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光亮诱惑着,召唤着,鼓励他就此一跃,攀援而下,摆脱束缚直奔外面自由的天地。
极力忍耐着,杜安将眼光投向四周。旁边有拆下来的装饰壁纸,不知哪个班级最后一次狂欢留下来的饮料和食物,照明棒,还有像蛇一样……等一下。
杜安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清楚地再度辨认出一根盘在一起的细长链条,上面零落地挂着几个不值钱的小挂件,长度大概有几十米,上面反复印着:“任意裁剪。仅供装饰。不得负重。”
几点钟爆破来着?
杜安在接近两头亮光中轴线的地方系上了链子的一头,另一头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翻出栏杆,尽可能直接地朝他判断的底部方向攀援而去。
反正也只能认为头冲着的方向就是下了,一路上磕磕碰碰暂且不说,他只是提心吊胆随时都等待着那毫无征兆的轻微一声。暗分子β波的爆破,据说会让人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和土木一起化为灰尘。
在还距离那片光大概四五米的地方,链条的长度不够了。
大概是因为路过一个重力区消耗了很多曲线的缘故,杜安抬头使劲再拉了几拉,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亮光,他有冲动解开链条跳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他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朝那光亮的圆形使劲扔过去。手臂的力量越过四五米的距离,皮带一下子就落到了底。
小小的一段曲线,在光亮的背景下像是好像一条小蛇。
没有丝毫的倒影。
所以……是玻璃天花板。
外面真正的蓝天白云,就算他能奇迹般砸破了那承重几吨的玻璃爬上屋顶,呼救也未必能有人注意。
杜安转身就往来处爬。
天啊,来不及了吧。这次真的,真的,真的来不及了吧……
摔倒,再爬起来,缘锁链穿过迷宫般的阶梯,经过系链条的中点,继续,继续……
终于,到达了另一边。看到自己陌生的倒影如同旧友重逢一样迎上来的时候,杜安也丝毫来不及感觉轻松。
楼底=出口。
他抬头解开链条,像猴子一样把头脚颠倒过来,任由重力熟悉的感觉把他的脚往下拉,往下拉。杜安想了想,最后抬头,朝着上方的迷宫大吼了一声“朱利亚!”
竖起耳朵听回音的同时,杜安已经着地。
这一次,在光亮镜面地板的边缘,他找到了出口的大门。打开门,阳光如瀑布一样打上他的脸……
杜安一瘸一拐地通过了草地,终于跨过了安全隔离带的线,瘫坐在地上。
外面的一切显得如此的……正常。
并没有杜安想像中人山人海的观众围观爆破,只是稀稀落落有几个穿着爆破公司制服的人员在走动,做的工作也不过是在一定距离之外开始划线,设立安全区而已。
仔细一看,天色还没完全褪去朝霞的最后一抹淡红,似乎离正午尚远。
“杜安!”斯蒂夫竟然已经到了,看见杜安,惊讶地奔了过来:“杜安,你这么早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了,搞成这个样子?” 斯蒂夫指了指杜安刮破的几处裤子,狼狈不堪沾满灰的手脸,还有汗水浸湿了的衬衫。幸好手腕上链条的擦痕刚才已经被杜安偷偷用袖子盖得牢牢的。
“啊……”杜安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想问的问题却一大堆:“呃……斯蒂夫你看见朱利亚了吗?嗯,现在几点啊?你们怎么还没开始爆破?还有这个地方晚上没人看守的吗?……”
“哦哦哦,慢点慢点,一个个问,”斯蒂夫显然对一向客气随和的杜安改变风格后连珠炮似的发问不太适应,“首先,朱利亚就在附近啊,不是你带他来的吗?怪事,一大早你俩就你找我我找你的,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他有些疑问似地看了看杜安。
杜安脸红了一下没回答。
“第二个问题,现在才早上7点半多,我们还刚开始封锁现场呢,还要好多准备工作要做,中午左右才能正式回收作业。你以为我们不经过红外线生物扫描和目视搜索,就能随便动用回收飞船把方圆几公里的地方夷为平地吗?万一还有那些蠢货躲在里面怎么办,伤到人怎么办?
杜安垂下头,朝阳映在脸上,真的好烫,好烫……
“还有,你说晚上看守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这里是嫌犯拘押所吗?”
“呃,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曾经是坠楼现场吗?……有没有……呃,有没有新设什么是视频记录什么的?”杜安刚才一口气发问的气势早就消失了。
“这里是学校哦,到处是学生,万一有监控镜头,不小心照到学生怎么办?”斯蒂夫停了停:“不过……”他看了一眼杜安,似乎在掂量。杜安努力用最真诚,最渴望的神情看着他。
“你这小子,今天早上怪怪的。不过,还是告诉你吧。”斯蒂夫指了指离思之塔几十米的一个悬空大门:“那上面有个隐形监控镜头,那是根据联盟安全管理条例设立的,防止学生集体进出时发生踩踏现象。”
“那是照不到塔底座的咯?”
“只能照到一部分,塔地步的出口到大门这里的距离。因为今年建的剧场这里也是主要出入口,所以就保留了。”
看来校园尽管是一年一变景观,不过似乎还是有一些固定的点的,杜安认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该轮到你说说,你这是这么回事了吗?”斯蒂夫用变得锐利的神态看向杜安。本来看起来似乎是憨厚老实的眼光,现在似乎却成了如钳子般的东西,牢牢地逮住他不放松。在这样的目光照射下,杜安很能明白那些半夜干淘气事的学生,为什么在这个保安主任面前,往往会吓得逃都逃不掉了。
“是,是这样的……”他都快要坦白了,突然间眼角的边缘扫到了朱利亚。
朱利亚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离杜安还有几十米,暂时还没有看见他们。他的小脸苍白,显然还穿着昨天晚餐时的衣服。
“啊,啊,对不起斯蒂夫,晚点再跟你解释,失陪一下。”
杜安转身就走,听见背后斯蒂夫在叫:“喂,喂……杜安,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杜安头也不回,大跨步地背朝向朱利亚来的方向离去。
刚开始,背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杜安耐心地注意听着。
接着,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一个犹豫的稚嫩嗓音小声的呼唤:“杜安……杜安……”
杜安更加加快了脚步,身上拉伤的地方虽然有些疼痛,可是也还可以忍受。常年训练有素的地面军行军速度,一般人就算是小跑步也赶上有困难,更不要提孩子了。
后面的奔跑加速了。声音里面已经有一点气息不稳的腔调:“杜安……
等到那奔跑声已经赶到身后,杜安小心地听着,一旦感觉到对方伸过来抓自己袖口的手,他就顺势一甩,然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向前。
对方步伐顿了一顿,刚开始还有些呆滞,好像不能相信竟然被杜安甩开了手。
杜安继续向前走,对方继续追过来。可是,在追上的一刹那,杜安再度甩开了朱利亚,传达的讯息再也明确不过了。
从没见过杜安生气的朱利亚,这下被彻底抛弃在他身后。刚开始带有哭腔的呼唤,到后来已经变得有些哽咽了。
“杜安……停下……杜安……请你……”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要是他不再追上来的话……杜安继续向前走。
“杜安……停……对不起!”
直到破天荒地听见这个词,杜安才慢慢减缓了脚步,允许朱利亚追上了他。朱利亚终于抱住了杜安的大腿。他并没有在嚎啕大哭,只是杜安能够透过紧贴衣服感觉他在紧张颤抖的身体,起伏的胸口时不时被一阵阵抽咽所撼。
杜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维持严厉:“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朱利亚把脸埋在杜安的腰里,断断续续地回答:“树,树上……”
一整夜?不过,此刻的杜安不允许自己露出半分心疼和担忧:“为什么?”
“因,因为……”说到这里,朱利亚爆发了嚎啕大哭。
杜安静静地等待着,并没有伸手去安慰他。朱利亚哭了一会儿,也就自然地减弱了下来:“因,因为,你要让我毕业离开你。”
杜安立刻想起了昨天餐桌上的对话有关朱利亚毕业后离校的部分。
什么?就为了这个?
说实话,这个时候他都不知道该什么表情了,好气又好笑那是自然的,可是,这个孩子动不动就要出走的孩子,难道最怕的反而是离开吗?
他弯下腰,捧起朱利亚的小脸,看着他的眼睛:“你决定好了离开还是留下了吗?”
朱利亚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一夜未眠还是刚才的哭泣。他的表情依然泫然欲泣,浅金色的睫毛湿润地纠结着,可是他却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嘴唇翕合了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紧张地颤抖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生死悬于舌尖。
杜安看到他这样子,口气软了下来一点:“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你可以告诉我的。”
朱利亚仍然不开口,眼巴巴地望着杜安,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朱利亚,你不用害怕寂寞,受伤,生气,难过,尽管体验这些情绪好了,对我发泄好了,我不会嫌弃你的。”
这个时候,朱利亚的眼泪流下来了。
“朱利亚,人只要活着,都会感觉到痛苦的情感的,如果你只是装作不在乎,然后逃走,无论逃到哪里,最终只能让你在黑夜里孤零零地一个人而已。”
“呜……”朱利亚这下终于忍不住了,雪白的小脸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杜安确认了他的想法。果然,拒人千里的冷漠,虚构的身世,还有动不动就出走,都是为了在负面的感情和自己之间拉开距离吗?只有这样,才能在不同的福利院和收养家庭之间保护自己,生存下来?……
“唉……可怜的孩子……”杜安蹲了下来,抱住了痛哭的朱利亚。
朱利亚一边大哭,一边挥动小拳头,捶打杜安的肩膀。一下,两下……几下打过来,杜安并没有松开他搂住朱利亚的手。
朱利亚却反而像感觉疼痛似的停止了,扑在杜安的怀里,紧紧抓着,哭得更大声了。
杜安轻拍着他的背部,一边安慰道:“不哭不哭……傻孩子……你不要伤心了,我会照顾你的。不是一开始就已经答应过你了吗?……”
朱利亚记起刚认识的时候,半夜里接到的杜安的电话,哭得更厉害了。
杜安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这个孩子尽情地哭,抒发掉全部的不安,恐惧和其他所有负面感情才是。
过了好久,朱利亚才渐渐地力尽而止。
杜安用手指理了一下好久没有这么乱糟糟的小脑袋上的银发,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一边温言叮嘱道:“以后不要在这么任性了。不是你每次离开,我都会去找你的哦。”
朱利亚继续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到底是要离开,还是要留下来,你要想好,不能这么三心二意了。”
“我,我要和你在一起。”朱利亚这次的回答不再窒碍地出口了。
“那就不能再任性出走。”
点头。
“乖乖地去上课。”
点头。
“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点头。
“好好吃蔬菜。
略微迟疑一下,还是点头。
杜安松了口气。
不知道这孩子在树上度过了怎样一个焦急等待的晚上,不过,就结果来说,似乎不错。
最后,杜安叹了一口气,还是弯腰把朱利亚抱了起来:“乖,这样就好了。”
“那……我,我可以不毕业吗?”朱利亚紧张地问道。
什么?……这一瞬间,杜安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晚餐时的沉默,提前离开,而后夫人的叮嘱,一切都联系了起来,意义变得明朗。
杜安深吸了一口气,直视朱利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朱利亚,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像别人那样抛弃你……也不会在你不愿意的时候,逼着你离开。”
朱利亚紧张地看着杜安的眼睛,仿佛在那里搜索可以确信的证据。等到他终于相信的时候,他的表情放松下来,眉目舒展开来,似乎卸下了某种千斤重担。
“这样就对了,看这样不沉着脸多好,下次再这样,我就直接把牛奶放在你脸上,请你帮我冻成冰激凌算了。”
“噗哧……”,朱利亚笑了出来,然后又觉得不好意思,扭头把脸埋在了杜安的肩膀凹处,露出红红的耳朵。
这孩子,笑起来还是蛮好看的嘛。杜安看着朱利亚,心情也格外地舒畅,连腿也不怎么痛了。
反正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到时候他肯定会自己改变想法的吧。哪有不想快点长大的孩子呢?
杜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任何毁约的可能。
回到宿舍,杜安索性替两人都请了一天的假。午餐只有简单的面包黄油和牛奶果腹,不过朱利亚没有任何意见,乖乖地吃完了上床补眠。
杜安洗澡清理完伤口,喷上修复膜,换找到旧的备用“私理”上线,处理完所有杂物后,终于下定决心。
他下到放满推斯特遗物的地窖。
地窖雪亮的灯光和单调的墙壁映衬下,大大小小的箱子里,却充满了无数具备气味、色彩、触感的各种细节和回忆。那两个记载了主人光荣业绩,曾经拯救过朱利亚性命的蓝灰色悬浮箱也在其中,积上了薄薄的一层灰。
这一切曾经围绕了一个生命,记载了一个人的独特历史。或许也能够解开他过早离开的秘密。
然而杜安却无意扮演个人历史学家的角色。“独行大侦探”的外套并不适合他。
他只想离它们越远越好……
也许在还给推斯特夫人之前,先在校外租用一个防盗的储藏室?
杜安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半搭在一个箱子外面的一大块彩色的印花布,想把它放放好。
触手顺滑而温暖的感觉,告诉他这应该是种高档织物,可是真的吸引住杜安眼球的,却是那图案:
漆黑的底色之上,一条条鳞甲细腻的白蛇盘踞其上,红色的眼睛徐徐如生盯着人看,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吻竟好像带着一丝嘲笑,那柔软的神态既诡异又神秘,隐约还带着几分性感。
那一瞬间,循环往复的图案,就好像雷电般的天启,刹那之间劈中了杜安。
凌乱的物品,毫无意义的事件,读得人身陷泥沼的日记,黑夜里凌空而降的砖头,消失的日记本,一切的一切,突然间都自动排列组合,出现了清晰的格局。
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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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迷宫(下)
朱利亚醒过来来到客厅的时候,杜安正坐在桌前不知忙乎些什么。
来到桌前,他拿着一块小小的黑色方布,摊着几样稀奇古怪的工具,手肘边还堆着几根牙签般细的蓝色小棒,朱利亚在浴室里见过,不知道什么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