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在心里呐喊,气得哆嗦起来,忽然伸手,掀翻了他身前的案几,茶壶茶杯哗啷啷碎了一地。
这声音传到外面,萧雄差点跳起来,却被林再淳伸手拦住了,低声道:“大哥不用担心,他不会把田田怎么样的。”
萧雄叹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吃了乌眼鸡似的。唉,我这弟弟越来越执拗了,不过我不能劝他。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是好是歹都要自己担着,所以不管他怎样,我义无反顾地支持他。”林再淳眉头微蹙,忧愁满面,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眼前的桌子被掀翻,萧谏却依旧坐在椅中不动,眼角微挑,瞥了高淮一眼,道:“你打算欺负我这一身病痛的人吗?”
高淮想说话,却忽然声音暗哑,竟然无法出声。他慢慢转过身去,不再看萧谏,良久方低声道:“你当然能。可是你真的喜欢他
?”
萧谏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宣之以口。”
高淮道:“好吧,你可以不说。只是若是传出去,等将来赵国拿下了,你却应该怎么办?你如何……再回东齐呢?”
萧谏伸手轻轻抚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触手处果然是骨瘦如柴了,想来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
朱颜改,他轻轻喟叹一声,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记得你的承诺,照顾好澈儿就行了。我倒是真想再见澈儿一面,也
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高淮心惊起来,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在交代遗言吗?我以为你会接着和赵元采双宿双飞去,那会舍得死?”
萧谏道:“死不死也不是我能说了算。我当然想活下去,看着澈儿乖乖做个小皇帝。”他突然不想再多言,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
,道:“我该回去了,我要想办法早些回到广昌道上去,这样若是石门主能说动大皇子,那边发兵了,我这边好及时配合。你记
得一定要和几位将军商量好,把兵马部署妥当,届时就可以乘隙而入,千万不要错过了机会。我行动不自由,你们要主动跟我多
联络,我会一直在广昌道上等着。我该走了,我让我大哥送我回去。”伸手扶着椅子慢慢起身,缓步往船舱外走,待行过高淮身
后时,高淮却忽然回身,伸臂抱住了他,颤声道:“小谏,你别走,你究竟要我怎么样?你告诉我行不行?”
萧谏迟滞了一下,慢慢地道:“该说的,刚才都已经说过了,多说也是无益。”
两人僵持片刻,高淮终于对着他笑了一笑,却是艰难苦涩无比,点头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刚才是我带你来的,还是
我送你吧。你回去后要当心一点,不要着凉生病。当然我也是多事……会有人操心的……”他已经语不成调,干脆也就闭嘴,用
萧谏身上的斗篷仔细地把他裹严实了,横抱起来,出船舱借着夜色返回了襄垣城中。
赵元采带着兵出去还没有回来,两人悄悄溜进了他的寝殿中。高淮把他放到床上,萧谏伸手解去了斗篷递给他,道:“这是你的
,不要留在这里,赵元采会起疑心。”高淮伸手接过,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一声不响转身穿窗而去,瞬间走得无影无踪。萧谏衣
衫不整地慢慢蹭到窗边,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唯余一弯残月凄冷,数点星光微微。夜风袭来,他冻得哆嗦起来,却忍着不回
去。最后支持不住,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床,赶紧把自己裹起来。
等赵元采终于处理了沁县那莫名其妙的偷袭后赶回来时,萧谏已经重新发起了高烧。皇帝大人凑过去,本打算重温旧梦,再续前
缘,却看他满脸通红地缩在锦被里发抖,顿时慌了手脚,赶紧传来御医仔细地看了片刻,言道是受寒了,要尽快用药。赵元采便
让他们速去准备。他自己坐到床边,伸手握住萧谏的一只手,问道:“箫箫,这是怎么了?又受寒了?”
萧谏哆哆嗦嗦,颤声道:“陛下,我一到这潞州附近,就……哪儿都难受,只觉得生不如死。你让我回军营去吧,不然我……我
怕是真要葬身在这里了……”他这话半真半假,赵元采听在耳中,却感同身受,倍觉心疼,忙安慰道:“好,等你好了,我立时
让人送你回去。”
萧谏哀求道:“我不想等,我等不下去了,陛下……”赵元采:“你病成这样,如何行路?”萧谏侧头不语,只是微微轻喘,神
色却甚是坚决。赵元采无奈,看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只得道:“那么等天亮了,你坐我的车回去,我让御医随行。等这边战事一
了,我就回去看你。”
于是萧谏被赵元采送走了,这次声势浩大,随行众多。赵元采亲自把他抱到了自己那辆舒适豪华的大车上,安顿妥当。萧谏高烧
未退,昏昏沉沉中感到赵元采在自己唇上轻轻亲了亲,他没有力气回应,缩在被子里不言不动,随着那辘辘的车声离开了襄垣。
山路崎岖难行,赵元采目送一行人马离去,怏怏回转,恨不得立时就拿下潞州,再飞速赶到萧谏身边去,于是加紧攻打。如今的
潞州,几经战火,已经成了一个杀戮场,黑云压城,风卷旌旗,城上城下,处处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这边高淮和赵元采你死我活地开战,那边萧雄和石幽在浊漳河中的通海号上协商,想让他去劝大皇子发兵太原。石幽端起了架子
来,咳咳两声,慢条斯理的道:“我跟他又不熟,怎么说呢?”
萧雄道:“我跟他也不熟,所以要乔装易容成世外高人去出谋献策,骗得他发兵就成。我听我那弟弟说,他似乎和太原有联系,
一直在觊觎着太原,说动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咱就装成个算卦的世外高人,说有预示着东齐皇朝的王者之气在太原噗噗地冒烟
。或者咱索性把魏明臻的玉玺偷出来仿制个假的给他,他肯定就拿着玉玺奔太原来了。我这主意不错吧?”
石幽切地一声,道:“老掉牙的手段!恐怕不行,我不去白费这力气。”
萧雄道:“越是老掉牙,越是管用,祖宗留下来的计谋哪一次不是百发百中?这样,你若是说动他了,我这次去把叶七重建起来
的小雪堂和青琐印花楼一块儿烧得个干净,气死他丫的!如何?”
石幽道:“你烧他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干系?”
萧雄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他的白银面具上弹了两下,铮铮作响,笑道:“咋就没有关系?我烧了,你赶紧去收集那些乱七八糟的武
功秘籍啥的卖给十三旗的狗腿子们,他们为了巴结七公子,还不都高价来抢购啊!别在这儿水仙不开花,装成个大瓣蒜,快跟我
去吧!咱赶紧把这些懊糟事儿办妥当了,回到江南去,喝好酒,搂美女,做什么天天困在这里当和尚?”
石幽幽幽地瞥了一眼坐在身边不远处神游天外的林再淳一眼,道:“本座富甲天下,不稀罕这点小钱。看你的面子,去了也就去
了,只是我来到这北方,水土不服,浑身发痒,若是没有个好大夫跟着,把这条命搭进去怎么办?”
萧雄皱眉道:“那个……那个……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娇贵?”
林再淳本在出神,此时忽然拂袖而起,道:“我跟你们走一趟,越快越好。赶快把这件事儿了了,我要好好给小田田看看病,他
的病不能再往后拖了,不然我也会束手无策。”他转身看着石幽,很认真负责地问道:“你究竟哪儿痒?”
石幽一愣,连忙凑过来巴结讨好:“浑身都痒,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你给我看看?”
林再淳退开一步,道:“不过是水土不服,一点小病,有什么好看的?我给你些丸药吃吃就成了。”
石幽顿觉无趣,低声埋怨道:“江湖上称赞林神医悬壶济世,对待病人不分贵贱,一视同仁,和煦温柔之处,令人如沐春风,偏
偏对本座这病重之人就这般粗糙。回头你嫂子们知道了,一定很生你的气。”
林再淳对他的抱怨恍如不闻,道:“走吧,去和三皇子计议一下,然后我们快些出发行动。”
萧雄和石幽这两人在江湖上联手作恶惯了,向来巧舌如簧惯会坑蒙拐骗,但最关键的问题是,高鸿正在幽州不死不活地吊着,仗
打得很郁闷,恰恰也接住了太原过来的密报。况他的确有心于太原,再听了所谓世外高人的一番胡言乱语,也就顺水推舟地过来
了。
高鸿改道发兵太原的时候,萧谏身子骨儿稍稍好了些,正带着兵士在操练,待听到消息,和休眉对望了一眼,萧谏低声道:“太
原怕是要乱了,我离不开。你赶快回去一趟,想办法把丁香送走,玲珑不用管她,她会自己管自己的。”
第九十三章:花落
休眉点头答应,起身欲走,萧谏道:“别急,过来给你两封信。”带着他进入自己房中,匆匆写了两封信,道:“你把丁香送到
草原上阿日斯兰那里去,借机把这信给他,让他及时和东齐的三皇子殿下联络,密切注视太原的动向,随时准备发兵,或者干脆
就把兵马先潜伏到吕梁山左近等着。这一封给玲珑姑娘,让她赶快找到该找的东西,她明白的。”
幽州到太原,经五阮关,飞狐口,广昌、灵丘,一路虽然高山险峻,但道路却畅通。况北燕和赵国是姻亲,如今是合作关系,因
此这条道上虽然也布置有重兵,但和东齐开战以来,被赵元采抽调走了不少。余下的兵马被突然杀过来的东齐兵马弄得措手不及
,一路丢盔弃甲,短短十几天功夫,就被高鸿和凤翥将军梁飞带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了广武县,也就是萧谏驻兵的地带。
萧谏将青铜面具戴好,带兵迎了出去。他已经两年没有见到高鸿了,如今阵前相逢,高鸿不认得他,他也不用客气,打马带人就
冲了过去,一番交战下来,两三万的人马当然抵不过高鸿的十几万大军,没多长时间就败下阵来,带着兵马落荒而逃,他的属下
见到此等阵势,犹自稀里糊涂,纷纷询问:“将军,这人马是从哪里过来的?”
萧谏道:“本将军也不清楚,如今敌众我寡,我等赶快撤回太原和京城禁军汇合,守住京城最要紧!”带着兵马往太原方向撤退
,沿路镇守的兵士一见这阵势,纷纷跟着逃窜,所谓引狼入室,兵败如山倒,便是如此情形。
太原兵临城下,赵元采得住消息,无奈之下只得回兵自救,待赶回太原时,萧谏指挥着属下人马正在城北不远处拼死抵挡,已经
几乎要全军覆灭,他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赵元采派在他身边的侍卫们死死地守护着他。
他的大队人马一来,萧谏立时放弃了抵挡,直接躲到了皇帝大人的身后去,看着赵国和东齐的兵马在眼前乱纷纷地交战,尸横遍
野,血流成河,杀声震天。
赵元采默默地看着,片刻后沉声道:“箫箫,他们是从广昌道上进来的,对吗?”
萧谏道:“是的陛下,他们兵马多,我抵挡不住。”
赵元采哼笑一声,道:“抵挡不住,那就不抵挡。”他在这凄厉恐怖的战场上回首看了看高耸巍峨的太原城,缓缓地道:“赵国
自开国以来,历经十七代帝王,太原曾被围城三次,最后均化险为夷,这是第四次。”
两方兵马交战一天一夜,相持不下,最后鸣锣收兵。赵元采交代将军们布置好防守兵马,带着萧谏和戚嘉进入太原城,城中百姓
人心惶惶。赵元采招呼大臣们发安民告示,部署防守要点,待把这一切做完,已经是夜半时分。他缓步出了议事的秉德殿,戚嘉
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片刻后凑到赵元采身后,低声道:“百里蓉今天一早出宫去了。”
赵元采随口嗯了一声,道:“很好。让他去吧。”
他回头看看萧谏,萧谏站在大殿门口处出神,赵元采唤道:“箫箫,过来跟在我身边。”
萧谏道:“陛下,我自己能保护自己。”
赵元采轻笑起来:“我不是怕你保护不了自己。过来。”萧谏只得走了过去,赵元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有些大,萧谏的骨
头咔吧一声,差点再次被他捏断。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赵元采道:“这会儿大军压城,我没心思跟你上床了,先饶了你。”
萧谏疼得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好的,陛下随意。”
赵元采看看他的脸,随口道:“箫箫啊,你说一个人如何能做到心冷如冰,自行其是,不为外界任何事情所动呢?”
萧谏道:“陛下,心中若有了一个梦想,便能俯瞰自如,坦然面对天地之间万物。”
赵元采道:“说的好,你所言的梦想,是英雄的梦想吧,我记得你跟我论过英雄,英雄有四种。然后我问你我算不算英雄,你当
时避而不答。如今看来,我是末路英雄。我也算英雄的,你不能不把我这一类悲惨的英雄算上。”
萧谏笑道:“陛下玩笑了,陛下如何能算末路英雄呢?如今东齐的兵马只不过是有一小撮流窜到了太原城外而已,离这末路二字
,还相去甚远。万不可自轻自贱。”
赵元采道:“是啊,不过是有一小撮流窜过来了,我那亲亲的三舅哥的大军,还没有雪上加霜地赶过来呢。”他抬头看看黝黑深
远的苍穹,星高月远,天地无极,站在这大殿前面,一个人显得很渺小,很悲凉。
他道:“你跟我去御书房吧。戚嘉也来。”
萧谏点点头,和戚嘉一路跟着他到了御书房中,里面却一片漆黑。赵元采奇道:“咦?当值的人到哪里去了?走,进去!”拉着
他伸手推门,走了进去,萧谏却忽然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被赵元采一把提起,他低声道:“好像是个
人。”
三人都不是随身带火折子的人,便就着殿外的微微天光细看,见果然是一个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戚嘉再仔细看来,几个侍卫太
监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竟是都被人给杀了。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发出了微微的冷气,低声道:“陛下,密道里有人进去了。是从御书房这边进去的。”
赵元采道:“是吗?打开密道,咱们也进去看看。”戚嘉答应一声,自行过去在一排高大的书柜后摸索一番,呀呀呀几声响,书
柜移位了,露出了一扇小门来。萧谏看到那门里两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颗颗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芒,整整齐齐的青石台阶往
下通了过去。
赵元采侧头嘱咐萧谏道:“不准出声。”戚嘉在前面带路,三人默不作声地拾阶而下,一路行来,道路越来越宽,忽然见前面豁
然开朗,竟到了一处极大的地下宫殿中,远远地对面的墙壁上,一个巨大的浮雕龙头,形容威武,而那龙头的鼻子,竟是一块奇
特的、半透明的石头镶嵌在上面。
龙头前面,站着一个少女,乌发黑眸,此时转过身来,一脸惶然之色。
赵元采笑道:“玲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萧谏一惊,伸手想挣脱赵元采的手,却被他牢牢钳住手腕,仿佛一个铁箍一般,让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