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给过颜瞻那样的感觉不假,但那好像已是太早以前的事,然后现在他以这样一个机会听到,感觉真是讽刺。
被彭勃困在这里已经是第五天了。说是“困”,但坦白来讲除了周日晚上的大打出手,他并没怎么他。他只是令他待在这儿,动弹不得。既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有对他施暴。他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不理他,他就沉默。
任伟谢绝跟彭勃说一个字,甚至正眼都不瞧他。彭勃好像也不恼火,昨天他还给了他音响和唱片,全新、未拆封,多是他们都喜欢听的东西。彭勃白天也总是不在,时钟指向很晚才回来。回来就会待在他身边。他不言,他也不语。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任伟吼他:你到底跟你请的佣人说了些什么!
彭勃答的稀松平常:我只是杜绝你使出任何手段企图离开我身边。
任伟无聊就睡觉。假睡总能变成真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想跟彭勃说话他就闭眼。彭勃总是替他盖上毯子、被子这类东西。有时他会以指尖触碰他的脸颊,确切来说是他脸上的伤痕。除此之外,就连拉他的手都不曾有。不知道他是不敢,还是不想。但任伟更倾向于后者。天底下的事就他所知还没什么彭勃不敢做的,可如果是不想,如果是他彻底的伤害了他,他又为什么不放他自由?
任伟又有些困了。封闭的环境,一天二十四小时相仿的时间,疲惫的精神与随时处于紧张状态的躯体。睡眠像是唯一的出路。
也像每次入睡前一样,任伟又想到了颜瞻。他肯定在着急吧?是不是又哭鼻子了?还是说……他已经洞察到了他的真面目,正恨之入骨诅咒他去死?
半梦半醒间,任伟隐约听到了门响。他机警的睁开眼睛,身体也随之缩成一团。
彭勃出现在了门口,左手松着脖子上的领带,右手拎着一只琴箱。任伟一动不动的盯着彭勃,他从没见过他穿的如此正式。那让他看起来好像他从未认识过他,异常陌生。
彭勃走近了任伟,任伟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免哆嗦了一下。然而彭勃话都没有跟他说,只把琴箱靠在了床头柜上,就转身出去了。
任伟良久半坐了起来,看了看挂表——一点零三分。点燃一支烟,任伟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那把琴他碰也没碰。
彭勃再过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浴衣。
还是有酒味,任伟闻得见,但已淡去许多。也或许是被他指间夹着的香烟掩盖了。
“还疼么?”彭勃的手抚上了任伟的脸颊。
任伟向后靠,不让他碰触。
彭勃似乎被激怒了,他用力扳住了任伟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烟气飘进了任伟的眼底,令他的眼睛有些发涩。烟灰在这一动作幅度下掉在了床上,彭勃却毫不在意。半晌,他才放开了他,“去洗洗吧。”
任伟一动不动。
“你可以把浴室的门反锁。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放松下来,咱们谈谈。”
任伟还是不动。
“别挑战我的耐性。真的。我自己都没信心。”
任伟从床的另一边下去了,向浴室走,然后重重的带上了门。
彭勃若不说,他都意识不到自己需要泡个热水澡。脏不脏暂且放到一边,那种不堪负重的疲惫感正在每个毛孔里叫嚣。
脱衣服的时候,任伟从镜中审视着自己:脸上的青紫还在,就像疼痛也还是那么显而易见;脖子上的抓痕结了痂,愈发触目惊心;身上的淤青倒是浅了一点,青色已泛黄。
浴缸放水的声音单调而乏味,一如任伟所注视的那镜中人。
关掉水的霎那,任伟听到了音乐声,“I've been sittin' here,tryin' to find myself,I get behind myself,I need to rewind myself。Lookin' for the payback,listen for the playback,They say that every man bleeds just like me。And I feel like number one,yet I'm last in line……”
Kid rock,only God knows why。
这是门外的那个男人喜欢听的东西。
任伟躺进了浴缸,有些出神。
“……So I think I'll keep on walking,with my head held high。I'll keep moving on and only God knows why,Only God.....Only God,Only God knows why……”
“任伟。”
音乐声小了,任伟看到了毛玻璃上映出的轮廓,看着那人影渐渐贴着玻璃背靠着它坐了下来,“我不相信你一点儿都没喜欢过我。也不相信你跟我一起只想要性。你承认吗?”
任伟咬了咬嘴唇,没有发声。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面对我呢?也不面对你内心真实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但你却说你喜欢颜瞻。任伟你喜欢颜瞻什么?他做什么可以做的比我好?”
面对任伟的沉默,彭勃像是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任伟你得承认,我从没勉强过你什么。自始至终,我尊重你、我给你选择的权利。至少以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喜欢别的男的,也知道你对他无法自拔。我也尽量让自己做到包容你、体恤你,我喜欢你是我自愿的,我没要求你一定要喜欢我。你跟他交往的时候也好,他离你而去也好,我都愿意让你依靠。但是任伟,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当你可以再次选择的时候,你就是不选我?他拍拍你的肩,你跟他走了,我认了。那为什么他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你还是不能接受我?颜瞻他到底算什么?你难过的时候、你伤心的时候,他为你做什么了?任伟,我们就算讲先来后到也没他插脚的余地吧?他到你身边,我已经在了。我究竟哪儿做的没他好?凭什么你可以这样伤害我而去维护他?别说你没维护他,那太虚伪了。你比我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你为什么肯乖乖待在这儿。”
任伟始终沉默,彭勃又点了一支烟,他背靠着浴室的玻璃,两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任伟,你回答我,你说啊……”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而后,一切又再度被安静所笼罩。偶尔,任伟能听到音响里传来的高阶音符。
后来任伟擦干了自己,换上了柜子里新的、柔软的白色浴袍,放掉浴缸的水,蹲在浴缸旁看着那由池底形成的漩涡,出神。
“任伟,我爱你。你知道吗?我说了我一辈子背着你,我就不会半途而废。就算你再混、再会伤害人,我都认了。为什么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意?你到底怕什么?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玻璃门被拉开,彭勃回头,他看到任伟的头发上、脸颊上还挂着水珠。他看着他缓缓的蹲了下来,“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脸。”任伟的话语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怯懦,他的声音平缓而冷静,“还有脖子。看的清吧?我选择颜瞻,是因为,他从来不会伤害我。即便他从我身上一无所获,他也不会伤害我。非但不伤害,他还义无反顾的继续付出,无论我是怎样冷漠、怎么自私,他都不以我的回报作为他爱我的衡量。你说过,我不懂爱也不会爱,彭勃,我承认。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我,你认为我伤害你、对不起你所给予我的感情,但他不这样。所以,我选择他。我也愿意对他付出感情。因为他打动我了,他值得我……付出我的情感。”
彭勃的嘴角动了动,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注视着任伟的眼神也不由得凶狠起来。
“看吧,你又要发火了,还想揍我是吗?随你便。你说谈谈,我跟你谈了,因为至少在我看来,刚刚你还足够冷静。接下来,我无话可说了。”任伟起身,越过彭勃踱步走向了床铺。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摸过了烟盒。
“你说他不会伤害你是吧?”彭勃的声音再度响起,“言外之意是,他包容你、由着你、你哪样儿他都接受,对吗?”
任伟点燃了指间的香烟,闭口不答。他这样戏谑的态度令他反感。
“你是不是相信,颜瞻知道咱俩的事儿,也会继续如此?即便他清楚的知道,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第三者;或者说,他坚信的、他的爱人,对他毫无忠贞可言?”
“……”
“彻头彻尾,你是个骗子。你难道不觉得你在欺骗我的同时也在欺骗他吗?”
任伟吐出了一口烟,不置可否。
“你坚信他可以无条件的爱你,那么,你是不是承认你也伤害他了呢?你想让他怎么面对你?抱着你的时候就想到你跟别的男的亲热的模样?或者说,就算他爱你,爱的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你能保证他这样可以持续到几时?一辈子守口如瓶再不提及这事儿?你天真点儿么,任伟。”
“……”
“你不相信他会离你而去是吧?到那一天你要怎么办?非要到那时候再回头来找我?”
“呵呵。”任伟冷笑,回过了头,“彭勃,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颜瞻离我而去,我甘愿承受。但我一定不会再找你。你刚才说,你不相信我一点儿都没喜欢过你。我可以诚实的告诉你,对,不是。但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对你动过心,也有过好感,甚至我可以承认我想过是不是就那么跟你在一起。但,结束了,早就结束了。尤其,我不会对一个骂我是‘烂货’的男人付出感情,那才让我觉得我真贱。”
看着彭勃的手攥紧握成拳,任伟无动于衷,“我是个自私冷漠的男人,你又比我强什么?你除了在床上让我臣服于你,你又会做什么?什么你爱我啊,你爱我什么?别装出一副温和的嘴脸了。我很想知道,你说颜瞻抱着我的时候就想到我跟别的男的亲热的模样,你呢?”
“任伟!”彭勃感觉自己又无法控制住怒气了,他一把揪住了任伟的衣领,右手出拳袭在了任伟的上腹部。
任伟吃疼,手中的烟掉在了床上。他忍着疼,不慌不忙的拾起来,碾灭在了烟灰缸里。而后,他凑近彭勃的耳根说:“我还可以诚实的告诉你,龙语技巧很好,颜瞻很会说蜜语甜言,我非常喜欢跟他们做爱。当然,跟肉体上的满足相比,我的精神还更愉悦。因为我对他们有感情。你生气吗?”
“任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那你成全我吗?与其让我再度面对失恋的绝境,还不如你掐死我算了,我自私嘛,这样一了百了,反正我上没父母需要照顾,下没孩子需要付出。说不定真要是这样,颜瞻又会抱着我哭呢。”
人被扔了出去,任伟的头重重的撞在了床头上。
随后,那一声摔门的声响却让他忍着疼不由得笑了。
长期被关在笼子里,任什么动物也会扭曲。任伟发现,他现在不仅无所畏惧,反而,他的乖戾与暴虐成倍的增长。谁也不能靠近他,哪怕是接近一点点,他都会发狂。
你知道吗?我最怕跟你吵架。你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又长期无人照料的猫,炸毛、伸爪子、一副我跟你拼了的模样。虽然我不接近你,你就无法伤害我,但关键是,我没法不管你。你不如冲上来跟我打一架,而不是这样说着难听的话,尖酸刻薄、旁敲侧击。
任伟不得不承认,龙语看清了他的本性。
唱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播放完毕,任伟揉着头下来,换上了另一张。Within Temptation。看了看CD封套,他选择了那首《Memories》。女主唱的声音飘渺的传来,他也跟她一样,愿意向上帝祈祷,他就在这里。无声的细语,无声的眼泪。所有的记忆,拉近了他与他的距离。
第二十八章
熊鑫听见了敲门声,但由于昨晚睡的很不舒服,人有些犯懒。就在他挣扎着起还是不起的时候,又听到了开门声——颜瞻从卧室出来了。熊鑫躺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颜瞻看。平素见他总是光鲜亮丽,原来他也跟所有人一样,刚睡醒也会呈现出邋遢的面貌——头发乱翘、眼底挂着黑眼圈、睡衣皱巴巴、面如土色。
“快递。是本人吗?”
熊鑫没有起来,原来是送快件的。从大门可以窥见客厅,于是他选择继续躺好。
颜瞻站在门口接过了细长条的箱子,在快递单上签字。
大门关上,熊鑫才坐了起来:“早。”
“早。”颜瞻看上去倒是精神很多,就说他需要睡觉吧?但隐隐的,熊鑫感到颜瞻有一丝雀跃,是因为可以去找那个男人了吗?
“睡的好吗?”
“托你的福。”颜瞻笑了笑,“你没睡好吧?”
熊鑫睡的沙发,颜瞻有些过意不去。说了让他睡自己房间的小床,熊鑫却说上面堆的东西太多就别麻烦了。
“还可以。我什么都能吃,也哪儿都能睡。”
“我去给你准备洗漱用具。”
熊鑫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八点,“方便的话,我可以借用浴室吗?”
“啊,行的呀。那你先。”
“不用,你先吧。我收拾一下客厅。”
“别呀,就那么放着吧。”
“你去吧,洗好换我。”
颜瞻没再客套、推辞,把包裹扔进卧室就去了洗手间。他决定洗个澡精神一下,也让自己干净一点,毕竟这几天他都没摸过混水阀。快递也送达了,虽然比预想的慢,但还算赶趟。等下组装好,就去彭勃公司。颜瞻趁脱了衣服放水的工夫,透过镜子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那样的神情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他妈妈曾说,瞻仔你那样看上去很吓人。颜瞻还记得曾经企图调戏过妮子的那几个不良少年,也还记得血如同金属般的味道,就连那阵子常去的心理治疗室淡淡的柠檬香气也仿佛能嗅到——这是他曾为他的过激行为付出过的代价。
颜瞻又看了会儿镜子才走到花洒下拉上浴帘。
彭勃,我跟你没完!
熊鑫简单把客厅归置了一把,被子、枕头、毯子叠好规规整整放回了卧室。颜瞻睡过的床也没收拾,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方便帮他收床,就放着没管。
熊鑫冲了一杯咖啡,抽了一支烟,颜瞻就出来了——头发没吹,湿漉漉的贴在前额。
“你用吧,我洗好了。”
那是他熟悉的颜瞻式的笑容。
“你吹头发啊,这样会感冒吧?”
“等下自己就干了,有暖气嘛~我收拾收拾,还没干就去吹。”
熊鑫点点头,向浴室走去。
“浴巾用挂在架子上那条就行,新洗的~”
熊鑫进了浴室,颜瞻就回了房间,别上了门。他用美工刀割开了快递箱子的封箱带,急不可待的拆包。
里面的铝合金箱子份量不重,颜瞻打开,透明的包装材料里,气枪的部件安然躺着,子弹盒也在里面,跟点144口径的气枪躺在一起。还附赠了一只望远镜,但颜瞻想不出它对他来说有什么用。
只用几分钟,颜瞻就将气枪组装好了,常随父亲打猎的他对此十分拿手。虽然很早以前气枪就已经被禁,但熟悉过的东西你不会轻易忘记。更何况父亲到现在还留着好些气枪,时不时会拿出来在自家玩一玩。
装好他就拿过了琴箱,把气枪、子弹、望远镜扔了进去。然后又去阳台,拿了好几个空啤酒瓶一并放了进去。箱子还敞着,颜瞻继续往里面搁东西:小刀、肥皂、凡士林、油漏斗、旧衬衫、剪子、水杯等等等等都是他一早准备好的。有没有用武之地,单说。
坐到床边,颜瞻努力想了想,觉得不差什么了,一会儿路上再买一瓶柴油就好。颜瞻不傻,徒手他是打不过彭勃的,这一点上次交锋他就已经心知肚明。熊鑫洗澡没他快,颜瞻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开始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