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亚最后下定了决心,活动了酸麻的手脚,扒着隔壁行李车的上沿,小心翼翼地探出上半身——看见一条高速行驶的自动步道,像机关枪一般向他蜂拥而来飞速急奔的人群。
事后的调查表明,当天造成这一险情的原因很多,相当复杂,而且大部分都纯属偶然:临时错层安置的延误乘客,停留在错误地点避让的行李车群,因风暴停摆而焦躁不安的人群,被误解的人工指引信息。相当一部分人,因为以讹传讹,误认为某个出口已经有摆渡车辆,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跳上了一条他们认为能够到达某出口的快速步道;
尽管高速步道是不允许行走的,可这些急匆匆唯恐错过摆渡车的人,几乎都在大步流星地行走。高速道的末端本该有低速道作为衔接或者中转,可这条本该无人乘立的高速道却是条断头道。从那上面下来的人踏上静止的地面,必须情不自禁地快速奔跑一段才能保持平衡。人为和自然的因素影响下,在谁也来不及意识到的情况下,汇聚成了一场风暴。
——想要停下来的人,仍被后面的人推搡拥挤向前。
——冲向朱利亚。
——这个关键的时刻,朱利亚却被旁边的车身卡住了。
“危险!”奔跑过去的车站工作人员想停下步道,但眼看已经来不及。一般情况下悬浮车的彼此碰撞就已经足够危险,而此刻,位于人群前进方向上的朱利亚,就像一只鼠夹上的小老鼠,被放在象群奔过的路上!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回想起那些关于人群踩踏而导致的惨剧故事。
“要撞了!要撞了!”即便是人流的首部,也已经察觉不对,然而他们惯性一时间刹不住脚,再加上即便硬生生刹住的人,也被后面完全不清楚状况的人推拥着,趔趄前行。身在前头的人,已经能够看清朱利亚的脸。
夹在金属和各种不规则形状中间的朱利亚小小身影,如同搁在静止的粉碎机刀片上。虽然拼命挣扎,但是显然无济于事。银白色头发下那双紫色的瞳眸,惊恐地映出飞奔失控的人群……
就像慢镜头回放一样,人群列车般呼啸而来,渐渐变大逼近。前面几人越来越惊异恐怖的表情,朱利亚多年以后还记忆犹新。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朱利亚经历了从莫名其妙到恍然大悟的震惊,无助地眼睁睁看着死神向他露出了狰狞的尖齿。
接下去的事情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只蓝灰色的行李箱腾空而起,强行挣脱了大厅地面的重力束缚,在无重力的状态下晃悠悠地匀速飞行了几秒,然后又再度接近水面,重重地装向了天花板上的巨大水面。
“哗——”
鱼群如箭矢般惊恐飞散逃去。
更加被这一变化所影响到的,是地面上的人群。
落入水中的行李,溅起巨大的水花,远远超出平时鱼儿蹦跳所能达到的高度,相当一部分如同礼花一般,在空中爆散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大厅的地面落下……浇在人群的头上。
就像所有被当头一盆冷水浇过来的人一样,前端的大部分人停止了脚步,更有少数反应快的人,在身上还没有弄湿的情况下,赶快改变方向,四散逃避,跳到旁边地面上去了。后面的人不明白情况,但是前进的势头受阻,磕磕碰碰也慢了下来。整个情形,就像有人对人群使用了骚动时的防暴水枪那样突然和猛烈。
车站工作人员抓住时机,终于赶到将步道停了下来。
最后,几个人前面的人仍然撞了上去,但没有后面的人推动,势能和动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只是略略撼动了行李车车流的边缘而已,就弹了回来。
有一阵子,整个大厅鸦雀无声。躺倒在地上水泊里的人,站立在四周的人,卡在行李车中间的人,全部都面面相觑,试图理清这一场血光之灾如惊雷平地忽起,然后又如水雾般消弭于无形的前因后果。
只有一个穿军装便服的身影,慢慢地踱到水迹的边缘,抬头观望自己的行李箱。另一个同款的蓝灰色行李箱仍然孤零零地跟随在他的脚边。
一声。
两声。
人群中渐渐响起拍掌的声音。掌声渐渐连成一片。从贵宾到工作人员,从步道上的行人到旁观的路人,人们都抑制不住惊险之后的兴奋,将掌声献给了这个英俊高大的年轻军人。
崔斯特中尉则以他一贯的优雅姿态,嘴角略带外人几乎看不出来的嘲讽,向四周行他简略版的自创军礼,接受人们的自发的赞美和由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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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之后,现场终于恢复了原样。贵宾区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头顶上的鱼群们则完全无视地面上的区域划分,在大厅的各处悠然游动,再也不受“地上飞物”的无端惊扰。
一个从一开始就坐在僻静角落处看报纸喝咖啡的男人站起身来。
没人特别关注他。他体型偏瘦,大约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可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消瘦的脸颊一点不显老态,而是嵌着一对如老鹰般灰色的眼睛。虽然穿着没带肩章的校官制服,可是行动中并没有那种威武雄壮的军人气质,相反,却有某种低调的猎食者的镇静和耐心。他带着自己的浮空行李车,慢慢踱到刚才事件发生的现场,沿着某种只有他理解的旋转曲线徘徊起来,一边还抬头望着,但却不是在观鱼,而是好像在周围的墙壁,影壁,景观中寻找着什么,一边还不时地对照手腕上又厚又重的黑色专业终端。
等到他找到合适的角度,对照行李入水的落点之后,他抬起头来,眼光直直地穿入了一处枝繁叶茂的树叶间的监视仪镜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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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琴中学,正如旅游景点的小册子写的那样:位于埃迪尔大陆海角,背倚青翠的萨布罗塔山脉,怀抱湛蓝的美登湖,风光秀美迷人,是尤塔尼亚最古老的中等教育机构之一。据说它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当年探索星系的舰队上移民们在孵蛋室里设立的课堂,在常年航行能源紧缺宇宙飞船上,那里是唯一可以保持全天温暖舒适的空间。
由于雷克顿星球是尤塔尼亚的军事重镇和地面军训练中心,所以伦琴中学也可以说直接就位于军事基地的后院里,犯罪率常年低到几乎为零,是整个尤塔尼亚最安全的几所学校之一。再加上她那良好的声誉,那些家有“严重问题儿童”的高官显贵们(这种家庭哪个没有?),每年真是挤破了头也要争取瓜分寄宿制学校向外招生的那些许名额。
然而,她并不曾变成一所贵族学校,也没有随一百多年的历史变迁而僵化消失,三十年前仍然是带头实践“校园年度环境变化”的急先锋,因而至今仍能在成千上万的同类中脱颖而出,位列“全尤塔尼亚适龄学生最希望能去的中学”前十名之内。
可是,在这个好似天堂乐园一样的地方,新学期的第一天大清早,校长办公室的楼层,传来的却是激烈的争论声。
“你怎么会在那种场合说出那样的话?!”一个音色优美的女声生气地质问道:“在退伍军人艺术年会上说‘杀人的手不该拿画笔’?!在我们学校军转民的关键时候?!你是不是跟我们学校有仇啊?亚瑟?” 二十四岁的珍妮·杰佛瑞,容貌俏丽,是校委员会的秘书兼校长秘书,校长夫人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然而此刻,一贯温柔甚至有些腼腆的她,也有些激动了。
“我只是表达我的意见,”另一个年轻的男声:“过去军队对学校上百年的控制,不就是为了造就暴力机器以卷入数场既不义也不利的战争吗?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我才不会口是心非呢。”艺术类指导教师亚瑟·格兰,跟珍妮的年龄差不多,亚麻色头发,五官清秀,斜靠在墙壁上,举止充满艺术家派头,当然艺术家的坏毛病更是一样不少。
“幸好你也知道这是意见不是事实!过去那几场战争,就没有一场,一场是正义的?什么叫……”珍妮突然停了一下,缓了下神:“我都被你要气糊涂了,这关正义不正义什么事?你是以我校艺术顾问的名义去参加评委的,你的话就是我们学校的立场,谁说了你可以发表对政治的看法了?”
“压迫扼杀艺术嘛。”亚瑟仍然不服气地嘟哝着。
“我现在倒是恨不得扼杀你!”珍妮真是气得想拿手上的电子板敲打他的头。
正在气氛即将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保安主任斯蒂夫·图特推门进来,他没有理睬亚瑟,而是直接挥手让窗帘拉上:“新闻!”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墙壁上出现了当地24小时滚动播报那熟悉的台标,可是更加让他们熟悉的,却是一张英俊得无懈可击的年轻男子的脸,背景似乎是个豪华的候车沙龙,正对着镜头说道:
“哦不是的,我认为格兰老师那话绝不代表学校立场,他那个只是抒发一下个人观感而已,作为有天分的艺术老师,我认为他是应该有权有点出格言论的,言论自由,不是吗?性格不自由的人该多么的乏味,这一点我可是深有体会。”说完,他还对女记者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引发旁观的女性一片尖叫。
“呃……哦,呃,那个,”女记者显然魂不守舍了半天,才想起来继续问,“那么说,先前有人传言的,推斯特中尉您因为和学校管理层不合,所以已经辞职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推斯特脸上的表情惊讶之极:“当然是不正确的啊。我这不正在回校的路上吗?我对迪奥提玛夫人有最最崇高的敬意,和所有同事都相处十分和睦……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造这种别有用心的谣言。虽然,仔细想来……”他拉长了声音:“的确,我似乎也打碎过一两颗年轻男女的心……”他朝镜头挤挤眼,再次引发花痴般的尖叫。
没人愿意再忍受,图像立刻被关掉了。珍妮问道:“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接受采访?”
“一个小时前,他救下了一个学生,避免了重大踩踏事故。”斯蒂夫的说明简洁扼要。
“他说他会回来?”亚瑟的口吻匪夷所思:“来学校?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他明明已经被赶出去了!”
“他现在是救人的大英雄。而且,他刚刚还替他的‘好同事’亚瑟你进行了辩护。”斯蒂夫这才转过身来面对亚瑟:“多亏了你,学校可不敢去被人坐实这个‘不尊重军人’的罪名。”斯蒂夫·图特,一头板寸,肌肉发达,脖子跟头部一样粗。他曾经是地面军的军士长,因为作战英勇得过勋章。通常都是他们几人当中少言寡语的那个,连他都这么说,对亚瑟发言的感想也就可想而知。
此刻,伶牙俐齿很少缺乏辩词的亚瑟,这个时候也终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最后,珍妮问出了一直沉甸甸压在大家心头的那个问题:“夫人会怎么说呢?”
的确,眼下正是学校从半军事化向全民间办学的关键时期,亚瑟的言论可能导致迪奥提玛夫人数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遭受十年的挫折。当年就是她力排众议,以牺牲升迁教育部的机会为代价,在伦琴中学推行“每年一个新校园”计划的。作为校长兼董事会主席,她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很可能就会因此壮志未酬了。
想到这里,斯蒂夫忍不住走过去直接在亚瑟的头上拍了一下,实现了珍妮的愿望。
亚瑟也难得地没有怨言忍受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所等待的人,迪奥提玛夫人一边和人通话,一边沿着电梯浮了上来:“是的,孩子当然是第一位的……先把他接回来再说,我准备请宋医生来为他做一次心理检查,经费我会想办法。宿舍?就先不用换了,我已经有考虑了。” 她身材娇小,满头银丝扎成一个圆形的发髻,戴着一副小圆眼镜,虽然衣着朴素,满脸皱纹,举止毫不做作,但风度神采,错眼看去仍让人觉得是当年那个倾倒众生的大美女,而不是已经七十多岁仍精力充沛的老校长。
她向大家点头招呼,一边继续道:“嗯……是的,把他也接回来……不过……另外找一辆车子。”
这几句话听起来轻松,可是对于熟悉迪奥提玛夫人的人来说,听起来就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珍妮,亚瑟和斯蒂夫都忍不住好像牙痛似的皱起了眉头。
通话完毕,夫人摘下围巾眼镜坐在了办公桌前,一口气都不停转而继续对面前的人道:“孩子们,今天我们会很忙,珍妮,你要记得把全校的日程表检查一遍,斯蒂夫,别忘记重新恢复推斯特的出入证……你们三个怎么了?”
面对规规矩矩站在她面前的这三个得力干将,迪奥提玛夫人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三人互看了一眼,亚瑟低下了头。最后还是珍妮先开口:“夫人……亚瑟他不是故意的。”
“没想到”的神色露出在亚瑟的脸上,接下去连斯蒂夫也为他求情:“夫人……老沙克将军确实有点军国主义,他早就不是第一次画这种血腥的画了。”
迪奥提玛夫人把目光投向亚瑟:“你呢?”
亚瑟的头低到快到地板了:“我……的确是我不好。我愿意负起全责。夫人,请允许我辞职。”
房间里一片沉默。
“斯蒂夫,你先去忙你的吧,”夫人指示道:“还有珍妮,别忘了我跟你说的。”
“好。”两人分别应声而去,珍妮临走时,还是向亚瑟头去了担心的一眼。
他们走了很久,夫人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望着亚瑟,眼里充满了失望。亚瑟觉得他在这种难过的眼光注视下已经快崩溃了。他宁愿夫人拿把枪把他毙了算了。
“‘杀人的手涂抹出来的色彩’?亚瑟?”夫人问道,“我也曾是军官,‘杀人的手涂抹出来的色彩’?”
“不,不,不,”亚瑟指天发誓:“我真的不是对军人有所不敬,只是他一直挑衅我,说学校交给我们,只会教出一群……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你毁掉了我们平稳转型的机会,其原因还是因为为了维护我们?”
亚瑟惭愧不已:“我……我辞职。”
迪奥提玛夫人叹了口气:“亚瑟……你是新生的绘画指导。如果我画画,把鸡蛋画得比山还大,你会怎么说?”
“呃……比例错误?”
“那是艺术品评会,不是次军转民的听证会,你也没有给出一个经过充分论证的观点,你甚至不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可是,你却让愤怒占了上风,战胜了你的艺术判断力,你的理智和你的情商。你不是在行使你的言论自由,你只是在发泄。你的比例错了。”
亚瑟无言以对:“我……我……”
“我不会让你辞职。事实上,我应该炒了你。”夫人的话很严厉,可是,亚瑟却相反听出一线转机,他猛然抬起头,看着迪奥提玛夫人的眼睛。
夫人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为什么炒了自己?还是为什么……望着夫人殷切的目光,答案慢慢出现在亚瑟眼前:“因为……因为无论我的比例有多错……学校都是都不是军队,错的都可以说,这是个更大的比例。不然,我们就没有必要转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