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远本来已经坐下,现在背了包站起来,“收起你的少爷脾气,你不要拿你那一套来对付我!”
蓝加本来想安安生生吃顿饭,没想到还没吃上一口,就变成这样了,“东远、肖昀你们别吵了,我饿了,要吃饭,走不动啦。饭
退了我可不干!肖昀他一直在忙项目,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饿急脾气自然不好。”真是小白的借口啊,“反正先吃饭,饭钱
咱们AA。”
蓝加在那里撒赖和装死,好容易才留下东远吃饭,但气氛异常僵硬,只能听到餐具碰到餐盘的声音。
“肖昀,你胃疼不疼?”蓝加问。
肖昀扬起眉毛,不懂。
“不知为什么我胃疼,”蓝加决定牺牲小我,“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关于吃饭的。从前有个豆包啊,走在路上觉得饿了,就把
自己吃了。结果吃多了,吃出胃穿孔,它低头一看啊,自己果然是豆馅的!”
何东远莫名所以地听着,却看肖昀笑得趴在桌子上,“阿蓝,你你你……我本来胃不疼,哎!”
何东远似乎觉得有点滑稽,也略微扯了下嘴角,“蓝加,你都做什么?”
“不知道呢,”蓝加看了看肖昀,那家伙还趴着没抬头,“听肖昀安排吧,一些简单文案的工作,重要的事情都肖昀干。”
东远略微点了点头,“肖昀,你也别太辛苦。虽然年轻,老熬夜也不好。”
肖昀似乎有些触动,从假装胃痛中抬起头来,“东远,你知道,为啥猫和狗总是相处不好?”
“为什么?”
肖昀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碟子里,却没有动,“狗伸出前爪,使劲地摇动尾巴,它想说,请你跟我一起玩吧。可在猫看来,意思
却是滚开!要不我用爪子抓你。好久之后,猫咪消除了戒备心,想主动找狗玩,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狗却以为它在
说‘别来惹我,否则我会咬你’。”
“这次的工作,是陆教授主动问我,因为我之前帮他free做过一些事,我本来不想做的,听说你参与了,又是跨系,机会难得,
就想掺和下。但他让我主导,却是我没想到的。但在你看来,却是我侵占了你的地盘。”
何东远仔细听着。
“我们之间一直误会重重。”肖昀叹了口气,“我一直感谢你救了我,不然早变成了冰雕了吧。你说我破坏纪律、自不量力、用
钱买一切,好吧,是这样。我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但也许还没到登珠峰的程度,但当时就那么寸,谁知道呢?”
“我出现在你视线里,比如那次校辩论赛,纯粹想从正面认识你一下。结果……我运气还可以,但我真没想和你争什么,也不是
向你挑衅。”
“你妈生病需要钱,我说……”肖昀声音有点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我说借钱给你,可以有利息。我不想让你用这
个钱有压力。但你却觉得,我只是借机讨好你。谁让咱们关系一直不对等呢?”
“东远,有些事情阿蓝知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妈很早就去世了,所以我了解失去亲人的滋味儿。她就突然重病,突然就没了,
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回事。直到现在都觉得战栗,那年我才8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我被送到寄宿学校,一读就是9年,那
时我个子小,经常被欺负。刻意讨好别人对很多人来讲,是技巧;对我,是本能。”
何东远叹了口气,“肖昀,我从没有想那么多,也不觉得你有恶意。单纯不想和你过从太密而已。道不同不相与谋。”
肖昀盯着茶杯,“什么道不同?我觉得自己走的一直是正道。我得到的都是自己争取的,哪怕那次登山队赞助,说出来你也许不
信,我没动用任何家里的资源,就是给企业公关部打电话,写计划书,写了12个!最后那个改了5个版本,还有英文版,给他们
老板做汇报,所以我比别人都会做PPT。你知道我熬了多少夜吗?几乎1个半月都没怎么睡觉。你对我只有偏见。”
何东远有所触动,过了好久才道,“所以一登山,你就挂了。别老熬夜,伤身体。”
肖昀叹了口气,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在那里喝茶水,“你对我还什么建议吗?”
“多吃饭,少说话。”何东远道。
肖昀果真不再说话,闷头吃饭,连蓝加看了也觉得奇怪。过了好一会儿,蓝加忍不住了,“肖昀,你怎么就吃一个菜呀,这个也
很好吃!”
蓝加不断给肖昀夹菜,看他慢慢吃着,觉得这家伙看上去成熟,其实内心就是个小孩,和何东远争什么呢?真是想不通。他何东
远什么都明白,只是装糊涂而已。这又是何苦呢?
“肖昀,下周去你们学校工作,是不是要准备几件正式点的衣服啊?你能帮我挑挑吗?”蓝加没话找话。
“好。”肖昀回答得很简短。
“我不是不让你说话,”何东远实在看不下去了,“只是觉得你每次吃饭话都太多,吃得太少。我弟也这样,所以才有胃病。”
“我可没胃病。”肖昀反击。
“你太聪明了,但聪明过头了,你把聪明用在学业或者工作上,就已经很好了。你偏偏任何时候都显示你的聪明,和你那班朋友
,吃饭的时候、玩的时候,就是玩牌都时不时卖弄下。我不觉得有压力,因为不是一条道上的。但这样其实对你自己不好。很多
人都对你很忌惮,他们表面喜欢你,内心怎么想呢?觉得你不是池中物,所以要巴结你。你这样的人,要学会装糊涂、要学会给
别人让路。
“还有,别做太多自不量力的事了,比如登山。我当时看过你的体检表,心肺功能不能说很强,所以坚决反对你去的,果然,去
了就出事。要不是你求我,我是要和你家里联系的,这不是小事,真会死人的。
“还有,你老熬夜,这个事情不是我管得多。你老是2点睡,6点起,你太不会偷懒了。给学校做事没必要这么卖命,如果为了奖
学金,你觉得年年拿有意思吗?为什么不分给需要的同学为简历充下门面呢?
“我今天说了很多,因为没有人会这样告诉你,他们都需要你,围着你转,假装欣赏你。但我不一样。我不讨厌你的人,但我讨
厌看见你这样做事。也不想和这样的你合作。你这样的人,使出一半的力气就够了。谦受益,满遭损。”
蓝加觉得不应该在旁边听了,却又觉得小看了何东远,这话还有些道理,于是装傻地埋头吃东西。肖昀则有点愣神,“东远!你
说话,暮气重。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雄于欧洲则国雄于欧洲。”
“少年亡则国亡,”何东远摇了摇头,“听我一席话,以后方能做朋友。这话以前我没讲过,大概以后也不会讲了。你周围的人
都在给你施压,中学军事的管理、你的父亲、你的奶奶、学校里的教授,你也习惯了这样。你为他们着想,照顾他们,却没有人
懂得照顾你。是这样吧?不然也不能任由你胡闹。”
肖昀仔细听着,却没有答话。
“你总是本能地取悦任何人,但别人快乐了,你就快乐了吗?”
“东远,你是算卦的吗?”肖昀皱眉道。
“我爷爷是研究易经的,”东远倒是难得的笑了笑,很有魅力,“我倒是不懂,想到了讲一下。总之,别把这些关系看得很重,
多考虑下自己。”
“我只是把你看得很重。”肖昀突然道。
何东远倒是不吃惊,只是很仔细地回答,“这个世界上,没人值得你这么争取,因为一切不能强求。如果你把我看得很重,我真
的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不是一类人。”
“孔子说:有教无类。”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这个何东远是个诚挚的君子,阶层啥的都是蓝加的小人之心罢了。因为肖昀是个很好的人,又这么在乎他
,所以不能与他走得太近。何东远是个诚挚的人,但聪明得有点狡猾。
但肖昀不是很明白,或者觉得对价值观冲击很大,又突然笑起来,“辩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做一辩?我绝对辩不过你。”
何东远笑笑并不回答,“我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是癌症,虚惊一场。”
肖昀笑了,“好啊,那今天我们庆祝一下吧。要不要喝点酒?”
何东远皱眉,“你酒喝得有点多了。”
“你怎么像我爸一样?”肖昀有点不高兴,很无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好吧好吧,我听你的。”
何东远这才真正笑了,“吃完晚饭早点回吧,好好睡一觉。那个陆老头的事,咱们明天一起研究研究。”
“嗯,你有事就先走吧,让我静一下。”
何东远拿过账单,留了自己那份钱便走了,留下肖昀和蓝加两个人。
8
肖昀没有结账,也没要走的意思,就是一直在那里发怔,好久,才道,“阿蓝,你是局外人,你看我们怎么回事?每次见面都这
样……这次算好的,10次见面就有10次不愉快,为什么非要闹成这样?”
“你们这次聊得不是挺好的吗?他说话挺诚恳的。”蓝加奇怪。
“如果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非要这么恳谈吗?”肖昀问。
“不会,”是不会,朋友需要互相理解。
“所以,我们简直没法用人类语言沟通,”肖昀自嘲道,“虽然都用中文,却不明白彼此的意思。不是说假话,有时候话里有话
,话里还有话。非要把祖宗八辈、易经佛经搬出来,饭也不吃了,说上好半天,才能弄明白。但这就是沟壑,没法填平。这次填
平了,下次还有事。”
“所以说,你们不是一类人。”蓝加想起刚刚何东远说的。
肖昀算是默认了,“奇怪了,他人缘在他们系很不错,是学生会主力,朋友不少,只有我那几个朋友对他有偏见。偏偏我们处不
来。但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很想和他做朋友,光是同学、朋友,一辈子做朋友,也不够……”
蓝加倒是明白何东远搬出老子“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的意思了,只是,短短几句话,当然无法打开肖昀的心结。
“人是一种孤独的动物,”肖昀双手握着茶杯,“有的时候,不知自己所为何来,所为何去。感觉没有着落,在空中浮着、没有
安定感。努力,很必要,其实也很徒劳,因为得到了又如何?一切都会失去。有人说,猴子是最聪明的动物,因为它有一张真正
愤世嫉俗的脸。我却特别羡慕猫,它们是那么满足于尘世,似乎只要晒晒太阳,舔舔毛,就很满足了。如果有鱼吃,就非常高兴
了。所以这个世界上,狐狸能成精、黄鼠狼、蛇能成精,但没听说过猫会成精的。因为它那么满足于尘世、热爱尘世。”
“我很羡慕猫,却学不来。”肖昀看着远处某个固定的物体,“我经常感到不知所为何去的虚无感。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
他是个特别的人,每次和他相处生气、闷,但又觉得特别喜欢他;每次相处,这种感觉都在加深,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和他一
起我有一种踏实感,仿佛活着便是为了这件事。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灵魂的伴侣?我不是说自己是同性恋,因为以前我没对任何
人动心过。但这种感觉你明白吗?我如果放手,这辈子怕都再也找不到了。”
“呵呵,所以你就像克娄佩特拉勾引凯撒大帝那样勾引他,”蓝加笑起来。
“不是克娄佩特拉。”肖昀竟然没有生气,“是像赫费斯提翁那样对亚历山大。”
“赫费斯提翁被毒死了,但亚历山大也没活长。”蓝加回忆道,“你这个比喻更不合适。”但蓝加明白肖昀的意思,灵魂上的孤
独感,这词有点深了,蓝加没有功夫去想,肖昀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会去想这些。何东远也太聪明了,所以才会躲开他。
“所以你说,他比你自己还重要?”蓝加弄明白了,肖昀是同性恋,但他并没觉得有任何不适。或许就像有些同志电影里描述的
,何东远恰巧是个男人,但这种感觉远比男女之间的感觉更深,远比他看过的电影还纠结。
自何东远把他救了之后,肖昀眼里便只有他了,他寒假远遁南京为他;清明赴杭州时想念他;暑假留在北京也为他。那一刻,蓝
加才真正了解肖昀,了解他深藏的内心。
9
何东远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如果抛却他与肖昀之间不尴不尬的关系,和这两个人工作真能学到不少东西。肖昀的思维是发散的,
凭借自己的聪明劲儿,天马行空。而何东远很理智,做任何事情都很系统,一板一眼,按部就班。这个项目虽然有点复杂,但要
在开学后才验收,倒也能说得通。
何东远说话总是简短,早上问肖昀几点睡的、睡得可好?当然每次肖昀都精神抖擞,似乎不这样不足以回复东远。中午的时候,
由蓝加这个小弟安排订餐,肖昀的食谱固定,而东远每次都是随便,倒是很好安排。当然,肖昀也找了其他同学做兼职,但鉴于
并不在实验室办公,所以就不细表了吧。
晚饭都是肖昀来做的,有时候东远推辞不能,也会去肖昀的住处,看些无用之学。几番波澜归于平静,他们如普通朋友那样,聊
些轻松地文史话题,争论也正如肖昀和蓝加那样,金古之争,李杜之争,七绝还是七律,五古还是五绝,苏轼还是辛弃疾,小晏
还是纳兰,胡适还是鲁迅,日本侦探还是欧美侦探,米兰?昆德拉/村上春树,生命与自由,人权与约法。
“我们的审美,雨点般落入不同象限。”肖昀称。在蓝加看来,以前的肖昀虽然神采奕奕,却从没有现在这么轻松愉快,让人如
沐春风。
肖昀的厨艺真好。以前虽然尝过,但却没有这般深刻。家常小炒、煲汤、中西式点心,咖啡煮得也好。“他一个人便是一个厨房
。”东远戏称。
好几个傍晚,就着日落的余晖,听着外面虫响,光聊天便觉得愉快。蓝加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反而有某些调剂的作用,让他们
之间的作用力正好恰到好处。而看着肖昀愉快,蓝加便感觉满足。这种感觉连自己也觉得惊讶。
但不知为何,蓝加觉得,肖昀不过是起潮前的平静。他看事情没有东远那般通达,看不开,看不透,折磨别人又自己。而东远则
……如肖昀讲的,暮气重,连说话都仿佛带着前世的感悟。但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无非直的还是弯的,喜欢还是不喜欢,放开
放不开,就这样。
这里顺便说下东远的家乡。东远长在乡下,但如果出身普通家庭便也奇怪了,哪有普通家庭的孩子心思这么重?据说祖上还是出
了几个做官的,东远父母都在外地搞水利,他在乡下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老爷子之前也是乡绅,读过些线装书,活了几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