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思绪乱飞就要无可救药的时候,刘声芳自内殿出来奏报:“皇上,臣已为廉亲王施针,用了药,只等……只等胎儿自行出来。”他说得冷汗又下来了。
皇帝无言,他觉得今日已经在老八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子嗣单薄,五月间年氏才死了一个阿哥,老八腹中虽是孽缘,但终究不想亲见她化作一滩血水,不如不见。皇帝甩手离去,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
就在皇帝以为,这个晚上已经坏到极致的时候,刘声芳再次求见,打断了他难得的悲风伤月。
听罢心腹太医回复,皇帝虽然很想说一句‘任他去死’,但终究暴躁起身披衣,连苏培盛与刘声芳迭声而出‘血房不祥,皇上三思’的劝阻也不做理会,横冲直撞再度迈入血色浸染的耳房。
胤禩的朝服已经褪下,迅白的亵衣湿透了又干了一半,皱皱巴巴贴在身上,房中血腥味比先前更浓更重,令人不适。
素来洁癖的皇帝居然不顾榻上狼藉,一步上前揪住廉亲王前襟将人提起,大声喝骂:“你要作死给谁看?想死也该问问朕允不允!”
刘声芳震惊止步,与一同愣住僵硬不动的苏大总管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某种可能——皇上您好歹等奴才们都退下了再向八爷表白心迹!现在假装没听见没跟着进殿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18、风雨如晦
幸而皇帝忙着将一腔怒火倾倒在面前的永远也学不乖的人身上,顾不上灭口或是赶人。见胤禩不理他,连个眼神都欠奉,顿时怒极将人摔在榻上:“血染养心殿,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老八你敢给朕找一时不痛快,朕让你妻儿满府上下一世不痛快!”
胤禩终于赏脸,将涣散的目光落回皇帝身上,微微一笑:“四哥富有天下,金口玉言,能令活人今日死,却难命死人明日生。”
还能斗嘴,出口便可气朕。很好!皇帝恨不得打散他唇边碍眼冷笑,闻言也是一哂:“八弟言之有理,朕欲活之人不活,你说朕会如何处置老九?”说道此处他凑道胤禩耳边:“你一咽气,便有九百里加急密旨传去西大通,老九抗旨不尊早已死罪难逃,朕送他下去陪你可好?”
胤禩吃力闭眼,连个冷笑哼哧也欠奉。但他的心,动摇了。老四为人刚愎自用,当了皇帝越发懒得顾忌后果,若不是苏培盛素来得用,刘声芳也算身家都捏在老四手里,他们那点儿兄弟逆伦的丑事说不定早曝光了。还斗什么斗,都鸩酒一杯或者抹了脖子黑布蒙面算了。
对于老八,皇帝的耐心早在登基之前都用尽了。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对方的弱点都一清二楚。老八绝不敢撞柱子抹脖子尝毒药自我了断,他清楚一旦激起了自己的怒火,必然要有活着的人来承担后果。
他不能自尽,除了学后宫怨妇绝食绝药之外,想死唯有用言语激怒皇帝一途。若是朕一时着了老八的道儿对他出手了,亲手屠弟弑杀亲王的罪名即便活人不知,他日他龙御归天如何面对先严祖宗?老八离奇暴毙,想再整治老九他们,也多了重重顾虑。
“药呢?给朕都端过来!”
殿外蹲守的刘声芳忙应了一声‘嗻’,很快捧入瓷碗与一整只药盅,搁在案几上,进退不得,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劝说王爷。屋里只皇上与王爷两个人,总不能让万圣至尊亲自喂药吧?
皇帝已经被气得糊涂了,也不想想亲手服侍政敌进药该是多大的荣耀,就这样一把端过瓷碗,单手虎口掐住着廉亲王的脸就将整碗药汁往他嘴里倾倒。
刘声芳吓得赶忙低头爬出殿外,身后传来呜咽咳呛,并手脚挣动压制的闷响。他还未站稳,碗碟砸在地毯上的声音伴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响起。他与苏大总管对视一眼,都转了视线望天望地望着天井中的玉兰树发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认了。至多是个死,他们结局怎么也比屋里与皇上正面对上的人要松快些。
……
皇帝从未侍候过人,盛怒之下一碗药有大半碗都撒在胤禩颈侧前襟。
深夜无法安睡的暴躁,堆积成山尚未处理的公文,夹杂在狼藉一片的混乱中,皇帝又在盛怒之中将仅有的一只碗给砸了。老八你到底又多不知死活,诚心找朕不痛快?
本着自己不好过也绝不让老八痛快的心理,胤禛连想也没想便捧起温烫的药盅猛饮一口,含了满口苦涩覆身而下,攫住那人复又干燥了的唇将药汁灌入,丝毫不顾能否吞咽得及。
胤禩直到最后一刻也没猜到胤禛的举动,他惊愕怔愣地僵住,被胤禛得了先机撬开牙关,一汪苦涩难言的药汁混了这人口中温度哺过来,穿喉而过针扎似的仿若穿肠毒药。
胤禩挣扎起来,他欲要侧头躲过羞辱,正巧一口药喂完,皇帝起身得意一笑,就着药罐再度仰头饮下。胤禩积起一线力气正欲滚落一边躲开,却被忽得按住肩膀,掐住下颚——皇帝第二次强势压上来。
他挣不开,转不动头,只能用唇舌推拒。气息不顺药液入喉令人窒息,他难以克制地咳呛,但闷咳之声无法舒畅溢出便被压回胸腔。药液已经尽了但那逼迫之人的唇舌仍不肯离去,反倒毫不避讳地探入他口里四处巡回,卷了他的舌头吮吸搅动,力度噬人。
有那么一刻胤禩觉得皇帝是想要咬死自己,而他也的确想要咬断胤禛的舌头让他无颜立足朝堂向天下百官解释——堂堂雍正帝竟然是逼迫亲弟时被咬断了舌头,光是想想便能滑天下之大稽!
可惜他不能……莫说他顾虑尚存无法想象一口咬下血染养心殿的后果,单是胤禛掐住他双颊的力道就让他几乎无法吞咽。
一息之后某人餍足起身,以下巴指着角桌上的药罐:“八弟是自己喝或是还想朕服侍你?”
胤禩嘴唇发麻,手脚不可自制轻轻痉挛抽搐。皇帝看他面色发紫,才想起只顾着压制这人,倒忘了他先前就被自己掐得只剩半条命。
一时难得心软,他不嫌弃老八浑身湿汗前襟污渍横流,亲自屈尊将人拉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又将药罐子整灌端至他嘴边,慈悲为怀劝道:“朕不想真要你命,你从小就喜欢忤逆皇阿玛,对朕也是阳奉阴违从不尊重,应过的事儿转天就忘,竟忙着挑唆老九老十老十四为你出头,难怪皇阿玛容不下你。”
低头看那人病怏怏的青白脸色又觉得他可怜,胤禛语重心长起来:“这次的事情怨不得人,你自个人这……身子谁能知道?只怕真说出去了也没人能信,不过这也好,省得麻烦。大臣至多以为朕又罚你罚病了,这几日你别回府了,就在这里养着,朕就说打发你去园子办差了,替你担了这个苛待臣工的名声。”
皇帝的一腔柔情蜜意没能得到半个回应,顿时气苦。他自小对谁如此和颜悦色过?侍奉太后汤药至多是冷嘲热讽叫他放一边儿搁着放凉了再热,小时候哄老十三吃药也只需拉下脸来——谁都不像老八这样油盐不进的?!
皇帝懒得废话,再含一口药汤就要再接再厉,却听得耳边这人冷声低哼:“放下,你走了我自己喝。”
一时不查辛辣呛鼻的药滑入喉咙,皇帝咳嗽两声,埋怨老八不识时务不懂进退,连敬语尊称都不用了。只是方才连喂几口都不觉药水苦涩辛辣,莫非是冷了变了味儿?皇帝摸了摸温热的药罐,放在一旁打算让人换了热的重新端上来。
老八难得不吵不扭打不说风凉话,病歪歪地仍人拿捏像换了个人,皇帝却从这无可奈何中难得读出了些顺从相亲的意味,他从侧面拥着弟弟,目光在他迅白的脸上暗红的唇上流连过去,气氛难得不再剑拔弩张。
“几个兄弟里面,就你长的最不像皇阿玛。”皇帝其实想说就你最像额娘,哪里像朕一样像个汉子。但脑中一想到老八那张脸上安上细长小眼睛并一方满是胡须的腮帮子,刚刚按下去的酸意再次涌上。
胤禩扯扯嘴角:“原来皇上是对先帝的妃嫔有了不伦迤念。”
皇帝愤然而起,差点将怀里的人带落地上:“朕待你如何,你竟然口吐无此污蔑低俗之言?”
胤禩摔倒榻上,连眉毛也懒得皱,直愣愣盯着皇帝怒气暴涨的脸冷哼道:“皇上与臣早已相看两厌,若非对臣母妃心存迤念,何必对这臣这张脸感怀神伤?”
皇帝气得浑身颤抖,他一番好意难得善心居然被老八曲解至此。他心中明白老八又在激怒他,想要让他狂怒之下失手杀弟,得个速死善后——他怎能另他如愿?
胤禩却不等他平息怒火,再接再厉:“或许是臣误会了皇上,十三弟肖似昔日敏妃娘娘,臣听闻皇上在潜邸时时常留宿十三弟,总不会是睹物思人?”他真想死,死前也不能让老四好过,他要让老四今后日日面对老十三也觉得膈应。
皇帝果然暴怒失控,一把捉起胤禩拎在半空晃悠:“你实在不该拿十三来说事,你哪里比得上他?他为朕身陷囹圄蹉跎岁月,还要拜你所赐!你额娘以色侍君能晋妃位全赖安分守己,轮到你了却处处搬弄是非拿十三做筏子,若是你再犯一次,朕饶不了你!”
胤禩猛烈咳嗽在旁人耳朵里听来不过是急促喘息,他将皇帝目眦尽裂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格外畅快,他在某种程度上忽然能够理解皇帝极近侮辱的做法——看毕生敌手毫无挣脱陷入苦痛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皇帝好歹记得老八如今就是个定窑烧出来的青白釉瓷器,胎太薄一碰就脆成几块,他强压怒火双手勒住胤禩,嘴唇凑过去:“八弟何必不肯用药难为奴才,最后还不得朕劳心劳力?朕公务繁忙脚不沾地也没功夫来回奔波,让你逮着机会死在养心殿里还得移宫,不如让朕一并喂了。”
……
刘声芳再次进去的时候,看见廉亲王紧闭双目仰面躺在榻上生死不明,前襟颈侧的亵衣上全是棕黑药汁浸染的痕迹,脖子露在外面的地方紫黑的掐痕已经微微隆起,触目惊心——怎么看怎么觉得皇上像是秘密传他进来毁尸灭迹捏造脉案。
不过皇帝说出的话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这几日你就留在此处,廉亲王不肯用药只管报与朕知晓。”皇帝的话让刘声芳几乎感激涕零,他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住了!只要廉亲王不死,他便能安心。
19、他人有心
皇帝离去之后,刘声芳小心翼翼近到胤禩跟前候着,却看见一滴清浅水痕滑过王爷眼尾,没入鬓发之中,再难寻得。
王爷哭了?昨日还是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王爷一夕之间,除了一具苟延残喘的身体,什么都没了,尊严、骄傲,都被一个他无法反抗的人踩在脚下撵落成灰。
一场权力更迭时失之交臂的遗恨,出了认命还能何为?
刘声芳一颗老硬的心也有些酸软,他的性命至此算是被绑在廉亲王身上,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王爷何必自苦同自个儿过不去?总该为府里的世子格格的前程想想。”这是真心话,他一想到家中重孙独子恐受自己牵连,有如钢针扎心一般难受。
廉亲王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昏睡过去,刘声芳深知言多必失,遂不敢再胡乱开口,默默调配祛瘀消肿的药膏,为王爷诊脉观色推拿下腹按摩手腕膝盖,借以掩饰心中纠结。
……
喂药喂到身心俱疲的人并不只胤禩一个,也许是累过了头,皇帝回到养心殿毫无睡意,索性拿了暗格里的密折来翻看。
黏杆处自他登基之后再度重组,分为三波人马,互不相识进而三方牵制监视,明明白白的钉子用来震慑大臣宗室,真正身居高位的,偏偏是他们身边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拿捏奴才们的家眷令其卖命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在翻看恂郡王府奏报时皇帝手腕一紧,眉头渐渐收拢,继而忽然呵呵笑出声来。苏培盛的殿门口侍候着,也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万岁的笑声实在太过不怀好意。
皇帝用指甲在密折上刻下划痕,心头大声笑道:“老八,你一心护着的老十四在西藏强抢民妇为妾,想必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朕来替你解惑。”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太后风寒病逝反复,卧床不起,几个亲王郡王命妇递牌子都被皇帝以不可打扰太后养病为由拨回。这个消息将前一日‘廉亲王跪倒太庙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入内殿一夜未出’的消息生生压了一头。
毕竟八王爷被皇帝嫌弃打压早已不算新鲜事,但一国太后名曰养病闭宫,任谁也会联想起皇帝登基时那场移宫拒礼风波。时隔半年,皇上这是要出手了?那可是圣母皇太后啊!
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少,而其中以刚刚受封的恂郡王为最。
允禵像一头困兽在府中暴走,完颜氏拧着帕子不知如何劝说。她入宫递了牌子被悉数挡回,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允禵只觉自己忍气吞声大半年窝在府里做龟孙子,八哥病了他不敢去探视,因为八哥让八嫂透过完颜氏给自觉递了口讯让他‘尽忍’——可他都快忍成了缩头乌龟他的皇帝四哥却对着额娘下手了!
是夜昔日大将军王命府中所有护卫全副戎装待命,他本人也身着铠甲挎剑在腰。只要他领着人一出大门,悖逆作乱的罪名便死死扣在他的头上,谁也无力回天。
府门咚咚作响,整装待发的人都是一惊。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消息被走漏了。
闹到找个地步,允禵如今也没什么害怕的,他命所有护卫原地整装,长随打开正门,门外是一身常服的怡亲王,但他身后紧随的确是五十名全副盔甲的步军统领衙门辖下人马。
允禵心中道一声‘果然’,也不对这允祥行礼,冷笑道:“方才我还说这郡王府冷清了小半年,谁这大半夜里不顾皇令登弟弟这座小庙,原来是堂堂怡亲王啊。”
怡亲王早料到会有冷嘲热讽,想昔日圣祖在时,面前这人如何风光得意而自己又是如何落魄失宠,如今一朝新朝更替,位置互易,实在有趣。他微微一笑,尽在掌握,只道:“十四弟不请哥哥进屋坐坐?”
允禵抱胸而立,寸毫不让,冷嗤一声:“您现在可是万岁跟前第一得意人儿,只怕弟弟这庙太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若是在里面磕了碰了膝伤发作抬了出去,还不知道万岁要如何让弟弟全府上下跟着吃落挂呢。若是将这郡王府的奴才都打发了送去戍边,难不成要让福晋格格们做洒扫烹煮的活计?”
怡亲王闻言面上闪过恼意,老十四这性子又臭又硬,昔日也只有皇阿玛与八哥能压得住他。几年未见世易时移,仍旧不知审时度势,对皇帝也毫无尊敬可言,这性子,早晚有得你受的!怡亲王闷咳几声,道:“早听说你这府里歌舞不休日以继夜,怎么,今日唱起了鸿门宴?”
允禵直言道:“自斟自饮算得上什么鸿门宴?怡亲王有事不妨直言相告,弟弟我还等着吉时一到为皇额娘祈福告天。”
允祥见他油盐不进,只能挥手让左右退开十步,摊开了说:“老十四,我不妨直说了,太后凤体违和闭宫静养,是谁在你耳朵边上嚼了舌根子怂恿你犯上作乱?你也是做过大将军的人,无旨调动军士是个什么罪名你不知道?!若是你今日出了这个门,要让皇上如何自处!让太后如何自处!”
允禵冷笑连连:“好一个凤体违和,明明是儿子软禁了额娘,到了十三哥嘴里就成了养病,合着你那养蜂夹道的十年都是养病去了?就学会了溜须拍马迎逢上意?难怪四哥赞你会办事!”
允祥闻言面色沉得厉害,压低嗓子厉声道:“老十四,你我虽自幼亲厚,但若你再敢有这等悖逆放肆之言,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