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最後,李夕持不得不自言自语道:“......看在你今天没有反抗的份上,先不和你做计较。我在你屋外放了些东西,等你能下床
了就去看看。”
说完,他便依旧黑沈著脸色推门出去了。
燕染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依旧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就在李夕持离开之後不久,就有两个丫鬟眼角带著泪水走进屋子里来服
侍。燕染不想理会他们,便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屋外的光线便黯淡了起来。
大约过了申时,郑长吉终於从府外回来了,走进屋里冲眼便见到那两个黑著脸的丫鬟端著饭食,一幅不情不愿的模样。他立刻明
白过来,於是微微笑道:“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们先去吃饭罢。”
两个丫鬟如遇大赦,立刻就跑了出去。而床上的燕染也睁开了眼睛,看著郑长吉抱著一叠书本走到他床前。
“你是去买书的?”他问。
“都是给你的。”郑长吉点头道,“上次闲聊,觉得你对算筹也有兴趣,於是找了一些来给你解闷。”
燕染伸手接过了书,突然要求道:“我觉得好多了,能不能扶我起来?”
郑长吉笑道:“都过了一旬有余,你自然可以坐起来。等我帮你。”
说著,他便从榻上抽来几个漳绒垫子,又小心翼翼地把燕染抱起来,将垫子塞在他背後。
燕染已经在床上躺了十余日,只觉得浑身酸软,此刻虽然只是将上身稍稍支起,也感到适宜许多。
他道了一声谢,将郑长吉送的书籍一一翻过,却无心深读,反而突然问郑长吉:“院子里可曾多了什麽东西?”
“天黑了,没有留心。”郑长吉摇了摇头,“可要我再出去看看?”
“不必了。”燕染立刻摇头。
郑长吉看出他似有心事,却也没有再去追问,而是将晚膳用的小案架到燕染面前。
“再不吃就要凉了。”
说著,他便盛了一碗鸡汤,然後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似乎有人来过,是王爷麽?”
燕染啜了几口,应道:“今天沈公子和王爷都来了。”
郑长吉拿著汤勺的手抖了一抖,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应道:“沈公子虽然冷情了一些,但并不是个坏人,相信并没有
为难你。”
燕染点了点头:“他确实不是一个坏人。”
他停顿了一下,虽然对姬申玉的事有一丝好奇,但又想到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也就不再打算提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沈默了一会儿後,却是郑长吉主动追问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
燕染摇了摇头。
犹豫了一下,郑长吉又问:“......沈赢秋是不是和你说了什麽?”
燕染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我是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什麽,却不知道郑二哥你又和燕染说了些什麽。”
听见这个声音,郑长吉猛地抬头望向身後。薄透的月光从开著的门外投到地上,月光下站著的人正是沈赢秋。
“郑二哥,这麽多年没见,别来无恙?”
沈赢秋一身青衣,如鬼魂般依在门边,双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若不是燕染提到你的名字,我还真想不到你竟然窝回这里做了家奴。”
郑长吉似乎很怕面对沈赢秋,回头一见是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只吐出了两个字。
“赢秋............”
“别叫得这麽好听。”
沈赢秋的脸上露出嫌恶:“为什麽不追著阿玉回大漠?那事情你就根本没和他坦白,是不是!”
郑长吉被他逼到极处,嘴角仍努力挂著一丝温和的笑容,却已经掩饰不住脸色的惨白。
“阿玉他不肯见我的,就算我们见了面,又能如何......”
“郑长吉!”
他话语未竟,忽然被沈赢秋揪住了衣领,吼道:“可那是你的孩子!你怎麽能这麽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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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失声问道:“药师的孩子是你──”
郑长吉急忙拉了沈赢秋的手:“这事与燕染无关,我们出去再聊......”
可沈赢秋却一把推开了郑长吉。
“怎麽无关?我倒要他也听听、听听他们百刖族的前辈是怎麽被欺骗的,也好长个记性,不要再重蹈覆辙!”
说著,他一手掩了房门,又指著郑长吉问燕染道:“他和你以前是怎麽说的?说说阿玉的孩子是他哥的种?”
燕染默不作答,但目光已经暴露了他的惊讶。
沈赢秋却忽然笑了:“你该不会连他有个孪生哥哥都不知道?那麽让我来告诉你......咳咳咳......”
说著,他竟毫无预兆地猛烈咳嗽起来。
郑长吉见他依旧在病中,於是紧走一步就想要安抚。可靠近了才发现沈赢秋身上一股子酒气。
“你去哪里喝的酒......”
从前在府中,因为时刻都要提防著李夕持这个人,沈赢秋的滴酒不沾也算是出了名的。郑长吉心中暗暗地觉得糟糕,却一步也靠
不过去了。
“你没资格关心我!”沈赢秋伸手指著他的脸,厉声喝道,“你若还有一丝悔意,就不要妨碍我说出实情!”
郑长吉似乎是被他这一句话给定在了原地,回头看了燕染一眼。
“沈公子醉了。”燕染将碗放下,“如果不让他发泄的话,终究是无法收拾,最怕是把王爷也引过来,到时候理亏的一定是我们
。”
他的话说得在理,而郑长吉不愿将李夕持招来,却也无意於再提起过往旧事。而他正左右为难之际,沈赢秋已经坐在了燕染的脚
边,说道:
“郑长吉有个孪生兄长叫郑长霖,去年刚升的太仆寺少卿,阿玉爱的正是那个庸人!但那夜醉酒、并与他有肌肤之亲的人,却是
你眼前的郑长吉!那天晚上,他们兄弟对换了身份,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
燕染闻言,心头微震,不由自主去又看郑长吉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那个一贯温文的男人已经退到了黑暗中,仿佛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真实的沈重,要将自己消隐一般。
但是这一切看在沈赢秋的眼里却都变成了虚伪的演技。
“别再装出那种温柔的样子了,你只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夫!”
因为酒力,沈赢秋的眼睛也微微发红,看上去泫然欲泣,而脸却白得发青。
“你明明是喜欢阿玉的,为什麽不和我说清楚?那一夜,你们兄弟既然敢交换身份,又为什麽没胆承认?阿玉把孩子的事告诉你
,你为什麽要劝他堕胎?你知道那个孩子不是郑长霖的,你又怎麽能让阿玉去向你哥告白!”
这一声声的质问,一半印证、一半颠覆,竟然将燕染所知的真相重新诠释了一遍。而郑长吉似乎更是被这声声的诘难逼到了极点
,连嘴角上那与生俱来的笑容都扭曲成了痛苦。
“是......是我的错。”
他慢慢地、苦痛地点头。
“我怕,怕被申玉仇恨,怕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他喜欢的不是我,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那你就让他和那个孩子永远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
沈赢秋似乎醉了,又似乎清醒得很,脸色虽然潮红,但眼神冷得像冰凌一般。
“你珍惜你和阿玉的关系,那夜就不该和郑长霖对换身份,你可知道......可知道......”
他突然咳嗽了一阵,没有再说下去,却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床上。床板的微震一直传到燕染身上,令他忽然开始猜测些什麽。
“我对不起申玉,也对不起大哥......”郑长吉喃喃自语,“更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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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扯到我身上来!”沈赢秋忽然厉声喝阻道:“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怎会无关......”郑长吉的声音沈到了最低处,“那夜是我哥拜托我替他约你,可我真不知道他会请来‘那人’同行......我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哥带了个贵人来嫖我?”
像是心尖的刺被忽然挑开了,沈赢秋怒极反笑,鲜豔的嘴唇中吐出最恶毒的词语。
“是!阿玉他没认出你不是郑长霖,可我却知道郑长霖不是你!可惜,认得出你有什麽用?你觉得我太争强好胜、总是喜欢给你
难堪......没关系,那你真心喜欢的人呢?姬申玉又在哪里?”
说著,他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甚至捂住了胸口弓起身子。
郑长吉急忙要去扶他,却被沈赢秋狠狠地一掌拍开。
“走开!别在这里假惺惺。”他眼眶周围已是一片通红。
“我的家被那个人烧了,你不知道?我被那人当作囚犯一样追捕,只能躲进这里,这几个月来你会不知道?郑长吉,我对你已经
没有绮念,但哪怕是作为一个朋友,你也不该如此冷漠!”
面对他的控诉,郑长吉唯有默然。
而沈赢秋的酒意终於像是醒了,他慢慢摇晃著身子从床上站起来,细密的睫毛下隐约有水光划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是涟王爷。”燕染轻声叹道:“他的脚步总是那麽沈重。”
听见涟王爷这三个字,沈赢秋浑身一个激灵,余下的酒意也彻底醒了。
门外那脚步声已落在了回廊上,有那麽一瞬间,他潮红的眼中只有惊讶和无助,却在与郑长吉的目光相遇时变得刚硬、尖锐,而
当屋门被李夕持推开之後,他已经变回了那个冷漠的才子,沈赢秋。
李夕持方才用罢了晚膳,自从出了燕染那件事之後,他便废了梦笔轩不用,而暂时将自己卧房的外间兼为书房。然而今夜,他才
走回到了院门口,便听见燕染站住的厢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说话声。
不是燕染,而是沈赢秋。
李夕持眉心一紧,沈赢秋不是午後就来过麽?怎麽现在又闹出这麽大的动静?他这样想著,立刻撇下替他打著灯笼的小厮,紧走
几步将门推开,却见到了令他费解的一幕。
燕染半躺在床上,面前摆著矮几似乎正在用晚膳,沈赢秋立在床边,眼眶潮红。而更远的角落里则站著脸色苍白的郑长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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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持迅速地将四下扫视一过,然後直接问道: “赢秋,你怎麽又在这里?”
沈赢秋挑了挑眉,将最後一点水光也收拾了,冷淡道:“没事,只是嫌闷,这才来与燕染话聊,眼见著天色也暗了,正要回去。
”
说著,又往门口走了几步。
“你喝酒了?”李夕持一把将他拦住,目光中满是寻味。
沈赢秋忽然笑出声来:“谁说我不能喝酒?今天心情好,又见到了故人,怎麽不应该多喝两杯?”
“故人?”李夕持立刻追问他,“什麽故人?”
另一边,郑长吉已暗自垂下了眼帘,然而沈赢秋却反而笑得愈发离奇,仿佛之前的种种曲折,都仅只是一个笑谈。他从未有如此
大胆过,放肆到连地位尊卑也不顾,仰著头直视著李夕持的眼睛。
“你若真喜欢我,怎麽会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过去?你既不知是谁烧了我家宅子,也不知我为什麽会投到你门下......?”
“你醉了,我送你回屋去。”
李夕持眉间的川字愈发深刻,他一把抓住了沈赢秋的胳膊,准备要将他带回揽菊轩;却没料到沈赢秋竟甩脱了他的桎梏,仰头吃
吃地笑道:
“李夕持,虽然我很讨厌你的身份,但你却是这所有人中惟一一个看得起我沈赢秋的人......我谢谢你!”
说著,他忽然仰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一个没有丝毫爱意的、冰冷的吻。
李夕持愣了一愣,可是美色当前,又岂有不消受的道理?於是他便反手搂住了沈赢秋的後背,立刻将这一吻加深,却又下意识地
斜眼去看燕染的反应。
令他失望的是,燕染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著,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而沈赢秋则清楚地看见郑长吉轻轻地动了一动,慢慢、颓唐地将头别开。
这是郑长吉所有、全部的反应。
心中最後一个角落也发出了宛如碎裂的声响。沈赢秋在这一刻突然完全清醒了。李夕持并没有紧紧抱住,因此他只轻轻一退便离
开了他,转向了床榻上的燕染。
“澹台燕染......”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唤出这个名字,而神色也不再冰冷,“人生还很长,别做一个像我这样失败的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乎再没有任何留恋,一振衣袖,利落爽快地快步转身,消失在沈沈的夜色中。
李夕持吃了一惊,正在犹豫著要不要去追,眼前忽然闪过一条人影,竟然比他更迅捷地冲了出去。
那晚之後,郑长吉就再没有回来。李夕持虽然还是不甚了解实情,却也没有向燕染进行询问,反而板著脸依旧叫了几个丫鬟来收
拾碗筷,然後自己一声不吭地回了屋。
第二天早上,燕染就听说沈赢秋趁著夜色悄悄地离开了涟亲王府,下落不明。而郑长吉是下午才再度出现在燕染的屋子里,他的
神色明显憔悴了,眼睛周围也是一圈青黑。
“昨晚让你见笑了。”
他帮助燕染仰起身子,再取出食盒里的药碗放在桌上,又舀了一勺红糖进去,这虽是已重复过多次的事,动作却明显地不再利索
。
“你的手怎麽了?”燕染见他右手缠著绷带,便联想道,“难道是被王爷......”
“没有的事。”郑长吉急忙摇头,继而叹道:“是昨夜路黑,我自己不慎摔了一跤。”
燕染也不去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沈默了一下,却是郑长吉开口又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可恨麽?”
燕染愣了一愣:“怎麽会,若不是你,恐怕我早已经没有命在,我对你只有感激。”
“是麽。”郑长吉回了他一个惨淡的笑,“可我却害了申玉和赢秋,甚至没有勇气向他们承认。甚至明知道赢秋就在府里,也一
直不敢和他见面。从头到尾,我都只顾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他们的心情。”
他一边说著,依旧不忘用左手端著药碗送到燕染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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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染接过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几下,慢慢回忆道:“我曾经误喝过一碗药,那时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那碗药粥对我的身体有好
处,却可能伤害到孩子。温柔或许也是同样的一把双刃剑。你不忍我自暴自弃,便耐心劝导我、令我振作;你也不忍沈公子伤心
,便一直不能鼓起勇气,告诉他真情......”
“我没你说得那麽好......”郑长吉苦笑著打断他,“我只是懦弱、胆小,害怕失去而已。明明不可能属於自己的东西,却还是
忍不住伸手去拿,是一个比小偷更可恶的人。”
他一边这样回答著,内心的痛苦愈加明显地表现在脸上。
燕染知道这时候不应再继续谈论这桩事,於是一边将药汁饮尽,一边暗暗寻思接下来应该说些什麽。
可他却不知道,其实郑长吉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已经向王爷请辞。明天动身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