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无表情地站立在门前,和上次一身戎装不同,只着了便装的弗恩殿下高大的身材在门侧投下一片阴影。
看着囚室的墙壁上双手高高吊起的少年,他微微凝目,无声地注视了良久。没有能像前几天一样,仅靠着灵敏的听力就能察觉到囚室墙内隐形摄像头那微弱的电流声,澈苏已经陷入了浅浅的昏迷。
——除了定时的进食和如厕,狱警已经连着两天将他吊着,没有让他得到像样的休息。狱警小队长菲力在确认不会带来致命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对这个惹了一阵麻烦的小案犯故意采取了这种不大不小的惩戒。
眼光落在澈苏微垂的头和依旧鞭伤累累的身体上,弗恩殿下走过去,近距离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没有立刻叫狱警将他弄醒。
和几天前初见时那个脸色健康,眉目如画的少年比起来,眼前的人脸上有种暗晦的苍白,纷乱的黑色长发散在面颊前,有几丝落在了同样浓黑的眼睫前,却是毫无生气。
似乎终于被室内那悄然巨大起来的压力惊动,双手高吊、垂头浅昏的澈苏忽然睫毛一颤,慢慢睁开了眼。
对上面前那冰蓝色的眸子,他微微一怔,黑漆漆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两个人都静默无言,得益于被吊环高高拉起脚尖,比高大的弗恩殿下身高差了约有十来公分的澈苏,此刻终于可以平视着面前这高贵的皇子。
可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几秒,澈苏那黝黑的眼睛已经从他脸上平平移开,有点困惑地看着囚室里无声静默站立的皇家侍卫长伍德和那几名狱警。
片刻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微微垂下了头,没有再看弗恩一眼。
沉默了一会,弗恩看向了身边屏息而立的狱警队长菲力,冷冷视线示意着澈苏头顶的吊环:“皇家监狱里,什么时候开始对犯人都动用这种桎梏了吗?”
“皇太子陛下,本来是没有的,只有电磁镣铐。”看着弗恩殿下那没有任何温度的眸子,菲力忽然心跳加了快,“可这个犯人前天自行打开了手铐,有不轨的企图,我们才……”
自行打开了手铐?微眯眼睛,弗恩殿下的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个不明意义的冷笑。
见他摆摆手,菲力慌忙地走上前,惶恐地揭解开了澈苏头顶的吊环。身子一晃,澈苏用脊背靠住了身后冰凉的金属墙壁,才没有软软地立刻滑倒下来。
“手铐也打开。”弗恩淡淡道。
红灯微闪,那双苍白纤细、却有一大圈红肿血痂的手腕从那无情的电磁手铐中脱困而出时,绕是心硬如铁,皇家侍卫长伍德还是有点微微的不忍。悄然后退,按照皇太子殿下来时的吩咐,他带着众人走了出去。
逼仄的监狱单人囚室里,合金门重新关闭,帝国身份尊贵仅次于皇帝的太子殿下,就这样和一个贱民无声地同处一室。
沉默良久,弗恩心里隐约明白一件事——就像几天前临死前根本无视他一样,假如他不主动开口,这个少年也绝不会向他说一个字,甚至不会有一个像样的跪拜之礼。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没有了身边的侍卫和众人,弗恩殿下的口气微妙地有了某种转变。
静静地抬起头,澈苏那深幽幽的眸子停在他脸上,想了想,才轻声道:“还是要处死我吗?……”
29.走出监狱
静静地抬起头,澈苏那深幽幽的眸子停在他脸上,想了想,才轻声道:“还是要处死我吗?……”
没有立刻否认,弗恩心中忽然有种恶劣的主意——那天初见时,这少年为他人担罪时的跪拜恭顺,和后来那面对死亡时的不驯和漠视,是那样得对比鲜明啊!
微微挑眉,他点点头:“是。不过这一次,不会有兰斯皇弟和老师来救你。”
“……”澈苏微抿薄唇,黑如点漆的眼睛里有刹那的迷惘,很快又恢复了清明。
看着那双黑色眸子里浮现出他意料之中的漠然,弗恩不知为什么,不仅没有上一次的怒气,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微微自得。
“你好像并不怕?”他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害怕的话,就可以不被你处死了吗?”对面的少年露出比他还要好奇的神色来。
“不能。”被噎住的皇太子殿下心情忽然又开始恶劣。
“哦。……”点点头,澈苏自顾自地背靠着墙壁,慢慢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凝视着他的动作,弗恩殿下明确地从那慢慢松弛下来的肢体言语读懂了:那不是害怕引发的瘫软,而只是想放松身体而已。
无边的沉寂又开始在这小小的囚室内蔓延,忍了又忍,弗恩还是忍耐地再次开口:“为什么不认错,为什么不求饶?”
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澈苏眼里有种纯净的疑惑:“殿下,我想你绝不是会为一个贱民的痛哭求饶就会改变决定的人。……那么,在你亲自来到这里监看一个贱民的死刑时,为什么一定要听到他的认错求饶呢?”
冷冷看着他,弗恩讥讽一笑:“为什么不试一试?或许会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会网开一面,心慈手软?”
一个小小的贱民,为什么就不肯放下身段,用理所应当的卑微来换得哪怕是一点点微小的求生机会?!
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的傲慢,澈苏原本平和的眼睛,也微微变了神情。乌黑的大眼睛中泛起一丝同样讥讽而自嘲的情绪:认错?求饶?
“殿下,因为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我这种人的求饶,会换来你这种人的仁慈和悲悯。”
一直没有用“您”来称呼这尊贵的帝国皇位继承人,他的语声微带沙哑,却依旧好听,在这密闭的囚室间微微回荡,抬头仰望着皇太子殿下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又加了一句:“至于认错……尊敬的皇太子殿下,我所有的错,都是你加给我的。”
微微发怔,他眼前浮现出皇家工程学院的机甲操控室里传来的惊喜道贺,传来通信通路里那彻耳的阵阵热烈掌声。
“你在指责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弗恩殿下淡淡看着他,却没有明显的愤怒。
“难道不是吗?”平静地看着他,澈苏吐出心中徘徊已久的反问。
这个人给他所定的所有罪,换到任何一个平民或者贵族身上,都不是罪,甚至是有趣的逸闻甚至是荣耀。低头看看自己肩胛骨下那个被鞭伤和血迹覆盖的狰狞印记,他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有种和年纪和身份都不符的骄傲:“我唯一的罪,就是我身上的这个烙印而已。……”
静静站在那里,一向倨傲自信的皇太子殿下,似乎陷入了某种忽然的怔忪。
半晌之后,他看着澈苏,慢慢地道:“今天上午,兰斯皇弟去找了父皇,他递上了这几天调查来的资料,希望证明你从小就在霍尔庄园为奴,身世简单,背景单纯;接着他又递上了当年帝国联考时安迪少爷的试卷笔迹鉴证,证明那场考试的超高分数是你替考;还有,在宪兵队的逼问下,你家那位少爷也给出了证词,证明了几天前的那场比赛,是他强迫你所为。”
于是?澈苏有点不能理解的疑惑。
“所以,父皇上午找我去商量,问是否可以免去你的罪。但既然交由我负责帝国军务,他会尊重我的判断。”弗恩倨傲地扬起下巴,“我仔细看了那些证据,同意了。”
澈苏愣愣地看着他,同意了?他的意思是……自己不用死了?
“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也依然要给我一个选择。”弗恩殿下冰蓝色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接下来,你是想进入皇家军校接受特训,做我的搭档机修师;还是要继续呆在这里,在监狱里老死一生?”
……几乎是郁闷极了,澈苏瞪着眼前这强势坚持的太子殿下:他就没有第三个选择,去做兰斯殿下的搭档么?明明这么不屑又憎恶他,为什么非要他呢?
“选什么?”弗恩又紧逼追问一句。
“……当然是进军校了。”澈苏低声回答。再不出去,今天晚上老爹就要杀进来了吧?
再说,皇家军校里的特训,他又有机会摸到他亲手参与设计的新式机甲了!——只看过图纸,没见过实物,不知道上次提出修改方案的加速杆到底有没有改动?对了呢,这次比赛中不过带着头盔几个钟头,就已经汗流满面,将来双人机甲的头盔中,一定要加装自动调温系统!呆呆地看着地面,他回想着设计总图纸上那漂亮又神气的新式双人机甲,陷入了短暂的魂游天外。
皱眉看着地上那微微出神,眼睛一瞬间亮起来的少年,弗恩不知为什么,可以立刻断定那丝小小的快乐不是因为死里逃生,而是因为某种他暂时猜不出的缘由,而他,显然无法进入这个少年的世界。
不被重视的不快涌上心头,他冷冷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被关怕了?”
啊?澈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看着弗恩的眼神,没来得及隐藏任何情绪。弗恩微微一楞,目不转睛地盯紧了眼前这少年那清澈快乐、毫不设防的眼。
虽然身上血污狼狈、伤痕俨然,可是他的眼睛,却如此闪亮着,焕发着惊人的光彩,以至于让冷漠而缺乏感情的弗恩殿下也有那么一点点晃到了眼。
一直冷峻又傲慢的皇太子殿下,严厉的嘴角终于出现了一丝浅到无法捕捉的放松。目光落在澈苏那遍体的伤痕上,他目光微凝,淡淡道:“伍德会先带你去皇家野战医院把伤治好,接着,就去皇家军校报到吧。”
转身而去,走到紧闭的囚室门前,他举臂轻叩。就在门即将打开前,他背对着澈苏,声音低沉:“不要让我等太久。记住——你这条命是我的。”
一个月后。
洁白的病房外,一丛丛五彩花朵的大丽卷叶堇迎风盛放,在古板的四方形花坛中绽放着浓烈的生命。没有普通医院刻意为病患营造的温馨,这座构造刻板、气氛严肃的皇家野战医院里,恐怕也只有这一种植物能带来一点鲜艳和肆意。
整洁明亮的外科病房外的走廊上,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一个挺拔修长的青年身后带着两名随从,敲响了一间单身病房的房门。
深藏青蓝的合体军服配着肩膀亮银色的帝国徽章,崭新的军靴也笔挺锃亮,有着皇族青年身上特有的挺拔和尊贵感。
病房内的单人大病床上,一个黑发少年正趴在床上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光裸的一双脚伸出雪白的被子外,衬在蓝纹白底的床单上,翘在外面微微轻晃。
听到敲门声,他的眼光从书上抬起,目光落在门口那推门而入的青年身上,微微一愣,一似乎有点不信的惊喜:“兰斯学长?……”
含笑从身后拿出一捧精心搭配的鲜花,俊朗的帝国三皇子兰斯将它插在了床头小柜上的空花瓶里,旁边的侍卫及时上前接过那空花瓶,转身去装盛清水。
转头看着床上依旧在发呆的澈苏,兰斯忍不住微微一笑,和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还是这么喜欢趴着看书,还喜欢翘着赤裸的脚丫。
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澈苏看着这面前长身玉立的年轻皇子脸上依旧如故的温和笑颜,有那么一丝犹豫。
很快的,他还是掀开被子光脚下了地,恭恭敬敬地按照贱民参见贵族的跪拜礼,在轻软的地毯上跪了下去,小声地道:“贱民澈苏拜见兰斯殿下。”
兰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望着地上低伏的澈苏,他一时没有言语。良久,他微微叹口气,却没有扶起澈苏的身体:“澈苏,你还是没有真正原谅我,对吗?”
慌忙地赶紧摇摇头,澈苏抬头看着兰斯:“不,不是的。”
想到那天对这尊贵的皇子说出的话,他有点窘迫:“殿下,那天我说什么原谅您的话,请您、请您不要在意。”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而且我觉得很后悔打了你。”兰斯道,“我只是想……”
急忙地点头,澈苏的脸有点红:“我知道,知道的。——您那时候,是想叫我住嘴,别再惹怒大殿下而已,我虽然当时有点……”顿了顿,他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可是后来看到您那样尽力救我,我就明白了啊。”
“既然已经原谅了我,那么,假如我不叫你起来,你就一定要这样跪着吗?”兰斯苦笑着,心里有点微微的难过。故意没有立刻叫澈苏平身,他其实是希望他能够很快自己起身的,可是一直到现在,澈苏也依旧那样恭敬地跪着。
“啊?”愣了一下,地上的少年看着兰斯。
无言地搀扶起他,兰斯的脸上消失了笑容,看着澈苏:“以后再见我的时候,你可以不用跪拜。”看着澈苏脸上的困惑,他叹息一声,“看你跪着,我忽然想,你也许心里很难受。”
恍然大悟,澈苏好像明白了他的难过为何而来,不由得微笑起来:“没有啊殿下,我习惯了。”
愕然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兰斯问:“你不反感吗?”
微笑着摇摇头,身边的少年的笑容很单纯:“反感就可以不用跪拜了吗?”
愣了愣,兰斯笑了:这个有意思的小家伙啊。含笑拍拍他的头:“喂,好像前几天因为哥哥的强压而爆发出那么大反弹力的,就是你吧?”
“他不一样。”澈苏摇摇头。
“哦?哪里不一样?”兰斯不由得好奇极了。
自己也微微怔了一下,澈苏苦恼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哪里不一样呢?想了半天,他才恍然大悟似的,犹疑地点点头:“你和安迪少爷他们,都是好人啊!”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因为兰斯殿下和安迪少爷,其实心地都是很好的,所以对着他们跪拜,好像心里并不会感到屈辱吧。可是面对着那个人冷漠又鄙夷的眼神,怎么会不让人从心底里就开始反感讨厌起来呢?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兰斯殿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皇兄弗恩是坏人啊?”
“难道不是吗?”小小声嘀咕一声,澈苏低下眼帘,嘴角微微一翘。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静养,被鞭打的伤痕大多已经愈合,肋骨处的骨裂也基本痊愈了。得益于良好的治疗和优厚的饮食调养,澈苏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十六七岁少年那种特有的健康和红润。
看惯了他以前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的模样,澈苏这嘴角轻扬、星眼微饧的偶然神态,让兰斯心中微微一动。
含笑坐在床边,兰斯示意澈苏回到床上。“皇兄打你关你,我想你也一定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观感。不过,他倒真的不算坏人啊,他只是——”想了想,兰斯抱歉地笑,“他只是习惯了从小到大板着脸而已。身为帝国的长子,将来理所应当的皇位继承人,他比我们其他的弟妹肩膀上都要感觉重很多吧。”
没有说话,澈苏低着头,盯着床单上的蓝色条纹发呆。一条,两条——呃,这一条没有织染好,纹路比别的条纹要宽。
没有察觉到他的走神,兰斯看着窗外,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声音柔和起来:“哥哥从小就天赋过人,又好学上进,不仅父亲,就连整个皇宫和整个帝国,对他都期望极深。所以哥哥会养成今天这种待人待己都很严厉求全的个性。但是他也绝不是暴虐不讲道理的人,瞧,他——呃,你在想什么?”
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澈苏微红的嘴唇张着:“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