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晟怒气渐敛,白疏影稍稍松了口气。他并没纠正云晟对他口中“那人”的误解,只是微微苦笑。
“那个人……恐怕不太适合宫中生活,属下不想勉强他……”
“所以你便要离宫?”云晟听了回答,冷笑一声,“你当真是爱极那女子,为了她,你不惜触怒朕也要离宫;为了她,你可以背
弃你的誓言和使命。那女子,她好生幸福啊。”
云晟字字如针,白疏影无言以对,只得道:
“属下罪该万死!”
云晟不耐烦地把手一摆:“不必‘万死’,朕让你死一次,你就只能等着与你的情人泉下相见,还谈什么出宫?”
听到皇帝说出“死”这个字眼,白疏影心中无可避免地一紧,他重又俯首,缄口不再言语。这副模样看在云晟眼中倒像在与自己
怄气,登时火气再度上涌。
“你是不是算准了朕不会下手杀你,才胆敢向朕提这种要求?你想出宫,可以,朕不拦着;可是,朕必须废掉你那一身武艺。让
你练成身手,是为了你日后成为朕得力的侍卫,你现在卸去侍卫的职务,武功可不能平白让你带走……”
云晟本是心中不悦,随口说说而已,孰料白疏影直起身子,沉默一刹,尊一声“是”,而后便闭目运气。片刻,白疏影脸上浮现
苦痛神色,额角青筋暴起,头顶似有热气逸出。
蓦地,他睁开眼睛,本能地抬手掩口,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掌心殷红。
云晟如梦方醒,箭步上前,搭上白疏影脉门,立时又惊又怒。
“你疯了?竟然逆行催动真气,若因此而致经脉错结甚至寸断,你就一命呜呼了!你知不知道?”
白疏影心口似有巨石碾压,疼痛如裂,全身酸麻胀痛不已。他努力平抑喘息,强自一笑。
“皇上……属下的功力应已化去五成,余下的,只要……”
一口气没提稳,白疏影又大咳起来,带出不少血丝。
云晟这才明白过来,白疏影逆向运气,与体内顺应经络游走的真气相噬,从而达到散功的效果。他几乎有些难以置信。
“你真的……爱一个人到如此地步?为了她可以把性命赔上?你若是死了,还怎么和她在一起?”
云晟的话令白疏影一瞬间有些怔愣,很快,他淡淡笑开。
“到底还是皇上圣明,属下……当真未曾考虑过这一点呢……”
这让人无法自制、不计后果的爱啊……
云晟盯住白疏影失去血色的脸,沉吟半晌,幽幽开口,“朕还是不明白。”
他说的是真话。生为帝王,天之骄子,身边已有两位妃嫔,也有了一位公主,却没有人能让他明白什么是爱,以及,如何去爱。
或许,这令他困惑的答案,在白疏影身上可见一斑?
他想试着理解。
“你离宫的请奏,朕准了。”说出准许的同时,不知为何,云晟竟觉得自己的心上也轻松了不少,这大概就是“成人之美”的快
感吧。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白疏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连谢恩也忘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伏地,深深地叩首。
“疏影……谢圣上隆恩!”
第八章
白疏影并没在平京耽搁太久,而是在得到皇帝应允的第二日清早就拜别天子,离开皇宫。他因为前一日强行逆经脉运气致经脉受
损,造成内伤,本不宜即刻长途奔劳;然而,在朝见天子当晚,一只红隼飞入了白疏影在京中的住处。
白疏影认得这只红隼,它是岳凌寒的信使。摩挲一阵后,白疏影解下系在红隼脚上的布条──那是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确凿无疑是岳凌寒的笔迹。白疏影见信后,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秦公子行踪难觅,我等正在寻找。」
他忧心如焚,全然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匆忙出了平京,按来路直奔胤县而去。
秦时月呆呆地大睁着双眼,望着头顶上方的床帐垂下的藕荷色流苏发怔。
昨日夜里,秦时月在余氏祠堂正欲自尽之时,有人从身后用石子击中他的穴道致他昏迷,醒来后便躺在身下这张床上。白日里,
有穿彩衣、梳双髻的婢女来送饮食或侍奉他洗漱更衣,她们只管伺候,一言不发。秦时月虽对自己的遭遇感到讶异和迷茫,但他
既有心求死,也就漠然处之;更何况,他穴道受制,即使知道对方要对自己不利也无济于事。于是,秦时月索性也缄默不言,任
由婢女们摆布。
秦时月转动眼珠,吃力地打量自己置身的这间屋子。屋子不大,里面的陈设也简单,却十分精美:除了这张带花账的软床外,还
有一张花梨木方桌,上面搁着铜制的烛台;床对面的墙壁上有扇对开的雕花小窗,上面罩着湖绿的窗纱。
秦时月环视着、回想着,确认自己从没来过这等地方,却不知怎的,觉得这里有几分熟悉。
此时透过窗子进入室内的光线已经黯淡,看来天色已晚。
忽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名婢女进来,将手中拿的红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而后离开。红光轻轻跃动,为整间清静的房间
染上了一重暖色。
远远地,传来一片喧哗声,屋外好像热闹起来了。秦时月正待仔细倾听,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秦时月定睛:来者身形瘦长,一身
漆黑衣衫,头戴斗笠,上面罩的黑纱将脸孔遮住,看不清面容。
这身装扮,自己似乎……有印象……秦时月的目光直直地定在那黑衣上,仿佛那是黑色的漩涡,将他的意识卷入其中。
「……我只看到,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着黑纱……」
一个声响不期然地在脑中复苏──那是他曾经热切爱慕、现在却恨不能忘掉的声音。秦时月感到一阵难忍的头痛,他微微闭目,
略略镇定了些。
虽然不愿回忆,但眼前这个人的衣着,的确与白疏影那时的描述雷同。难道说,当初在俪阳山夜宿时,劫走白疏影又欲对他施暴
的,就是这个黑衣人?
现在回想起来,秦时月才悟出个中疑问。白疏影其时根本就有武艺在身,岂会那么简单地被掳走?他又怎么可能毫不反抗任人侮
辱?……
这也是障眼法么?秦时月凄然一笑,你从一开始,就把我作为诓骗的对象?
看到秦时月发笑,与他对峙良久的黑衣人禁不住啧啧称奇:
“我还以为,你小子肯定在忙着寻死,没想到活得挺好,还有闲心傻笑。秦公子,倒真是一怪。”
秦时月并不觉得害怕,可听到对方的话音后,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个人的声音实在太怪异了。看身量又联系到白疏影的遭
遇,这人理应是男子,但他的嗓音却是娇细绵长的女声,甜腻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究竟是男是女?!
许是秦时月的惊愕写在了脸上,黑衣人露出一丝像是笑音的吐气。“秦公子何必如此惊讶?你跟奴家可是见过面的哦,莫非你忘
了?”
说出更令秦时月惊惧外加一头雾水的话语,黑衣人引人头皮发麻地“咯咯”笑着,伸手摘下斗笠。
秦时月立时瞪圆了眼睛。面纱除下后露出的,是一张几乎可以用沈鱼落雁来形容的脸。同白疏影俊美却不失刚毅的容颜相异,这
张脸柔嫩、娇艳,是彻彻底底的女性面孔。只是,这样一张脸生在一个七尺有余的身躯上,实在是怪异非常。
看到秦时月如同见鬼一般向自己投来的诡异眼光,黑衣人脸上并无不豫之色,嘴上却道:
“哎呀,秦公子,干什么直盯着奴家瞧啊?这可是很失礼的哦。”
秦时月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顺着对方的话答道:“阁下教训的是。不过,躺着与阁下见礼,似乎更不合礼数。可否请阁下将
在下的穴道解开,这样说起话来也省力些。”
“呵呵,”黑衣人尖着嗓子笑了两声,“好吧,就如你所愿。”他走上前,替秦时月翻了个身,似随意地在他的大椎和左右神堂
穴上拍下,秦时月立刻感到身上仿佛有无形的金绳被解开了。气血阻滞太久,身子又软又麻,秦时月试探地活动着手脚,心念转
动却不闲着:从他解穴的手法来看,这人在江湖上当为数一数二的高手。可是,当今的高人中,有这么一个怪异的人吗……?他
迟疑地抬头,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表情,让人无端想起紫色的罂粟。
秦时月困难地坐起身,略一思索,向黑衣人一拱手。
“想来,昨夜在余氏祠堂,是阁下出手阻止在下自裁。在下虽感无地自容,还是要谢谢阁下的好生之德。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黑衣人又笑了,“秦公子真的是贵人多忘事啊。那奴家就提醒你一下,那日你到‘怜香榭’来会见余姑娘,可是奴家带的路啊。
”
“什么?”秦时月立刻成了丈二金刚。他给带路?那天给我引见的明明是……突然,秦时月明白过来,“你是那个鸨儿?”
黑衣人悠然一笑,“秦公子终于想起奴家了?”
秦时月顿时瞠目结舌。那天接到余奉珠的信,秦时月火急火燎地赶到名为“怜香榭”的花船上,由出来接待他的鸨母带着进了船
舱。那时他急着与余奉珠相见,并未留意为他带路的鸨母,更没发觉她的身量和形体就一个女人来说着实有些可疑;更何况,那
时鸨母脸上化了浓妆,与眼前的黑衣怪人判若两人,即使秦时月对那鸨母还有印象,现在也不太可能认得出来。
怪不得先前觉得这屋子里的布局陈设有些熟悉,一定就是“怜香榭”之内了。
他呆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张口:“这……在下此前未认出阁下,请阁下见谅。但……”
似乎明白秦时月欲言又止的内容,黑衣人不以为意地一笑,艳丽的笑容显得十分诡异。
“秦公子是想问我,到底是男是女?”对方径自猜测,不知不觉改变了自称的方式,“这倒是不太好回答,我生为男儿身,但现
在究竟算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自己也说不清。”
秦时月听了这话更加茫然,“阁下究竟……?”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像是阉人的样子,对么?”
秦时月想问的虽然没有这么难听,但也差不多,他不自然地低下头。对方叹息般地笑了一声。
“……这是我自作孽的结果。我违背天道,妄图逆阳为阴,最后招致这种不男不女的下场。这叫自作自受。”
他话语隐晦,秦时月却听出了个中玄机,他不禁愕然。
“难道……是‘玄牝神功’?”
黑衣人似嘉许地一笑,“秦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博闻强识。没错,我正是修炼了玄牝神功,想由男人变为女子。”
秦时月难掩震惊。关于玄牝神功的传说,秦时月早有耳闻。这是一种至阴的武功,据说可在短时间内将修炼者的潜力挖掘出来;
而且,其招式套路新奇且威力极强,在武林曾是众人仰慕追逐的绝学。但是,此功法有其特别之处,只可女子修炼,男子若长期
修炼此功,很可能阴盛阳衰,导致性别转易;此外,玄牝神功如果修炼不得法,极易走火入魔,相传当年一些人练了此功后心智
丧失,成为嗜血魔头。故此,武林正道将此功归为邪门禁术,修炼者越来越少。后来,玄牝神功的秘笈在流传中亡佚了,心法也
已不可考,玄牝神功在江湖上渐渐失传。
秦时月望着黑衣人的眼神不觉带上些狐疑。玄牝神功失传这么久,很多贪慕之人终其一生都遍寻不得,这怪人是如何得到的?抛
开这个不说,这人坦白的修炼此功的动机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想借助玄牝神功从男人变成女人?秦时月听说过有男子因为忌
惮此功这一奇特之处而不敢修炼,却未闻有人为了变性这种荒谬的目的练功。
“我知道你不信,如果这种可笑的事不是我自己做的而是别人说给我听的,我一定也不会相信。”黑衣人又笑了,没有如前一般
笑得那么夸张,而是淡淡的,似夹杂着凄楚。秦时月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失礼,黑衣人此时的神情令他当真动了好奇心,
他不由正襟危坐,主动提问:
“在下不明白,阁下为什么想变成女人呢?”
他对黑衣人得到玄牝神功的方法没兴趣,何况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告诉他;他只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眼前这人不惜一切地要
改变自己的性别。
面对坦然提出这个问题的秦时月,主动引起这个话题的黑衣人反而沉默了。半晌,他轻轻嚅动嘴唇。
“因为我爱的人不喜欢男人。”
秦时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听了黑衣人诉说的原因,秦时月突然觉得这人的行为其实并不难理解。
说出真相的同时,黑衣人似乎有一瞬间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跟那个人,不过是偶然──他偶然救了素不相识的我,我也……偶然爱上萍水相逢的他。”
秦时月听着,眼光有些怔愣,他恍惚觉得,这个人,竟像在说自己的故事。他和白疏影,也仅仅是偶然开始的因缘际会……
“我向他坦露心迹,却招致了他的嫌恶躲避;他还发誓,除非我变成女人,否则,他绝不可能再多看我一眼。”
黑衣人的声音幽幽暗暗,竟成功地搅得秦时月心中一酸。接下来发生的事秦时月能猜到,可他还是静静地听对方讲述。
“我信以为真,开始拼命寻找逆阳为阴之方。后来我打探到有一种失传已久的玄牝神功或有此功效,四处寻找,居然真的被我找
到了心法。我以为这是上天赐给我跟他在一起的机会,就照着心法修炼;可是,那时我的内力还不够精纯,修炼这种极阴的武功
给我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最后终于无法承受,修炼到第四层就不得不放弃,因而也变不成女子,只有容貌和声音变化了,
反成了这种半男不女的怪物。”
秦时月望着那黑衣人眼中流露出的与花容月貌不相称的黯然,不由叹息。人生自是有情痴,不假,自己或可算其一,但在这黑衣
人面前还是只能自叹弗如。
“我变成了这副怪样子,起初羞耻得不敢见他,后来还是忍不住去找他,却不料,在我闭门练功的两年里,他已经娶了一个女人
为妻,甚至有了儿子。”
秦时月听到这里,心头又觉刺痛。为一个人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一番辛苦终究付之东流……这黑衣人,竟与我相似到如斯的
地步,真是不可思议……
黑衣人眸光一变,脸上出现先前秦时月看到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秦公子,故事听得舒服吗?有没有兴趣继续往下听呢?”
秦时月战栗了一下,回过神来:自己竟然忘了现下的处境,全心听这个神秘莫测的人讲起故事来……事到如今,也无他法可想,
秦时月咳了一声,干笑着道:
“阁下若有意相诉,秦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