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耳精灵——吾无知

他再度举杯畅饮，那边的对话停止了，荷伦安认真地咀嚼着早餐的面包，仿佛那是粗糙的布料，难以下咽。他笑了一下，这里的面包还不算难以接受，倒是啤酒……小旅店里最平价的啤酒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掺了水的缘故，除了缺钱的流浪汉或酒徒，也就他一个“光明精灵”在喝了。奥艾伦精灵热爱烈酒，他自然不例外，但每到一处小旅店都要点一杯最难喝的啤酒的原因，他至今没想明白。百无聊赖地琢磨这个无解的问题之际，米提莱特头顶的木楼梯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粗壮的木粱发出难耐的吟叫，他微微抬起眼睛，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看过去。

突然被阴影笼罩，荷伦安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抬头去看来人。伊佛力嚷嚷道：“嘿！早啊，老大。”堪比巨人族的壮男把大酒杯塞进伊佛力怀里，说话的声音像王都城楼上的撞响的巨钟，“喝！”伊佛力举起杯子，刚要喝就被哈伦夺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壮男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坐了下来，一身酒气直冲荷伦安门面，他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搬远了一点。啤酒的气味也能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踏上旅途才发现，每一个细节都残存了回忆的遗迹。

哈伦说：“我们的队长，克雷兹威尔逊，如果你要加入我们，就要先得到他的同意。”

荷伦安打起精神来，把心里准备了很久的说法重复了一遍，包括刚才临时修正的部分。克雷兹的五官粗糙得像蜡笔在石壁上画的涂鸦，谁见过涂鸦会有严肃的时候？荷伦安面对克雷兹表情的变化有点手足无措，对方这才显露出一个队长该有的气势和精明。

对方想了一会儿，说：“你小子运气可真他妈好，我们正好缺一个人，你能干什么。”

荷伦安连忙回答：“我、我算是法师。”克雷兹皱眉，大铁杯重重搁在桌面，“什么叫算是？”眼睛一瞪，荷伦安错觉以为自己见到了第一辈子记忆中严肃的校长。他结巴地改口，“是，是的，我确定！毫无疑问的确定！”

“嗯……”克雷兹闷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那你是什么属性的。”

“冰系，我可以使出冰锥之地，在魔法阵的辅助下。”关于第二辈子的记忆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左右，他也没接触过什么大事，但一些知识还是记住了，特别是关乎自己职业选择的部分。艾斯蒂大陆的魔法并不算十分强大，有天赋的人与正式法师之间有一个进阶，真正踏入法师之门后，却没有具体级数的区别了。

这并不是一个分级的世界，他们更多关注的是实力，所以，法师们往往会用一些魔法术法表现自己的实力，而这些魔法术法一般都是普通人都知道的，以便大家心里有相对的概念。荷伦安提及的冰锥之地不算很强大的魔法，但需要较强的集中力。冰锥，是一名有自保及保护他人的法师，出外游历前必须先掌握的魔法。之后，是冰锥之簇，然后是冰锥之地。

哈伦说：“我可以担保，他的确做到了。”

荷伦安疑惑，哈伦接着道：“嗯，他去练习的那天我跟踪了。”荷伦安后背泛起一袭凉意，被跟踪都一无所觉，那是不是意味着，哈伦随时都能出手杀掉他？天知道对方会不会真的有这种想法，荷伦安想要变强的心情愈发强烈了。

克雷兹问：“你们为什么要跟踪他？”一句话就把伊佛力也涵括了，不过这个细节除了不远处的米提莱特，谁都没发现。

哈伦笑了，说：“别介意我的小小恶趣味，好么。有人想要一大盆冰块，我实在好奇，所以在冰块残余的魔力里留了一点可以追踪的气息，谁料到会发现一个有潜力的小法师呢？所以……”

荷伦安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哈伦希尔，半只脚已经踩进了荷伦安的警备范围。

克雷兹问及荷伦安的潜力，哈伦褒奖了一番，毕竟荷伦安现在的身体只是十八岁，艾斯蒂大陆各个种族的寿命都偏长，即便是最弱的中土人类，这个年龄也仅仅是刚成年而已。刚成年就能使出冰锥之地及以下的大部分魔法，的确值得期待。

荷伦安只是庆幸，只要自己足够谨慎，哈伦等人不会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不会有进步——探知别人魔力高低这种事，至今不曾在这片大陆出现过。

克雷兹终于点了头，“好，哈伦伊佛力，我和其他人守在这里，你们带他去熔岩谷，捡几个‘大地的卵’回来。”

这一次，荷伦安甚至连发言的机会都没有，哈伦和伊佛力一口应下了。克雷兹对他们的爽快很是满意，“尽快回来，实在不行就把这家伙扔那里，这边的任务多一个帮手有好处，但也不是没了他不行，任务是第一优先。”

荷伦安放弃了插话的打算，这位队长显然不是喜欢闲谈的人，这个小队里可能都是些冷漠的家伙，他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荷伦安跟着冰火法师当晚就启程了。小队里的其他人一整天都不曾露过脸，荷伦安想，他们可能是觉得没必要。

三个人是从后门离开的，一人一匹马——荷伦安的马术并不十分灵光，折腾了两次才勉强上了马鞍，瞬间增加的高度让他有点不安，但冰火法师早已经跑在前头了，他只得咬牙勒紧缰绳，夹紧马腹，敦促棕色的高头大马赶上去。

事实证明，许多恐惧并不完全是发自本能的无法克服的东西，只要给予足够的机会，你就能在磨练中克服它，直至驾驭他。早该明白的道理，荷伦安直到第三辈子的现在才有所感悟，他跟在后头日夜兼程地赶路，迎着朝阳，披着晚霞，马匹的这么一点高度早已被压在脚下，十五天后，他伫立在高耸的岩石顶峰，深刻地感受着真正的高度与……恐惧。这是属于人类不能企及的高度的，近乎神力的力量。峡谷中涌出的热浪几乎要把人掀翻，他紧紧靠在马匹身上才得以站立，衣角和斗篷猎猎作响，一如他剧烈而凌乱的心跳。

大地的卵，就在下面。哈伦雪一般苍白却有力的手指着看不到底部的深处。荷伦安在路上已经问清楚了要得到的是什么了，大地的卵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卵，也就是并非动物的蛋，它是熔岩谷特有的一种岩石，长久经历风吹日晒的磨练，拥有蛋一般的外形，而最重要的部分是，一部分的卵石里包裹有熔岩谷的某些小生物。一般人是无法捕猎到它们的，小东西们是如此敏捷与善于隐匿，卵石正是唯一得到它们的方法。至于那一颗大地之卵里藏着宝贝，则全凭运气或者经验了。

荷伦安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问：“是很珍贵的东西吗？值钱？”

伊佛力嗤笑说：“你是财奴吗？这玩意儿虽然难捉，大地的蛋倒是好弄多了，谈不上珍贵。用做药也没什么大作用。”

那要来有什么用？荷伦安还想问，但伊佛力抓耳挠腮，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哈伦则顺着一个下陷的角落往下探看着，没空搭理他。他闭上嘴，既然不是太要紧的东西，交到队长手里自然就能知道是什么用处了吧。不能着急，要独当一面，首先就要努力学习怎样镇定——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

18.大地之卵（2）

哈伦在周围摸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伊佛力急躁得要直接往下跳，被前者拦住了。荷伦安镇定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个地形有点似曾相识。他趴在岩石边沿，伸长了脖子，最大限度地俯瞰底下的环境，越看越熟悉。哈伦走过来蹲下，指住峡谷暴露在阳光下的最底部分，距离有点远，荷伦安不得不用两手做出望远镜的样子。

哈伦说：“看到没，那个凹陷的位置应该有一个入口。”

荷伦安问：“我们怎样到达那里？”

“这就需要我们一起想办法了。”哈伦走开去继续寻找合适的下峡谷的位置。荷伦安爬起来追上去，“你们每一次有新成员要加入都会来这里吗？”

“嗯，是的。”

“为什么你们不确定一条万无一失的路？”

伊佛力追上来，“你是在开玩笑？有那种万能的路，还叫考核吗？小鬼头，赶紧找吧，别指望哈伦，他可不擅长应对石头和火焰融成的土地。”他跑到半路，又回头，“顺便一提，我最熟悉这些门道了，但，我不打算告诉你。”

荷伦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继续把精神放回到找路上。他们现在正在走下坡路，距离那个哈伦判定的入口也越来越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脚底的岩石地震动了两下，简陋的鞋底传来不确切的热度。他想察看一看，但随着脚步的移动那种感觉又消失了。不好的感觉强烈了起来。

他们终于来到了入口的正对面，入口距离地面至少有一千码。哈伦让另外两个人聚拢过来，说：“看来我们只能这样下去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你们怎么看？”

伊佛力耸肩，吹了声口哨。荷伦安咽了一下，“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路，但你说这样下去是指……”

哈伦直接用行动回应了他的疑问——他塞给了他一束绳子。荷伦安敢说，这一把绳子比杂货商店里最细的麻绳还要细上一半，并且看不出来材质。

“用来做什么？”

伊佛力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个结，做出一个绳圈，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绳圈甩出了非常远的距离，明明是如此轻盈和柔软的绳子，飞出去的时候却像箭一般挺直和坚定。绳圈落在了一块凸出的石块上，伊佛力用力一拽，绳结收紧，他扯了几下绳子的这一端，突然一头扎进了峡谷里。

荷伦安心跳停了一拍，跑上去往下看，伊佛力就像燃烧的鸟在空中滑翔而下，绳子倏地绷紧，带着伊佛力荡到了对面。伊佛力攀住了岩壁，把绳子绑在腰间，几个动作间便落到了入口，轻松的神态仿佛只是踏入家门一样。

“赶快！老子我可没多少耐性给你们！”他的声音在峡谷内勉强回荡了半圈，便被热浪蒸发了。

哈伦自然是轻车熟路的，早就锁定了另一块石头，比伊佛力那块要矮一些，他侧头看着荷伦安，“你试试。”

荷伦安勉强点了一下头，这个绳结他会打，但是甩出去的时候总是会被风吹回头，他用尖牙扎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以保持冷静，“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这个绳子。”

哈伦说：“这是矮人族最受欢迎的东西之一，它毫无疑问比你所担心的更加可靠。”荷伦安惊讶于对方知道自己的情绪变化，对方眨了一下右眼，“假如真的不行，你可以试试配合‘冻结’，冰系法师基础魔法。”

说完，哈伦一个纵身，姿态优雅地在半空中划开一个倒置的弧度，白得给人僵硬感觉的长发这才有了一些飘逸的形态。他的落地比伊佛力更好，只需要往下一晃，就到入口了，还顺势扑倒了不知道俯瞰什么的伊佛力。

那两个人闹成了一团，仿佛忘记了这边还有一个可能会成为同伴的家伙。这种“遗弃”也是一种锻炼吧，荷伦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脑海中勾勒第一辈子幼时玩飞盘的姿势，甩出绳子，并同时发出冻结魔法，这个基础魔法第二辈子已经练习得足够熟练了，他连念读咒文都不需要。

失败了六次之后，他终于成功扣住了伊佛力之前用过的石块，紧张的心情在这数次尝试中早已经被消磨了大半。

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古文说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荷伦安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闭上眼睛就跳了出去。耳边呼呼的风声掩盖了雷鸣般的心跳声，耳膜都在震动。

“蠢材！睁开你的眼！”伊佛力的嗓门突然响彻峡谷，荷伦安瞪了大眼睛，嶙峋岩壁赫然放大在眼前，他两腿胡乱甩动，侧过了身体。他缩起脑袋，以臂膀撞了上去，钝痛感十分强烈，以至于他一度松手下滑了一码，幸好他及时回过神来，紧紧抓住了绳子。他整个人在岩壁上来回滚动。

荷伦安用脚在岩壁上试探，找到了可供落脚的地方，终于把自己稳住了。他露出劫后余生似的一笑，模仿伊佛力把绳子系在腰间，开始往下爬。耳边还不时传来伊佛力不耐烦的咒骂，以及哈伦看似安抚实际逗弄的话语。

幸好，他们还愿意等他。

入口在荷伦安的左下方，洞的顶部就在胸的水平线上，他只需要向下爬一点距离，再往左跨出一大步就能踏上实地了。然而，荷伦安突然发现事情有哪里不对劲，他不能再往下了。而且，他的右脚用力往左蹬，左脚也是用力尝试勾住入口的边沿，但总是差一段距离，不算短的距离。

随着一再尝试，他的冷汗湿透了后背，这根绳子不够长，或者，是他的腿不够长。他攀住摸得着的石块，不得不集中精神起来：

伊佛力刚才在这里，迈开的步子小得跟踏上小台阶一样，他们身高相差几乎一样，腿长差距不会大到……像现在这样。

还有什么？荷伦安锤了锤脑门，抬头便看到了绳结，显而易见的，伊佛力的绳结余下的部分比他长很多，这证明了什么？伊佛力是个粗鲁且莽撞的人？不，肯定不是，这证明，绳子的长度的确相差很远。

荷伦安看向入口，哈伦也恰好看了过来，还对他露出了一个标准的优雅的笑容，他却仿若掉入了冰窖。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他却因为混乱以及慌张而来不及让它出生。

荷伦安舔了一下被热气蒸干的嘴唇，冲入口处的两个人喊道：“希尔先生，亨特先生，我、我过不去！”声音里还有一点颤抖。

哈伦探出头来，上下看了一眼，说：“叫我哈伦，叫他伊佛力就行了，不要太客气。”

完全的答非所问，伊佛力把哈伦扯走，接话道：“你先把绳子从腰上解开，然后抓着它冲这边晃，差不多的时候，随便找块石头踩着然后跳吧。”

“跳、跳？”荷伦安想要往下看，但只微微垂下视线就猛地抬高了头。不能输在这个地方！他粗喘着气，像头累极的老牛，呼吸了足够的勇气，然后开始跟着伊佛力刚才的指示，极力往左方荡去。

一，他在心里为自己倒数，二，腿有点软但不会有任何问题，三！他右脚踩上距离最近的石头，全力一蹬，右手往上勾，左脚以别扭地姿势试图往里拐。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右手攀住了入口顶部一个凸出，左手连忙也搭上去帮忙，双腿晃荡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哈伦双臂环胸，说：“有点笨拙，姿势也不太好看，勉强可以接受。”

伊佛力走上前，拍了拍荷伦安的腹部，“行了，别挑剔了。你，还吊着干嘛，赶紧地下来！真是的……”

荷伦安看着冰火两个法师并肩走进隧道似的岩洞深处，急忙动用手臂仅剩的力气把自己甩入山洞。他很庆幸那些恶心的藤蔓还没有蔓延到手上。几乎是想什么就出现什么，他刚落地，右脚一瞬间脱力，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厚实的洞顶向前溜走，刺目的天空出现在视野的上半截——他无法控制自己往后坠落的趋势，这一刻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和……希望。

就在他要彻底倒下的时候，肩膀两边突然传来痛感，有东西带着强大的力量往前退了他一把，那力量如此之大，他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荷伦安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回看，只是除了铺天盖地的岩石，他还能发现什么呢？那里连一根能让人躲藏的野草都没有。他在地上发现了两颗浑圆的石子，石子的外面还裹了好几层薄布，看得出来是上好的布料。如果没有这几层布，如果石子没有那么圆，难保他肩膀的骨头不会出现几道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