把花瓣打散的力度,冥夜额上薄汗微渗,只求音乐快到尽头。他稍稍分心,舞步就踏乱了,一脚落地的时间过早,数朵花儿正从他脚底下滑过,眼看就要被踩落地面。这是祈祝舞,万一踩坏了花,就会被指责舞者其心不诚,以后葵殿下不幸遇到的一切倒霉事,都会算在他头上来。冥夜一阵心寒,当机立断发动天魂,用御风术缓冲落势,脚尖只轻轻触碰了花儿一下,马上又凌空腾起。
观众如此如醉,无不赞叹:魔族果然天赋异禀,身轻如燕,竟能踏花起舞!
“呵呵,冥冥作弊,我看到了。”太子哥哥笑得好不快意。
旁边座位上的葵,却突然站起,没头没脑的,幽幽说道:“梦中的人,也该醒来了。”他话中指的不知是谁。
太子哥哥心下一凛,拉着他问:“小葵,晚宴还没结束,你去哪里?”不能让弟弟离开自己身边,太危险了,人类随时侍机而发。
“我要走了。失去了冥冥,人间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葵俯下身,在哥哥耳边轻声说:“你以为你已洞悉了人类计划的全部吗?你好不天真,哥哥。你借诞生祭的名义,把人类招来,以为在我身边埋伏几个亲兵,就能护得我周全?”葵语带讥讽,笑道:“人类也不是傻的,他们既然敢来天宫打我的主意,就等同对神族宣战,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是一步互相将军的棋,谁都输不起。”他挣开哥哥的手,在临去前,说了最后一句:“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直不遗余力地调查芈国,怀疑人类社会的资源流向由芈国左右,其实已经找对了方向,但你毕竟还没查出事情背后的真相。在暗中主导这一切发生的,其实是一个人。”他朝天帝的方向瞥了一眼:“一个连咱们父王也忌惮的人。这个人,在人类的国度里,被尊称为——‘暗帝’,他行事非常谨慎,只有寥寥几个心腹,知道他的身份和真面目,你查不出也不奇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子的脑袋始终处于虚空的状态,当他醒过神时,弟弟小葵已经远离了,正慢慢走向观众席的一个角落:“小葵!回来!”他着急呼唤,却又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不远处的天帝。
冥夜的舞步从葵走近千帆的一刻,便停止了。他立在场中,任由漫天飞花纷扬洒落。“葵!停下!”他愤怒的声音,压过大殿的其他声响:“你敢再走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绕在他周围,刮起了一阵劲风,吹得花朵四散,花瓣凋零,音乐骤停,观众不知发生何事,站到一边噤声观望。本来热闹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葵停下脚步,回头与冥夜遥遥对望,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压迫感。
“砰!”一声巨响,顶上天花塌陷了,一只丑陋的巨蜥,朝葵猛扑过去。
人们大呼小叫,争相躲避,场面一度混乱。
“葵!”芈国的王族果真动手了!电光火石的瞬间,即使施展瞬移,也只能救出其中的一人。没时间细作考虑,一举一动全凭本能。少年的身形化作一缕银光,射入那团混乱的中心,抱住呆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的人儿,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
就在冥夜选择了千帆的一刻,他看到巨蜥的前爪把葵牢牢擒获,举到半空。而葵不作丝毫反抗,一动不动任其胁持,只是静静凝望着冥夜,苍白无力地一笑:在最后关头,冥冥选择的人,依然不是自己。
烈殒和依泉身手敏捷,尽管满身尘土,稍嫌狼狈,还是从一堆瓦砾中逃脱出来。小月就没那么幸运了,脑袋被天花掉下来的碎石砸得鲜血直流,倒在依泉怀中不省人事。
天宫的侍卫将巨蜥团团围住,却怕它伤害二殿下,不敢进攻。芈国的王族聚到巨蜥身下,有恃无恐。
冥夜放下千帆,对着葵破口大骂:“你又在玩什么把戏?那怪物笨得跟只蜗牛一样,你怎么会躲不开?!”
被举在半空中的葵,很无辜地回道:“我的灵力被千矶禁缚咒锁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剩下的那点,也早在几天前跟你翻云覆雨的那个晚上用光了。现在的我,真的连半点灵力都使不上来,不是装的。”
“你闭嘴!”冥夜气得银牙暗咬,想起几天前,葵把他掳到净碧空禁锢了一晚,还对他做下难以启齿的丑事,更加心生怨恨:“活该你被捉住的。”但他说归说,始终口硬心软,深植在心底的情谊,并不能说割舍就割舍,那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不是说不管就真能忍心不管。在葵身陷危险的时候,冥夜的心,还会为他担忧,为他揪痛,无异于过往。
手中寒气快速凝出一把冰剑,“哼,一只小小魔兽,也敢跑到本王眼皮底下嚣张?”他打算上去救人,便回头叮嘱:“千帆你在这里等我……”说了一半的话,哽在喉咙里,血液仿佛凝结了。他的后脑,被一根冷冰冰的铁管抵住。
“别轻举妄动,小殿下!”一把无比熟悉的温柔声音,在他身后缓缓说道:“这把枪,你教过我用,还说只要距离足够近,就连灵力祭起的结界都能打穿。我不会把枪拿反的,所以,也请你最好不要亲身尝试这把枪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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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夜整个人僵在那里,震撼的冲击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难以承受,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后颈被重重一击——刹那间,他宛如沉入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周围一点光线都没有,身体一直一直往下沈……
“小殿下!!!”几个惊呼的声音重叠着同时响起,不能一一辨清是谁,冥夜倒了下去,被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接住了。“别动!你们都别过来!”千帆一边心疼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用手枪指着他的头,威胁其他人不得靠近。
“你到底是谁?!”太子千算万算,料定冥冥那孩子心肠软,功夫又高强,有他护着小葵,就算人类设下再多伏击,也必定徒劳无功。谁想到冥冥自身难保!他瞅一眼倒在那人类男子怀里昏迷的小魔王,心下惊疑不定:这男子竟能在冥冥身边潜伏这么久,还骗取他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护,实在不简单,难道他就是小葵口中所说的……
“如今预言中的曜星和黯星都落入我们手中。”一直躲在魔兽腹下的芈国太子守望罗越,拿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玻璃球,托在手掌上,再用脖子上悬挂的金属铭牌,插入球体的槽隙里,异变发生了,玻璃球分裂再分裂,不断变大,长出与原子结构相似的组织体系,看似透明的玻璃里,暗藏玄机,不时有幽蓝色的光束流窜而过。为了得到更好效果,守望罗越把玻璃球扔到大殿中央:“神族横行霸道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殷祈,快把那东西毁灭!”天帝一声令下,四亲王马上发动天魂,火焰从他手里射出。
可更快的,一股冲击波,以球体为中心,朝大殿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中和了四亲王的灵气。神族众人,蓦地感到空气中的压力瞬间增大数倍,身体被压得快要散了架一般,剧痛难忍,哀叫声此起彼伏,转眼已有数人不支倒地,人类却丝毫不受影响。
“呜……”四亲王眉宇深锁,浑身冷汗涔涔,最怕痛的他,这时候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殷祈!”天帝赶紧扶住他,见他咬出血痕的下唇,天帝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锋芒,沉稳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响起:“芈国这是要向天宫宣战吗?”
抢在守望罗越说出更多挑衅的话之前,千帆飞快朝他横去一眼,接收到警告的眼神,芈国太子乖乖地噤声,规矩地站到一边。
“并非芈国有意挑起争端,”千帆回应天帝的责问,“今晚大闹诞生祭,多有冒犯,也是情非得已,只求今天能得到一个明确答复。天帝陛下应该没有忘记,当日亲口答应我的事……”平静的语调,在看到昏迷中的孩子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时,变得激动难以自制:
“你曾经承诺,只要我给魔族的小殿下生下一个孩子,就会将天宫的最强封印交给人类!这个交易,天帝陛下还记得吧?”千帆开始心慌:不能再拖下去了!太极令的力量是针对天魂之力研发的,拥有越强大天魂的人,所受的伤害就会越大,小殿下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只要陛下交出最强封印,千帆答应您,必将曜星和黯星毫发无损地奉还,绝不食言!”
他提出的条件,让天帝微感头痛,众所周知,天宫最强封印就是仞乾一族的斩风阙,如果那神器还在岚沁手里,倒是好说话,可麻烦的就是斩风阙已经另觅主人,传承到新任的继承人身上,正是冥夜。那傻孩子用情极深,当他得知爱人的算计和背叛之后,天帝自己也不敢确定,性格偏激的小魔王,是否会顾全大局而暂时放下私人感情,将神器让出。
他的沉默让千帆心灰意冷,站在一旁的守望罗越更是等得不耐烦:“想不到天帝陛下竟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他对千帆大声嚷道:“哥,跟他们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把曜星和黯星一并捉回去,咱们还怕神族不成?”
哥哥却没采纳他的建议,反而命令他:“罗越,把太极令关了。”
“什么?!”守望罗越以为自己听错,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哥哥要他把压制神族的秘宝收起?没有了太极令,他们拿什么对抗神族,到头来不但让今晚的策划付诸东流,就连他们几个要全身而退都不可能。“不行!”没得商量,就算那是哥哥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