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真的,它真的……”
曼森爷爷按下他的肩膀,说:“昨天晚上,我和你奶奶其实隐约知道你……生病了。”
荷伦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真的受感染了,对吗?昨晚昏睡的时候我一直梦到那朵紫色的花,它张牙舞爪,说要把我吃掉。”
“嘘……好孩子,别激动,别胡思乱想,听爷爷讲,”曼森爷爷解释道,“我们知道你生病了,留心听我说,生病不是指你感染了大门村的那种疫病——”
“——这朵紫花不就是证明吗?”
曼森奶奶帮忙安抚荷伦安,曼森爷爷继续说:“是,你已经见到这朵花了,但我们要告诉你的是,即使你长出了这朵花,也不代表你被感染了,这和感染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更像是一种……”接下来的话似乎很难开口,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同化。”
荷伦安语滞,同化,两辈子短短十几年加起来的记忆都告诉他,同化不是病,至少不是他第一辈子在T国认知的疾病。
“同化不是病啊,不是吗?”他脱口而出。
曼森奶奶立刻否认,“当然不是!孩子,生病意味着能被治疗,能被治疗的才能被称为疾病。”
他问:“不能治疗的呢?”
曼森奶奶回答:“死亡,它只有死亡这个名称。”
曼森爷爷接着道:“所以,大门村的疫病不能称为疾病,它本身就是死亡,好孩子,你的病是能够治疗的。”
荷伦安头晕脑胀,他摘掉老人说出来的概念并不止字面上的意思,但细想又想不出个究竟来。
“爷爷奶奶,治疗是指让这朵花和这些藤蔓彻底从我身体里拔走吗?”他迫切地需要答案。
老人相视一眼,答道:“小荷伦,这朵花感染人之后能把人杀死,与人同化却未必,同化有许多种结果,假如它的最终目的是杀死你的灵魂并取而代之,那我们谈及的治疗就是让它的阴谋不能成功,假如它的最终目的是与你共生,这就得看你的意思了,你可以选择剔除它。我这样说,你懂吗?我们现在能做的不多,首先要确定它的同化目的是什么。”
荷伦安扶着额头靠在木墙上,他的身体不知道是人类还是精灵,现在还要多一种可怕的植物要同化吗?
不,不行。他是精灵,米提莱特让他变成了精灵,现在这一辈子他仍然是精灵,必须是精灵!
“奶奶,求您了!让它从我的身体里彻底拔除!”
两个老人没料到荷伦安会突然这么坚决,连一句劝告都不肯听。他们无可奈何,事实上,也很担心这种从未遇见过的死灵生物会对荷伦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到了最后,他们屈服了。
荷伦安看着亲切的老人在顷刻间变得阴沉可怕,使出光明世界都为之惊悚的黑暗魔法,心情说不清的畏惧与……复杂。但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再没有时间去思考了,死灵法师没有所谓的治愈术,曼森爷爷和奶奶的做法,用T国的话来说就是,以毒攻毒,用更尖锐的死灵魔法逼迫依附在血肉骨头上的紫花逃出荷伦安的身体。高级的死灵法师,是可以隔物攻击的,让魔力攻击目标却不会伤害到站在中间的人或生物。老人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为防它流窜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两位老人一人掌管一个方向,全力把攻击送进荷伦安的右腿。这种痛苦能把人生生逼疯,尽管两位老人已经尽量控制力量只集中在紫花身上,但腿内空间狭窄,始终还是无法避免对荷伦安的误伤。荷伦安咬着布条,连大声喊叫的力气都失去了。
09.死别启程
曼森爷爷和曼森奶奶拼尽全力,荷伦安也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忍耐——他这一辈子似乎就应该是伴随着数之不尽的痛楚的。过了足足一个小时,治疗者与被治疗者都累得浑身大汗,紫花最初遭受攻击的时候的确有枯萎的迹象,但一个小时后,它抵抗住了攻击,出现了将攻击转嫁到荷伦安身上的迹象。治疗不得不暂时中止,荷伦安刚要和爷爷奶奶说几句话呢,他们突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理查和维特在远处逗弄一条新的小蛇,米提莱特是第一个发现守门的狗骷髅散成了灰烬的人,他撞开门进去,只见老人都倒在了地上,荷伦安坐在他们旁边,不停按压他们的胸部。他走过去,问:“你在做什么?”荷伦安是那么的专注,以至于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他蹲下去,用手指探向老人的后颈某个位置,说道:“你放弃吧,他们注定要死。”
荷伦安猛地瞪向他,“你说谎,骗子。”爷爷和奶奶刚刚还要他忍耐,马上就能治好了,才一眨眼的功夫呢,怎么可能要死。然而,米提莱特似乎并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打算,他继续说:“你已经知道了,他们是亡灵法师,你猜你的爷爷奶奶多少岁了?280,这可不是一般人类能达到的数字,他们的外表确实沧桑,沧桑到足以让他们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可是谁都清楚得很,只要力量还在他们就能一直这么‘年迈’下去,不会死亡。”
理查也进来了,接下了话头,“他们的身体在崩坏,看,从脚掌那里开始了。”
荷伦安假装没有看见,固执地做着第一辈子学会的急救措施。
理查问:“米提莱特,你刚才的解释是在告诉我们两位老人的力量正在急剧消失吗?”米提莱特抱臂注视着荷伦安,用眼角扫了理查一眼,又把视线落回了荷伦安身上。
荷伦安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因为老人的肋骨传来了断裂的声音,他抬着手不知所措,“不要,爷爷,奶奶,不要这样,不要再扔下我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起了作用,曼森奶奶缓缓睁开了眼睛,在里头的是全黑的眼球,让人看不到焦距。老人发出气音似的声音,像蛇在吞吐信子,嘶嘶作响,“孩子,紫花已经融入你的身体了,它会一直蔓延,直到彻底占据你的身体,让你成为一个人形的花盆……”她的嘴角淌下一道黑色的液体,“爷爷奶奶失败了,你必须继续走下去,找到可以治疗你的办法。”
“奶奶,别这样离我而去,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们。”荷伦安强忍着眼泪,把曼森奶奶的上半身搂紧。
“我的孩子,这是爷爷奶奶的报应,终于还是到我们还清债务的时候了。我们做过太多坏事,甚至收养你的初衷也只是养一个死灵的后备,当然,最后你让我们改变了心意……你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她最后一次拍了拍他的手背,哽咽抽泣了起来,“我和你的爷爷都是真心爱着你的,孩子,这一点无需怀疑。”
荷伦安点头,“我,我知道,你们需要休息,别说话比较好,对不对?来,我抱你们到床上睡一会儿。”
“足够了,”曼森奶奶按下他的动作,“来不及了,紫花还在抢夺我们的力量,它用奇怪的方式在我们身上搭建了连通力量的联系,我们无法截断它,你也不能,你现在还控制不了紫花的行为,以后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只是这些力量也未曾存储在你的体内,不寻常,太不寻常,你必须马上出发啊!”尾音突然上扬,老人的身体弹了起来,全身紧绷,血管的痕迹从来没这么显露过。荷伦安被米提莱特从背后架了起来——“米提莱特!放开我!混球!让我过去!”他剧烈地挣扎,“你怎么敢阻止我!骗子!恶心的骗子!”
他被拖到了门边,曼森爷爷也开始痉挛,突地一声巨响,他们的身体爆裂了开来,肉体溅起的同时化成了碎落的黑色沙粒,沙粒落地就像一块石头掉进了长年堆积的木灰里,溅起厚重的的烟,不等荷伦安呼喊老人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地面的黑色沙粒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虚无。
“不——!”荷伦安的喊声响彻深林,惊起一片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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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脚兽车的轮子滚动起来,逐渐加速离开了这个地方,进而露出了先前它挡在后头、装饰了各种鲜花的一个坟墓——由荷伦安亲手挖出来的,放进了两位老人的衣物和其它所有物。
荷伦安抱着膝盖缩在木车的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听别人的话,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一个,而他又只是一枚石头。他的眼皮红肿,神色也不太对劲,同车的人里真正关注他的却只有一个人,理查在外沿赶车,维特在车里打瞌睡。米提莱特递给他几片面包,他没接。
米提莱特现在的心情可不怎么样,实际上,他厌烦极了荷伦安这种丧家之犬的模样,人不如精灵,总会有死的一天,曼森家的老人活得足够久了,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好吧,你可以说他不懂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他从来就没有亲人,族人也不曾面临死亡的威胁。他收回手,就着水把干粮一点点吃进肚子,锐利的眼神改为观察车外的人的背影。
荷伦安怎么可能没察觉到米提莱特嫌恶的眼神?只是这样只让他更加难过罢了。他更愿意沉沦在那些美好的回忆里,忘记现在的处境。
车内的气氛十分僵硬,车子一震,维特一头栽倒在车板上发出好大的动静,他暴躁地捂着脑袋爬起来,咒骂了几句后才回过神来,他撩起窗帘看了一眼进程,回头的时候视线却落在了荷伦安的头巾上。那块头巾本来是娘气的蓝色小碎花,现在因为脏污而变成了灰色,看起来倒是顺眼多了。只是,维特搞不懂,这样脏的头巾绑在头上不难受吗?噢,他知道了,一定是荷伦安伤心过度,连头巾脏了都不知道。
他为自己的聪明笑了一下,继而伸出了手,“让我帮你一把!”
荷伦安来不及反应,头上一阵风掠过,耳朵感觉到了鲜明的凉意。他愕然地顿住了,面前的维特手上抓着头巾,瞪大了眼睛,左侧的米提莱特扬了扬眉,眼神更加锐利。他猛地紧捂住耳朵缩进角落,忍耐不了的声音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维特惊讶连连,“老天啊,这是什么奇怪的耳朵。”事实上,不仅仅耳朵形状奇怪,耳背也奇怪,那里是和肤色截然相反的深红色,看上去像胎记,但胎记少有这么规整的,仅仅在耳背的范围有。
米提莱特抓住荷伦安的手腕,用力把人翻转过来,他欺身上前,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你是精灵?”
荷伦安刚刚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哀痛之中,从没料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把耳朵暴露在米提莱特面前,这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抖,全身都颤抖,他要怎么回答,他连思考都不能够了!
手腕上的力道加重,荷伦安要掰开那五根纤长却有力的手指,但它们纹丝不动,甚至更加用力,恨不得把他的手腕硬生生折断。米提莱特的眼神,那是对待敌人才会有的眼神,也是上一辈子绝对不可能对他展现的气势,现在却让他第一次不得不直面。
难过而又气愤,他甚至不知道气愤的理由是什么,他只是突然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压缩成了一点,恶狠狠地瞪视约束了他右手的人,把那一点的凝缩全都发泄在米提莱特身上,他不停地挥动空余的那只手,把拳头砸在米提莱特的身上,脚也不停地踹出,嘶吼着把落点都对准米提莱特的身体。
车子里剧烈地晃动了起来,相对于荷伦安的狂躁,被攻击的米提莱特反倒是冷静多了,他眯着眼睛,危险的视线利剑一般在攻击者的身上游移。他不反击,或者可以说是不用这么愚蠢的动作反击,他一把扣住荷伦安的右脚,使出了足以扼杀一头六脚兽的力气,沉闷的断裂声伴随着荷伦安的痛喊,小腿的骨头被米提莱特折断了,荷伦安所有的攻击都停止了,他大口地喘气,诧异地看着自己小腿上的藤蔓游移,把断开的骨头重新连接起来,这过程像被麻醉过一样,腿上酸麻但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维特拍掌大叫,“哇!太美妙了!竟然能自我治愈!我们要不要再试试折断这根手骨?”他指了指米提莱特握着的手腕,表情完全是一个好奇新鲜事物的小孩子的模样。
荷伦安再度挣扎起来,米提莱特这次反而是干脆地松了手,抱着手臂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荷伦安警惕地看向维特,手摸到了腰后——小刀不见了!他慌张了起来,跪在车板上到处翻找,这是爷爷留给他的遗物啊。维特耸耸肩,趴到了车窗边上,说:“太无聊了!你竟然连刚才那么一点玩笑都要介意!”他回看了一看,又继续看车外的风景,“混球理查!我不喜欢这种的同伴。”
荷伦安很混乱,矮人的玩笑话和不快,他不懂,米提莱特折断他脚骨的行为,他也不懂。现在的他看上去是在找东西,但实际上,他本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忽然,一把精致的匕首落在了他的手边,他的手指瑟缩了一下,动作停顿了很久,久得维特再次睡了过去,他才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把匕首捡了起来。他双手把匕首捧到眼下,心里猛地升起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10.逃跑路上
强烈的不安占据了荷伦安的心,上一辈子的这把匕首是爷爷奶奶病逝后,米提莱特为了安慰他而送的……时间虽然有一点出入,事件的细节也不完全一样,但是,命运兜兜转转,还是让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以不同的形式重演了。上一辈子的最后场景历历在目,荷伦安心里升起一股股让人发冷的恐惧,那些可怕的记忆仿佛被施了恶毒的魔法,即将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一一再现,明明再次活过来了却只能等着最后的悲剧结局……但他紧握着匕首,紧得好像那是最后救命的稻草,他看往米提莱特所在的方向,这是一种习惯,上一辈子不知不觉中养成的习惯,但当他看到米提莱特闭目养神的侧脸,变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的确还是他,米提莱特也确实是米提莱特,但两人都不是当年的他们了。
第一辈子和第二辈子加起来十八年多的记忆里,重要的人很多,爱的亲人很多,但能凌驾于所有人情之上,称得上最重要和最爱的只有一个人。他是怨恨的,但短暂而苍白的感情世界里也只有这个人留下了死都无法抹消的痕迹,他还太年轻,以至于面对这些复杂的情绪时束手无策。在这辈子再遇,他骗自己这个人已经是陌生人,不应该再有瓜葛,哪怕这一小段路上有那么多次的动摇,他最终还是选择逃避。或者逃开了他就不用再面对记忆带来的伤害。
他把匕首扔给矮人维特,说:“到下一个镇,我要自己走。”他知道米提莱特看过来了,但他专注地看着窗外。
米提莱特重又闭上眼睛,说:“以你现在的实力,独自行动无异于找死。”
荷伦安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平缓,“我会想办法活下去。”他并不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也不追求富裕奢华,他所要的只是寻常过日子,像姑姑一家,这是没有母亲也缺乏父亲关爱的他从小的愿望。
“多么天真,”米提莱特勾了一下嘴角,“你被死灵生物同化了,随时会死,怎样想办法?”荷伦安捂住脚踝,不再出声。
六脚兽拖着车子在路上高速奔跑,天空从金黄色变成蓝黑色,又从深沉的黑色变成清澈的蓝色。如此一再重复,直到理查判断苏尔西镇的人不会无聊到追赶超出范围的人,才逐渐减慢了路程。维特撩起的窗帘外是接连成片的深绿色,偶尔会看到十几岁的年轻猎人在密林间穿梭,追逐前方行踪诡秘的野兽,矫健的身形无声传递出力量的信息。
一路上他们只在必要时停驻休息,但都隐藏在阴暗的地带,现在可以放松了,这一行人把车停在了阳光灿烂的小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