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停驻在这附近的哪片星空,南卓沉默半晌,才淡淡道:“既然是我亲手抓他来,所以我也想同样送他最后一程。有始有终,不是最好吗?”
被几名军人严阵以待、紧密看守着的原碧海,心中忽然泛起一种奇迹怪异的感觉。
这不是南卓,不是那个阳光热情、有点冲动又慵懒的年轻人。重返费舍星前线,重新投身战火不过一个多月,哥达星上的邻家青年,已经重新回归了无情军人。
这就是战争吗?用鲜血和死亡,悄然改变一切,包括人们心底原本柔软的东西。
舰艇中,陷入短暂的寂静,急促的警报声声声刺耳,却没人再发出声音。沉郁而危险的氛围凝聚成深秋清晨的浓霜,密布空中,冰冷冻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澈苏,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开口,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南卓?”他轻叫。
传声器里,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南卓的应答响起:“我在。”
“请告诉你们那边的人,一切放心。”他和声道,“从始至终,都不有什么真正的变故。”
转头看向几位亲人,他微微地笑了,有点歉疚。看着那双清澈如水、温润如墨的眼睛,风驻安和谢薇安心里都是忽然大悲,恍惚明白了一件事。
是啊,自始至终,他都是这样的坚定。
就算没有眼前的危机和死局,他们也绝对没人能真正劝服澈苏,让他舍弃早已做好的那个决定。
“请派人登舰接管吧,我跟你们去。”众人目光中,澈苏低声道。
浑身武装,枪弹满手的士兵飞速而入,那是韦副将军部下的人。沉默地接管了“无垠号”,有人找到了被控制的原碧海。
站在澈苏身边,原碧海没有重获自由的欣喜,没有重新掌握一切的舒心,他紧闭双唇,面色奇异。
踏着整齐的步伐,一群军人簇拥着澈苏,向着舰艇的出口走去,他们身后,联邦最美丽的年轻女舰长谢薇安忽然热泪滚滚而下,痛哭失声。
身体微微一滞,澈苏在那片痛哭声中转过头。
看着爹爹澈安和姐姐谢薇安,他眼中泪光依稀,最后短短地看了谢詹一眼,他转身欲行。
“刚才我没有回答你问我的话,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他身后,一道极为喑哑的声音响起,谢詹看着澈苏忽然僵硬起来的背影。
轻轻摆手示意身边的人停步,原碧海和所有人一样屏息。回头看去,谢詹将军鬓边的银丝忽然显得这么刺眼。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自有一丝深深植入骨髓的萧瑟和苍凉,“假如十九年前我知道真相,我绝不会同意把你送去帝国。”
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凝视着那个他从来没有养育过、也不曾承欢膝下一日的孩子。是的,那是他谢詹亲生的、唯一的儿子,立在那里,眉目如画,从容安然,不过十九岁年纪,刚刚成年。
和初见时一模一样,那孩子看上去如此温顺纯良,却自有一股无法摧折的傲气。
四周的人,在那一刻有种错觉。他们那位素来以冷血无情、杀伐决断闻名的联邦重将,眼中似有水光微微闪动:“假如有下辈子,我会看着你长大……不会让你离开父母半步。”
静静伫立在舱门前,澈苏似乎石化在那里。
不知道那样站立了多久,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时间是不是已经凝固,舱门前的那个少年终于回过头,看向了谢詹。
“父亲……谢谢你。”他声音很轻,却非常清晰,足够让不远处的那个冷血将军忽然间心神大震,恍若雷击。
澈苏秀美逼人的面庞上,有丝浅淡却衷心的笑意:“不过下辈子的话……你有竞争对手哦。”显得消瘦的下巴向风驻安指了指,他微笑,“我爹他嘴里说下辈子不要我做儿子啦,可是我知道他是骗人的。”
荒凉的群山,一望无际的星际矿坑。掩映在一片青灰色中,这片荒废已久的临时空港基地中,只有宇航舰内部隐约透出的轰鸣声。
天色晦暗,遮天的云层层层叠叠,带着墨一般的色彩和沉重。无尽的浓重铅云后,忽然隐隐风雷声起,一道霞光冲破了深裹涌动的暗沉。
正南方向,一艘巨大的舰艇破云而来,携着阴暗凌厉的压迫感,向着双方指定的中间起落地而去!
距离约定好的战俘互换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一瞬间,早早等待在地面的联邦军人,全都赫然抬头,看向了那艘仿如地狱来客的舰艇。
舰体侧边的帝国军标记,银色徽章、黑色的剑与花朵,却在这阴沉而寂静的气氛中显得不如往日威严华美,只剩下杀伐的煞气和冷厉。
朔风猎猎,帝国舰艇落地时,带来满地矿尘乱飞,带来弥漫的戾气。
短暂片刻后,帝国军舰的舱门,缓缓打开。帝国外交官的身影出现在舷梯上。微微停顿,他举步下行,随着他的脚步,舰艇尾部的另一处舱门缓慢开启,整整一队高窗的防弹军车整齐排列,旁边,虎视眈眈的帝国军持枪把守着,神色警惕。
站在“无垠号”的舱门边,隔着小小的特殊专向视窗望过去,原碧海无言地看着联邦军方代表韦副将军同样缓步上前,和帝国外交官互相行礼,简短交谈。
隔得远,原碧海并不能听清那些话语,只能看到片刻后,韦副将军遥遥回首,向着他们所在的舷梯们一指……
心中深深叹了口气,原碧海看向了身边的澈苏。
纵然再感慨,可终究到了这一刻,所有的一切,走到了尽头。
慢慢地拿出贴身保护的那个密封小盒,他双手稳定,目光微凝,轻轻旋转机关,盒盖应声而开,一枚小小的浅绿色药粒安静躺在纯白的药棉中,就像一颗无害的维他命药丸。
可原碧海的目光,却瞬间急眯,似乎是看到了世间最危险最恶毒的东西。深深吸了口气,他慢慢地,将那粒药丸递到了澈苏眼前。
……
没有立刻接过去,一直安静的澈苏,凝视着舷窗外的帝国军舰,神情怔忪,仿佛忽然陷入了呆滞。
原碧海有点诧异,悄然打量着澈苏的神色,心里有点不安。
可是他没有催促,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等。
半晌后,澈苏终于回过了头,盯着他手中那颗淡绿色的药丸,目光奇异。他的双唇显得没有血色,原本带着光彩的双眸,也有点黯淡无神。
犹豫了半晌,他终于艰难无比地,对着原碧海认真求恳:“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好不好……你陪我下去,在把我交出去的时候,我再服下,可以不可以?”
那又有什么差别呢?不过是延迟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而已。原碧海凝视着他,似乎想找出一点临阵退缩和惧怕的神情,可是显然他没有成功。
那双漆黑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不是惊怕,不是退缩,却倒是像某种失望和伤心,又或者是最后的不甘和遗憾。
心里有声音在冰冷地阻止,原碧海冷漠的眸子锐光闪动,久久不语。
澈苏没有再继续求恳,只是固执地,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合议庭上法官最后的落槌。
那一刻,他眼神悲伤如秋水,里面飘荡着最后一缕如浮萍般的希冀。
没有再做任何坚持,看到那种眼神的时刻,原碧海无声开启了舱门,陪着澈苏走下舷梯。
西风猎猎,费舍星上没有太阳,只有远方几颗遥远的冷冽星辰发出寒光,映射着整个静默的基地。
也映照着舷梯上那个孤独的少年身影。
微微抬头,澈苏看向了通体乌黑、除了两处舱门黑漆漆洞开直欲择人而噬的那艘帝国舰艇,久久凝视。
真的没有人再出来了吗?
虽然心底也知道那个人亲自到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可是心底还是留着一丝最后的期盼。
那种一直如同星火般的期盼是如此浓重,以至于在确定失望的这一刻,心好像缓缓地绞在了一起,失望和悲伤一层层袭来,如同海浪潮汐。
在变得什么都不记得、痴傻地等待被残忍处死之前,还想看一看那个人。看看那张英俊阳刚的脸,看看他冰蓝色凝视自己的眼神,看看那冰冷眉目中曾经浮现过的深情。
就算是几秒钟,就算是只有短短的瞬间,还是那么地想认真看一看那个人,对他最后微笑一下。
随便说点什么,“抱歉”或者“谢谢”吧。
抱歉还是对不起他生长的帝国,也谢谢他曾不离不弃,那样倾尽全力想要救自己。
终于低下头,他长长睫毛轻垂,遮住了乌黑的瞳仁。安静地接过原碧海手中的药丸,他没有再犹豫,纤长而苍白的手指拈起它,无言地送到了嘴边,就要吞咽。
……
呆呆看着远处,皇家侍卫长伍德站在帝国军舰的中心主控室里,望着屏幕上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心中感喟万千,唏嘘不已。
隔得这么远,实在看不清那个少年的面容,可依稀能看得出,一年多过去,澈苏的身材似乎又微微地长高了些,初见时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现在终于渐渐有了青年人的气质,站在那里不动时,犹如芝兰玉树,挺立如竹。
紧紧盯着他的身影,伍德只听见安静的中心控制室内,似乎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忐忑地向身边偷眼看去,他的心跳得更加剧烈——皇帝陛下大人的脸和片刻前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有种冰雕般的僵硬,可不知是不是错觉,伍德忽然觉得,他的身体,似乎忽然因为这空间里散发出的无形波动死死压住,不能稍动!
皇帝陛下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曾经的搭档,如今的联邦间谍。
那种眼神伍德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是想要扑向猎物的饥渴饿狮,又像是急于撕碎什么的恶鲨,冰冷的愤怒和恨意让那双严肃的冰蓝色美丽眼睛变成了灰蓝,漫卷着阴郁和暴戾,充满山雨欲来前的隐约雷电。
可是他的身体没有动弹分毫,仿佛死死被钉在椅子上,他坚挺的脊梁硬如标杆,只是那么冷冷盯着那道修长纤瘦的身影站在舷梯上,无声迎向他的视线。
过来吧。
只要再走几十步,就能回到我身边。
死在帝国,死在我手下,死在我面前!
155章:南卓VS弗恩,机甲追击!
而就在这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却陡然发生!
一道极凌厉的暗影从远处天边划过,带着转瞬即至的机甲轰鸣。亮银色的庞大机体仿如战神,疾如鹰隼,快若闪电,向着双方交换战俘的中间地带疾速冲来!
黯淡光线下,那抹亮银色转瞬急冲到了近前,在所有人的惊愕不解中,继续毫不停歇向着原碧海和澈苏的方向而来!
心中一动,原碧海猛然拔枪,巨大的空战机甲上没有标号,可是电光急火间,他心中却雪亮般浮起一个人的脸孔。
是他!除了他,不会再有任何人在这最后一刻急袭,抓住唯一可行的战机!
果然,就像是要立刻验证他的猜测,机甲一个漂亮的空中减速骤停,忽然打开的机甲胸舱中,一条乌黑的合金索赫然急抛,掉下半空。
而那根乌黑的绳索尽头,缚着一个人!几乎不过是几秒钟时间,从远处空中飞来的机甲已经扑到目标面前,如同扑向早已觊觎守候多时的猎鹰。
巨大的机甲轰鸣声震动着原碧海的耳膜,看到那绳索下那人头盔下的一双琥珀色眼睛时,他的眸子也骤然急缩。
……果然,南卓!
这一刻,原碧海终于想通了先前心中隐约的不安和困惑。是的,无论是先前在军部会议上投下赞成战俘交换的赞成票,还是刚刚那番看似冷漠的宣告,这位联邦精英飞行营的营长,都是和谢詹一样,企图隐藏起他真正的意图。
他应该想到的——无论如何,那不该是一个面对澈苏的生死浑不在意的人,绝不是。
手中的枪猛然举起,他冲着已经飞到几米之外的南卓身上果断连连激射而去。这是军情四处的绝密任务,关系到接下来这场战争是停止还是继续,没人能将个人意志强加在事态之上,无论谁,都不行!
疯狂的气流狂卷而至,南卓矫健的身形攀在合金索底端,被原碧海连发的枪击打得猛然往后一倒,身体连连乱晃,可是他的身体却依旧牢牢绑缚在合金索上,没有掉下去。
在所有人的愕然中,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借着机甲飞过时带来的巨大惯性,紧紧地猛然抱住了澈苏的身体,硬生生将他抱离了地面!
发出一声傲然的嘶吼,那架双人机甲兔起鹘落,瞬间傲啸着,重返天空,向着远处急遁。而那根合金索底端的两个人,也已经迅速消失在空中,被机甲回收进了舱门。
一切事起突然,就算已经反应过来出了变故,可是依旧没人能阻止这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机甲劫人。
呆愣愣地看着那机甲向天边飞去,帝国外交官猛然大叫起来,气急败坏:“撤销战俘互换!立刻中止!”
刚刚开到中间地带的帝国战俘车,同时猛然发动,一个急转,向着来处疾速驶回,带着愤怒的杀气。
顾不上解释,韦副将军疾跑而回,厉声向手下叫:“怎么回事?”
“南卓营长,那是南卓营长啊!”同样愕然,军部参谋长急促地道,“他不是您带来的人吗?由他负责空中布控,保证监控谢詹将军……”
“快点狙击!拦下来!”韦副将军望着天边疾速远遁的机甲,心中震惊无比,“其他机甲呢?赶紧命令他们升空拦截!”
导弹拦截系统对于这种灵活高速的单兵作战机器,效果是格外糟糕,只有同样的机甲才可能疾速追赶,做到有效拦截!
参谋长飞快连接起飞行营的专用频段:“精英飞行营飞行员听命令……哎?”盯着手边的话筒,他脸色异常难看,“将军,线路不通,被人为破坏了!现在无法联系我军机甲进行追击!”
该死的南卓!韦副将军大怒,脸色阴沉不定,心思正在飞速急转,就在这时,对面参谋长的眼神忽然大变,直直盯着他的背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猛然回头,韦副将军一样,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幕。
帝国宇航舰那紧闭的舰体,在所有人面前缓缓开启,宽大的机甲输送通道无声伸出,一排整齐的空战机甲赫然停在起飞架上。
随着一阵忽然的整齐引擎怒吼,数十架帝国双人机甲齐齐升空,向着天边疯狂疾飞!
最大的启动速度,最愤怒的机甲轰鸣,整整一个机甲大队悍然升空,在阴沉的天幕下划出暴躁而无声的追轨迹。
而最前面的那一架,比任何一架的速度都快,气势都更惊人,就像一道暗沉的闪电,带着直欲毁灭天地的欲望,带着暴戾,直直向着远处的那架联邦机甲率先追去!
……
翻身坐定,南卓大口喘息。闭目片刻,他等待着胸前一阵阵的冲击钝痛过去。
虽然有高强度钛合金和碳化硼合成的高级防弹衣,但是原碧海那结结实实的几枪还是造成了明显的冲击伤害,现在胸口依然血气翻涌,极为难受。
不过,幸亏是离子枪,而不是重型机枪子弹。
副驾驶座位上,一个金发军人笑着回过头,冲着南卓和澈苏咧了咧嘴:“欢迎平安回机。”
南卓没有再多说,快速挤上前,在战友身边接过主驾驶位,低声道:“谢谢。”
“安啦,跟我还客气?”他的搭档笑嘻嘻的,“再说我只是奉命出任务而已,什么都不知道哦!”
呆呆地看着他们,澈苏紧紧握住了手心的那枚药丸,终于明白了什么,心里大震。
“你、你们……”他嘶哑了嗓子,看着南卓。
南卓的战友向澈苏眨眨眼,有点狡黠:“我的任务完成,也该功成身退了。接下来,这个机修位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