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以前踢足球,又有常跑步锻链身子,底子一向好,所以这次患病虽然是元气大伤,但没有变成『残花』,到底根基好。」李旭狼吞虎咽地吃饭,口齿不清地说:「还是高高瘦瘦的,皮肤比以前还要白上几分,大概是在室内久留了,很少晒太阳。」
「哈哈,王秀明以前就像只白皮猪,怎也晒不黑。如今比以前更白了,岂不像个大姑娘?」戴志一边想像,一边笑了,又说:「记得之前跟王秀明比过,我跟他的腰谁比较幼,还说最幼那个就最像女人。结果我竟然比他幼上那么半寸,真气死我!不知现在再量,结果又会如何?」
「一定是秀的腰比较幼。虽说他的外表看似没什么改变,可真正穿起衣服上来,就显出那分别。以前我跟他常交换衣服穿,他常常说我的衣服太窄,现在他再穿,不只称身,还有点松身。他以前的牛仔裤都不太合身,穿时一定要系皮带。」
光凭李旭的三言两语,大家都在脑海构想王秀明现在的模样。听李旭说,王母想让儿子多休息,而且又怕太多人进去,会把细菌带入屋,.所以暂时只能让李旭过去。大概再过两三星期,才可以让他们四个人一同探王秀明,李旭说:「媚姨答应了,在七月里,我们就能上去。」王秀明的妈妈姓余,单名一个「媚」字,所以李旭习惯叫她媚姨。
饭后,几个男生(除了李旭之外)在厨房乒乒乓乓搞了一大轮,终于把碗碟洗好。李旭已躲在陈秋房里,先开了王秀明send来的file,等他们出来。他们既兴奋又紧张,泡好热茶、柚子蜜,林春还拿了几包薯片嶉来,李旭哭笑不得:「看你们这架势……简直似看电影。没啦,不要期望太多,那段话很短而已,大概五分钟左右吧。我播啦,各就各位……」
王秀明给大家传来的是一段影音档,只有声音,没有画面:「喂,是我啦。没有拍样子,一来是太残,若拍下来之后流传出去,恐怕有损世人心中、我那玉树临风胜潘安的形像,二来是太麻烦了……」
王秀明的声音如常地快活,说话时也没几句正经的。若是以前的陈秋,一定早已啧啧几声吐糟,跟王秀明抬杠,现在他也凝神静听,只是嘴边还是有些傲慢、不以为然的笑意,轻说:「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欠打,跟某位戴先生一样。」
「……都是阿真。说什么我终于出院了,就应该拍段片跟你们回礼,又说之前你们在旅行日也拍了一段片送给我,我不回礼就显得太『那个』。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像阿真那样的弟弟,好欺负,又乖得奇怪。说起来,阿真叫我跟你们道谢,说你们在旅行日对他照顾有加……」
林春细声说:「有吗?」
未几,王秀明就说:「哼,感谢你们?门都没,我老早就从李颜听说过那天的事了。你们这群家伙,任得那一票可怕的女生『鱼肉』阿真也算了,最过分的还是戴志伟跟陈秋,说什么阿真是我的纤细版,所以一边欺负他、看他脸红,然后想像老子脸红的样子,还在哈哈大笑——我说得没错吧?」
语毕,大家也闷笑起来,又听到王秀明的声音:「……不过,算啦。反正我也觉得阿真这老实人挺好玩的。言归正传,你们明天就放榜了。妈的,真老土,但我想不到怎样转话题嘛,又不是跟你们对谈,只好没话找话说。我不是电台DJ,别指望我会跟你们说『放榜了,不用太紧张,当时有尽力做就好了』,这种恶心的体已话我才说不出来。嘻嘻,你们就等死吧,我预祝你们有个无眠夜,看你们怎睡得着。」
戴志抚额低笑:「这小子,明明人不在,但还是很想打他一顿。」陈秋大力点头,一手拍上戴志的肩。
王秀明又说:「你们几个人呢,我也不担心。林春这种书凯子就算了,一定又屈机啦(注一),不过,那家伙定是一脸冷静,内里却紧张到肠子打结吧?呵,陈秋,你这晚要不就化身成『美丽的秋秋』,代我们好好抚慰一下林春书生这位紧张大师?就食老本,cosplay一下女仆啊、AV女优、动漫性感女神之类的,愈闷骚的人才是愈好色的……」
林春不争气地脸热,陈秋的眼神极似怨妇,毕竟几天没偷到腥。
「戴志伟,你最懒惰了,头脑又不好,除了经济科之外几乎没科考得好的。但听说你文学突飞猛进,士别三日,果然让我刮目相看。但我也不担心你,因为你这人没什么好,就是运气好!当年会考,你的成绩比现在还要差劲一千倍,最终还不又是拿了个十九分,顺利升回原校?哈哈,当时狒狒强那跌眼镜、下巴也掉下来的样子可真经典,他本来打算留在学校里面,以为你一定不可能拿够十八分升中六,打算出手段保送你上去,料不到不用保你,你就凭自己的能力上到中六了。这次,你亦会上到大学吧。但我还是劝你一句,你应该为自己的兴趣与前途着想,不要为了争那一口气,就眼白白放走自己真正想读的大学——你应该明白我指什么吧?」
林春扬起眼皮,见戴志一脸苦笑。他们都听得明白。其实戴志伟一直最想入到C大的社工系,只是他为了避陈心,才刻意不将C大放上前,而选P大、L大,结果却也将C大社工系放在25个choices之内,只是放得很后。而且,以戴志现在的成绩,如无意外应该刚好入到C大社工系的。王秀明跟戴志认识多年,所以知道戴志跟陈心的关系。林春不清楚戴志为何要避陈心,只知他们分了手而已,陈秋知得较多,但亦无透露半点原因,而李旭是当中最迟钝的一名,连他俩的关系也不知道,只以为戴志跟陈心是好兄弟,只是最近为了些小事争吵、绝交了。
「陈秋,很久没跟你干架,我骨头都开始痒起来。等我身子再好一点,一定跟你正正式式打一场,我就不信我会打不过你这娘娘腔!话说回来,真想不到你会入BBA……跟你的形象蛮配合的,你这种公子哥儿,一身铜臭味。但是,现在近得『书』多,被『书』香薰得多了,那身铜臭味应该减轻了?哈哈哈。你跟书凯子一定稳入C大,到时候看紧点,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
陈秋一副「想当然尔」的傲然样子,林春听到「看紧点」三字,不期然想起之前陈心说过的话,显得更局促,一味垂着头。李旭叹气说:「秀这家伙,病过一场之后,好似变了个人似的,胡说八道,有时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戴志说:「我看他不是胡说八道,是大澈大悟才对。」
以下是王秀明最后几句话:「李旭……这家伙天天跑过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啊,你们不知道吧?我第一天回家,他就过来央我妈,说不管怎么样也想见我一面。我妈就放他进来了……」王秀明静下来,几乎隔了十秒,才说:「在你面前,我说不出『感谢』这些肉麻话。但是,你知道我是怎样想,那就行了。唉,算啦,以你那顽石似的死脑筋,又怎可能会明白?你们有空就试着教化他吧,尤其是林春,你挺有办法的,请多多帮手。我不罗嗦了,反正下个月就能见面。总之,你们上不上到大学都不是最重要,上哪间大学、入哪个系也好,最重要是自己开心,不要意气用事。我等着你们向我报喜。加油啦。」
录音完结,沉默成为透明的块状体,重重压在各人头上。好半晌,李旭噗一声笑出来:「这段话我也跟你们一样,是第一次听。秀叫我等齐人才可以听嘛。那家伙还是老大不正经,真是的。」
各人陆陆续续笑了。心情应是轻松的,但听过王秀明的话,各种情绪如种种化学物料,在体内混合、冒烟,发出嘶嘶声,生起极其复杂的化学化用。各怀心思,却一同大笑,暂且忽视王秀明点出的各种事情,拒绝深究。青春是一杯酒,甜甜刺刺,会呛喉,但痛得爽,酒劲又大,使人晕陶陶,如置身迷离的仙境。不想太快醒来,一旦醒了,就会宿醉、头痛,并且被现实的白光刺得双目生痛。
注一:屈机……真的很难解释,可参考某年度的香港会考中文PAPER,哈哈,大概是指一些很劲的人?
131
这一晚,几个男生把原来整整齐齐的独秀居,翻成一个猪窝。客厅的地下有不少零食碎屑,茶几上歪歪扭扭的排了六七个啤酒空罐,戴志喝得最多。喝到第五罐时,陈秋忍不住抢过来,说:「你喝太多了,明天一早要回去看成绩。」
戴志掩着一双醉眼,摇头晃脑,笑得前仰后合,他坐在地上,忽然垂下头低笑,肩胛骨随着他的笑声活动起来,他骨架大了、已是初长成的成年男人,身子却比当初显得更瘦削。林春不知道戴志为了什么而笑,也不知道他在笑谁,只觉得戴志的背影显得落寞,彷佛踏入了与他们所身处的世界极其不同的异质空间,在那爽朗的笑容后,有着他们这年龄的人稀有的苍凉,笑得嗓子也哑了,还放大喉咙逼自己大笑,几近疯狂。
李旭掉下游戏手掣,拉过戴志的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肩上,叹气说:「戴志伟醉了。林春,你过来替我扶他入房。陈秋,你家可有解酒药?没有的话,就给他倒杯热茶吧。」戴志比他们长得高,就是他们在这两年间高了不少,可戴志还硬是比他们高上半个头。林春跟李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狂笑中的戴志扶起来。
「要扶到哪间房?」
陈秋放下啤酒。若依他一向的性格,老早就出言抱怨,说戴志没什么好,就会给他们带麻烦,可现下他一句怨气的话也没说,迳自走向厨房:「家里有解酒丸,我去厨房倒杯温水就过来。你们把他扶入陈心的房……不,扶到我妈以前睡的主人房吧。」
「还是去陈心的房间吧。」林春敛眸。陈秋没有回应,算是允诺。他们把戴志当成大沙包,一把掷上去陈心的床。陈心的床虽也是单人床,但却比陈秋那张宽阔一点。戴志本来还在痴傻地笑,可他如同肉块般在床上蠕动着,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戴志紧合双眸,忽然揪住心口位置的衣料,很用力喘气,好似吃下了毒药般痉挛,好似有什么苦得很的东西卡在喉咙、吞不下去。一双飞扬的粗眉打了死结般扭在一起,一张俊朗的脸透着赤红色,他忽然急喘一口气,张大嘴、彷佛被撕裂似的大喊一声,像一个被处以车裂极刑的死囚,在四肢分离的一刹作人生最后一次的叫喊,又似一只被人从背后插了一刀、伤得极重的野兽。李旭扑将上去以手掩着他的口:「我拜托你了戴志伟!你以为现在几多点了,已经过了一点半了——『现在已是深夜,请将音量收细』(注一)!!!!」
林春无奈,陈秋拿着一杯水跟解酒药进来。他一句也没有骂戴志,冷静地说:「李旭,松手。戴志伟的样子看来很痛苦,再这样下去,你会把他闷死。」
李旭闻言,立即放手,不知是否李旭刚才用力过大,真使戴志有几秒呼吸不了,他睁开眼,竟流出两行眼泪,眼睛却吊诡地空洞,眼珠似被挖了出来般,彷佛他流出来的不是眼泪、只是一些液态的盐份。陈秋半逼半哄的,让戴志吃了药。然后他就搂住陈心的枕头,用枕头闷住自己的口鼻,倒在床上,如同一具死尸。
林春更是心事重重,就连一向后知后觉的李旭也觉得有点不妥,细声问他们:「我知道戴志伟最近有点事,但他都不肯说。他这模样倒不似放榜压力大,反而似……」
「你直接问他本人吧,等他醒过来之后。」陈秋只能这样说。折腾了一会儿,已是深夜两点。明天放榜,大家都要早起,也不想玩通宵。李旭就跟戴志睡同一间房,林春很自然跟陈秋一起睡。
陈秋在厕所刷牙,林春门也不敲就进来。陈秋还是一口白沬,俯身吐出几口泡,再扭开水龙头,用清水漱了几次口,然后拿毛巾抹去嘴边的水。林春呆了一会儿,才拿过自刷的牙刷、水杯,低头刷牙。
「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陈秋没有出去,只侧侧身,腾出一点空位,让林春往升盘靠近点。林春纵使想答也答不了他,还是一嘴牙膏、泡沫的状态,自然陈秋也不求林春的回答,他继续说:「我们不会搞得像老哥和戴志伟那般。我们会一直好好的,过些很平淡、很闷的日子。」
林春心内有一种尖锐的痛楚,也许是牙膏挤得太多,很辣、很刺鼻,呛得眼眶一阵湿热。他把泡沫吐出来,含几口清水,那清凉又使他激动的感情变冷,总算冷静下来。水沿着嘴角滴到下巴处,再在洗得发白的上衣留下一条长长的泪痕。一方毛巾已在林春眼前招摇,他默默接过来,擦净嘴,再拿着毛巾,看陈秋一眼。陈秋微笑,眉眼一如往常的恬静清雅,接过毛巾,挂回在钩上,牵了林春的手,说:「回房间。」
关上门,陈秋松开林春的手。他打开衣柜,拿出两套制服。林春在陈秋处过夜,从来不带洗换的衣服,包括校服,都是穿陈秋的校服,至于黑鞋,陈秋会穿陈心所留下来的旧鞋,让林春穿他的。戴志表面粗豪,实际上心细如尘,有次看了林春几眼,就语气肯定地说:「书凯子昨晚在秋秋家过夜了?看,你穿的这双黑鞋是秋秋的,秋秋穿的那双是心哥的。」那次使林春窘得要死。此后戴志就常常注意他俩的皮鞋,一旦看到林春穿着陈秋的鞋,就一脸暧昧的笑容,问林春累不累。
无论是身材还是脚的大小,他们两人都几乎一样。有时林春觉得陈秋是他的复制品,他也是陈秋的复制品——虽然五官无半点相似之处,但他们的内心有一片遇合的地方,正是这片偶尔重合的地方,将两个性格极端的人连在一起。林春一直想,假如他们见过的事多了、眼界开阔了,他们原来重合的地方会否错位?会否从此相互擦过?
但他不会跟陈秋说这点事。并不是不想让陈秋知道,而是,他清楚陈秋知道他的懦弱与不安,所以他不必再说一遍。林春知道自己是个任性的人,必须不时听到陈秋的承诺,才相信自己被爱着。他活在陈秋日益柔和的眼波里,一旦被陈秋碰到,就变得鲜活柔软、而富有感情,一如他所看过的神话故事:爱神维纳斯看见一个跟自己样貌极似的雕塑,她心一动,便抚摸那雕塑。然后,那个雕塑被女神所碰到的部分,由本来的冷硬变为暖软,生动起来,竟然成为人了。
「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有耐性?」林春坐在床上,看陈秋把校服挂出来,又拿出两个黑色的斜背袋,将两人的准考证、身份证等文件、笔袋跟银包放进去。陈秋说:「真是书呆子。有些事情是没办法解释的。那我问你,为什么当日你给我做了那碟炒饭?」
林春一顿,别扭地转过头说:「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已登入了补习社的网页,将补习延期,还莫名其妙的下去买了一大堆材料回来。」他想起那天的事,真觉得自己傻,不禁笑起来:「那天的你是我见过最呆的陈秋。就一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看着我做饭,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换过。还怕我做的饭有毒,一口也不敢吃。吃完之后才发觉那包米不知放了多久,吓得我要死,差点就要冲入厕所呕了。」
陈秋关灯,只留床边的灯。他开过冷气,跨上床,扬了扬薄被子,就躺下来。为了林春,他先前特地多买一个枕头。一张单人床,刚好挤得下两个枕头。然而要睡两个大男生,委实勉强,幸好他俩身子清瘦,只要贴近一点,也勉强挤得下,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让他们时常冲动起来,以对方的身体解那炽热的欲望。
陈秋出奇地君子,因为林春先前说过不让他碰,他就真的乖乖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没有动林春半分。林春侧躺着,撑起一手托着头,凝视陈秋那莹白柔和的脸容,彷佛进入了一个循环的、神圣的时间,没有终结,亦不是直线式流动,而是如螺丝般,回旋往复,兜兜转转,永恒凝结于陈秋无邪的睡容。
「你怎么不说话?」林春以手背擦过陈秋的脸庞。陈秋睁开眼:「我说过的已经够多。也该换你说了。对了,春,你记得我当初是怎样放鱼饵,把你这条大鱼钓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