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朱利亚居然没有立刻掀桌离开的冲动。
痒痒的……有点……挺舒服。
过了一两秒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能尝出来……这是表扬吗?”
“是的。……呃……其实是感谢啦。谢谢你能欣赏,这样。”杜安说话的样子,好像也不那么确定。
“哦。”
朱利亚低下头,继续大嚼。
两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清晨的阳光从餐桌边的窗口洒在两人身上,照着他们狼吞虎咽。朱利亚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多的东西……也从来没有那么饥饿。
口腹之欲满足后,朱利亚摸摸有点变圆的小肚皮,爬到昨天刚运到的新沙发上,孵在阳光下,难得的,有一点点不舍地切换到另一个世界:
要为杜安在他未来的宫廷寻找一个合适的位子了。
——厨师,这是最明显的,不过,昨天从他帮自己整理东西来看,照顾人也不坏。他可以指导厨师,剩下的时间随侍在自己身边……这是不是城堡的大管家?不过大管家似乎脖子里要挂很多钥匙,而且一直要离开主公处理很多事务……朱利亚睁眼偷看了一眼在收拾碗碟的杜安,决定自己并不想看到那个阳光晒过的脖子,挂上一堆脏兮兮沈甸甸的金属。
……要不,不是还有个职位叫做宫廷大总管的吗……这么逊的人肯定不能做保镖,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职位需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呢……
由于计划着杜安飞黄腾达的未来,所以朱利亚并没有听见门铃的声音。
“早上好啊……哇噢,味道好香呀,杜安老师你们居然自己做早餐?”
“早啊,杰佛瑞小姐。那个,是因为这套宿舍好高级,居然配有厨房,所以就想试试……”
两人一边寒暄着,一边走进客厅。
朱利亚并不是很讨厌珍妮。曾经接触过她几次,起码珍妮愿意认真听他讲话,然后再就是论事地处理问题。比起大部分直接想“治疗”他的“王子情结”的家伙来说,珍妮起码让人不讨厌。
“真可惜,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不然真心想接受你的邀请呀。朱利亚,早!睡得怎么样?”
朱利亚还没进入和外人打交道的模式,“嗯”一声作为回答,重新又合上眼睛。
珍妮并不在意:“夫人叫我来看看你这里的安顿情况,杜安,怎么样,使用上有什么不方便吗?需要调整吗?斯蒂夫出差了,告诉我也一样。”
杜安带着她,围绕着这套小小的教师和学生连体宿舍巡视了一圈,这里是房间,那里是客厅,勉强算是参观。可是,珍妮明显比杜安对于房屋的运作要精通很多,所以这场参观很快就变成了让杜安大开眼界的关于房间移动的重心及轨道计算,墙壁后面各类生活设施的安放,隔热材料的采购和公用空间的装饰等等精彩内容的讨论。珍妮还叮嘱杜安,如果需要搬动房间,记得要把门槛上的东西都清理掉,室内的门窗也全部关紧,以免在移动过程中丢失物品,等等等等。她的细心和周到,让杜安不禁有些嫉妒未来某个能娶回珍妮的幸运儿了。
等到离朱利亚的最远的地方,珍妮悄悄笑道:“那孩子,难得见他这么没有防备人的模样,好可爱哦,好像一只小猫咪在晒太阳哦,真想抱一抱。”
杜安也报之以微笑,同以耳语的音量回道:“是呀,朱利亚其实挺乖的。不过暂时还是不要抱啦,等养熟了再说。”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话音还是那么低,可珍妮的表情接下来转为严肃了:“怎么样?老黑墙有没有再来为难你?”
杜安忍不住肩膀缩了一下:“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
“哇,你真厉害,居然被他审了一天一夜。据说他曾经抓过的人,基本上没有熬过三个小时的啊。”
“还……还好啦。”杜安可不想回忆那是多么的难熬的时光。
“这家伙经常不按常理出牌的。要不是迪迪从看到你被抓走的学生那里得到消息向他施压,不声不响地关你七十二小时,这事情他真的做得出来。哦对了,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们啊?老黑墙说你打了电话了的?”珍妮的脸上露出对老黑墙的话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杜安抓抓头,尴尬地说道:“我……我想反正我也不是罪犯……我怕晚回来朱利亚失望,所以就先打给他了。”
珍妮一瞬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身陷囹圄你先给朱利亚打电话?”
“啊?是的啊。”杜安有些理所当然地答道:“夫人不是叫我照看他吗?”
珍妮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停顿了一瞬间。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笑容也恢复了正常:“哦,对了,又有点事情要麻烦你帮忙了,你知道的,校庆啊,全校就那么几十个人,我们都忙死了。喏,这是你要帮我做的,这个要全面订正一遍,这个和军方有关要快点找出解决方案。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哦对了,斯蒂夫和亚瑟说不定也会找你帮忙。你现在是我们的新生力量了。”说到最后,珍妮的嘴角越是上翘,好像压了那么多工作给杜安,让她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似的。
杜安这边则是苦笑连连,一堆一堆的文件影像隔空向他的接收器飞来,刚想表达的对珍妮和迪迪夫人辛苦把他救出来的感谢词被瞬间淹没在脑海不知何处。
两人说着话,越靠越近,杜安好像已经渐渐能闻到珍妮头发上干净的阳光味道了……
突然间,从大门的地方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
“朱利亚?朱利亚——”杜安回到早餐桌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同时消失的,还有朱利亚的电子板。
“去上课了?”珍妮问道。
“应该是的吧。”可是杜安清楚地记得,早餐的时候朱利亚还说过今天不想去了的呢。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孩子,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珍妮若有所思地道:“不要着急吧,至少我觉得今天的早餐是个不错的开头。学校的餐厅记录里他每顿的饮食量从来没有超过100克。”
“我想给他一点和伙伴们一起活动的时间,珍妮你比较熟悉他和学校里的社团,有没有什么可推荐的?”
“哦,等我想想。山姆的飞球队……大概对他来说太辛苦了。其他的,莫兰老师的科学俱乐部非常精彩,我问问家政的还有没有男孩子的名额,也许他愿意学你?要不试试看文学?说起来这孩子似乎艺术课不错……”说到这里,珍妮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杜安,暂时无话。
杜安点着头,好像是在努力把所有的名字都记下来,到这里他自然接着问道:“艺术俱乐部不是个超级大部吗?我可以去找格兰老师帮他挑一个合适的分类吗?”
珍妮想起亚瑟·格兰对军人的厌恶,一时没有说话。然后,就像下了某种决心,她轻快地说:“那个家伙嘴巴很坏的哦,尤其不喜欢军人,似乎是从小就家里都是当兵的,只有他一个热爱艺术被欺负了呢。”
“啊?是这样啊。可是,斯蒂夫先生也是军人啊……”
“嗯……那个,亚瑟我没办法,可是斯蒂夫我可以告诉你,你只要肯陪他喝酒就可以了。三杯酒一下肚,你就是他的终身知己了。当然,你要等他拿酒出来,到也是不容易……”
“啊?……这样?呃……那就谢谢了。”
而此时此刻,校园的另一头,朱利亚也正坐在被杜安发现的那棵树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手还在发抖,身体还在发抖。心绪如乱麻,混乱纷纷。
看到杜安老师和年龄相近,温柔美丽的珍妮老师在一起笑语嫣然的那个时候,这种突然间冲上心头,想要把杜安老师一把抓到手里,把其他的人,把房间里的一切,把天底下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的冲动,究竟是什么?
更糟糕的是,跟平常遭遇到不愉快时的情形不一样,他发现自己居然不能随时切换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无论怎么努力,刚一穿上王子的衣甲,杜安和珍妮小姐头凑在一起,低声亲密地说话的图像就又出现在他眼前,把白色的城堡一下子击得粉碎。
就像传说中吃下了黑暗王国的六粒石榴之后不能再回到地面的公主一样,朱利亚为自己再也不能在世界之间自由地切换而深深地陷入了忧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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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珍妮之后,杜安收拾好东西,抓紧时间准备赶去办公楼。朱利亚暂时无忧之后,杜安却发现,自己就像那只背着棉花过河的小马一样,不知不觉就发现自己的担子越来越重了。
当门铃响起的时候,杜安还以为珍妮或者朱利亚又回来了。朱利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也许改变主意,还是不想去上课了。
门开了。
在客厅阳光下呆久了的杜安,习惯了好一会儿才刚刚看出,门外走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看不出男女,整个人都被一袭黑色长袍所笼罩。头脸完全埋藏在帽檐的边缘垂下的厚厚面纱里。
当这人的手从黑洞般幽深的袖口中伸出的时候,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花纹繁密而不祥的刃口上,闪耀着让人寒意彻骨的饥渴。
第四章:不完全交易(上)
无论是刀柄、刀身,这匕首都比正常的军制规格看起来要小一些。并不起眼,合成材料的刀柄有些陈旧和磨损,看不出是否已经激活。合金的刀身上血槽横亘,锋刃锐利,但也就如此而已,没有任何值得久驻凝视的地方。
这个时代已经发展到几乎走火入魔的清洁产品,让它从头到尾都一尘不染,连接合的缝隙都线条清清楚楚,就好像今天才出厂。
泥垢,血垢,甚至连一个DNA都不复存在。
可是,杜安的鼻端,却似乎隐隐嗅到积年累月的血腥之气。他像着迷一样紧紧地盯着那刀尖,身体反如生铁浇铸固定在地板上纹丝不动。
寒光闪动的瞬间,杜安开口了——
“早……早上好,呃,夫人,菲茨夫人?”
匕首又似乎完全不曾动过似地停留在原地。
过了一两秒钟,浓厚的面纱下,一个已经上了年纪却仍然动听悦耳的女声,平铺直叙地道:“如果刚才你心虚,我就已经为我儿子报仇了 。”
“费……菲茨杰拉德夫人。”杜安此时才惊恐万状般地后退一步,额头上冷汗渗出了薄薄的一层,话题也变得跳跃了:“我只是……我只是在看……您把‘日蚀’从星盟博物馆里取出来了?”
星盟历上最著名个人冷兵器,推斯特的爷爷,“美死神”的所有物。
对方并没有太在意杜安的话。她停顿了一下,仍然平淡地回答道:“不是我,是推斯特拿出来放在身边的。”接下去,依然用哪种听不出多少情绪波动的声音,宣布道:
“如果你愿意,它就是你的了。”
铮亮的匕首,在被精美镂花黑手套包裹的指间灵巧地翻了个身,转过来,刀柄朝向杜安。尾部亮着的一个小小感应点,告诉杜安它仍然随时可以如闪电般暴起杀人。
八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推斯特的爷爷,那位也叫推斯特·菲茨杰拉德的名将,就是凭着这把匕首,在已经被敌军占领的指挥舰的情况下,杀出一条血路,转战星球表面,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最终和友军一起反制恒星空间,力挽狂澜,拯救了整个星盟。
在除了太空对射很少能有戏剧化激烈场面的时代里,这么一个的重要武将,和一把指挥如意,有如神助的匕首,相互配合,天衣无缝的舰内战斗场面,自然激发了无数人的想象力,那该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光华肆意的一战啊。虽然根据他的传记来看,他本人其实是个很沉闷的人才对。
沉闷也好,精彩也好,“日蚀”都是星盟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把匕首。现在,只要杜安伸过手去,就是他的了。
杜安退了更大的一步,侧身让过,恭敬地对夫人道:“菲茨夫人,您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菲茨夫人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匕首,迈进了房间内。她掀开面纱,这间简陋的房间都似乎立刻因为她的美貌而四壁生辉起来。
菲茨杰拉德将军英年早逝,他的儿子,在和平时期升至将军的菲茨将军,可惜却同样在推斯特还未成年就已经去世了。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自小在显赫的家族名声和旁人巨大的期待中长大。而现在……
瑞切尔·菲茨夫人刚一坐定,就开口道:“其实不用多说,你也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杜安幻想自己能够装傻,说一句“啊哈哈哈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啊”然后火速溜掉的。
在现实中,他投降般抬起了双手:“我……我真的……和推斯特的……去世没有关系。”
菲茨夫人点了点头:“我已经相信了。所以我要你找出杀他的凶手。”
这真是……杜安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如果,如果,这真的不是一起谋杀的话,”菲茨夫人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不十分相信这种可能性:“那我也要你找出证据来说服我。”
“我……我又不是警察。”
夫人不动神色的纠正了杜安的口误:“这是宪兵的管辖范围,他们不熟悉学校,也不熟悉推斯特。他们什么也不会查得出来……我也不想他们查出来。”
真相和谨慎。报酬是历史。此刻被夫人的纤纤素手摆在了杜安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
刀已入鞘,尾部的亮点也已经消失不见。静静地平躺着的日蚀。
声纹验证,指纹验证之后,只要杜安愿意,就可以把这把顶级的冷兵器,也是历史的见证,握在自己手中。
杜安挣扎:“你,你应该找负责安全的斯蒂夫……”
“是夫人推荐我来找你的。她对你评价很高,说有能力让这事能够水落石出的人,就只有你了。正巧,我也这样觉得。”
杜安多年来只在跟她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因为推斯特把杜安从疾行中的装甲机器人身上推了出去,导致他身上多处受伤。托马斯带着他打上门去,索取了一大笔赔偿金。那次基本都是托马斯开的口,杜安只不过补充事实而已。
天知道她那印象怎么来的。
这事更让人吃惊的是,参与推他下水的,竟然也有迪奥提玛校长。
仿佛看透了杜安的心思,菲茨夫人点头道:“对的,是迪迪。每个人都有一个价格。她愿意为学校做任何事情。我正巧知道一个人,能帮忙她搞定亚瑟失言的事情。”
“我……我怎么会有本事……
“你有。”菲茨夫人柔声细语,但是却斩钉截铁地道:“你什么细节都注意得到,事实上,在那样紧要的关头能把一切都观察清楚,所有细节一一对应,如果不是你,那场事故根本就无法立案。可是,”她深具含义地对着杜安微笑了一下:“现在不同了,你不会想要我把你和托马斯私了的事情当作敲诈交给宪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