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麟心头一紧,侧身扎稳下盘,全神贯注戒备鬼脸。只见那紫红色的鬼脸蠕动扭曲,崩落成无数片。大块碎片坍下来,即将触及水面时,忽地又露出人身,全部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功夫朝他袭来。刹那百记飞镖齐发,在月光下如雪盖地打至面前。
游麟从未见过这么多身手超绝又配合密切的神秘高人,大难临头竟不知死活喝起彩来:“好~!”语尽镖至。镖来得快,他往后退得却更快。两掌左右一分,疾护前身,游刃有余划两仪,以刚猛遒劲的掌风控住漫天飞镖,桃花眼冷睃四方紫披刺客,一招乾元经一层起势的“龙御上宾”,硬生生将雪光密镖还了回去。他胆子委实不小,才得从容应对。若换成旁人见鬼脸显灵,转身而逃背对此处,必当场毙命。
见飞镖如练回旋转攻,暗紫披风的百余刺客立刻上下两散,一半施展“踏雪寻梅”的轻功踏镖纵入夜色,一半“收鳞戢翼”潜遁湖水。阵型变幻间,不慌不忙,竟未弄出一丝一毫动静。
游麟所修乾元经主张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他年轻缺乏阅历,久置皇宫疏于实战,也不知他和敌方谁占上风。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寂寂夜色中,忽有童声自后传来:“来即是客,带君领略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语落,游麟背后怪石轰然移动,暗处万千银针爆射。他飞身回退至湖上,单手撩袍长身而立作“请势”,待千针发来,便抽身换影,乘势借力,脱化移形,避针藏锐,更以袍摆引进银针缴纳。此招磅礴落拓,卓尔不群,恰如鸿飘凤泊于镜湖,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正是乾元经开门架势,太祖皇帝糅合了太极之本“懒扎衣”与少林擒拿“沾衣十八跌”,所创的“飞花尽沾衣”。江湖两大宗的武艺,登峰造极的乾元经,相容相生以一挡千,世间罕见。加之游麟本就是皇帝钦鉴的美人胚,此刻月染华衣水照丽人掩映生姿,直看得众刺客心驰神往。倒并非在场众人都是断袖,只不过勇气之美、强者之美、武艺修为之美,叫人热血沸腾,憧憬顿生。
“金陵四十八景,怎么个说法?”游麟不知自己给人膜拜了,他身中数针好在夜黑难辨,能强撑着若无其事。
黑暗中童声笑嘻嘻道:“夜隐帮待客之阵,第一阵,‘石城霁雪’是也。”
游麟立刻寻声跃起,乾元经一层二式“龙骧麟振”出手,缴满衣袍的银针让内力一翻一振,悉数击至童声方向,又是雪光连片。他没想到夜隐帮会突然出现,妨碍他闯江宁军救夜敛尘。面上不表调侃道:“原来是夜隐帮老相好,终于舍得露面了。依为夫看来,这霁雪景色虽好,但你来我往打雪仗才有情趣。快过来,我们亲近亲近~”
那方向立刻闪出两位少年身形的紫衣刺客,爪钩交错缠至,一个嗔声憨实道:“攀亲戚甚么最讨厌了!”一个依旧笑嘻嘻道:“嫂子,小弟这厢有礼了。”
游麟顺掌搪开爪钩,将两少年拉扯过来,不防爪钩回旋,各爪之上又迸发出四股带着无数倒钩的鱼线,不长眼地扎入骨血,又灌入内力死死缠绕游走周身。此正是鬼鸾堂兄弟的看家本领“寒江钓雪”。鬼鸾堂众刺客见时机已到,方才踏雪寻梅的、戢翼化鱼的,上下齐攻。一时间,宛如狼牙的淬毒暗刃,自湖面、夜空森森扎来,散发出妖异光晕。
游麟见情况危急,也忘了痛,丹田阳元之气自然催发,“混元朝宗”护住要害,卯足内力又“龙骧麟振”,将入肉甚深的鱼线倒钩反弹出去,既锁住十来位从上方近身的刺客,又将远处握绳的两少年拖入战局。然而最棘手的还是从湖底偷袭的刺客,此时明月当空,小湖如镜,将众多紫披刺客投影照出,一时分不清湖面湖下是人是影,更难以防备。游麟目不暇接应对之际,神使鬼差想起了在四煞神教和夜敛尘过招时,夜敛尘随机应变借助溶洞乳石的滴水,以寒功飞针织网困住他的事来。他虽不会寒功,不过内力精湛混热也可一用。当下一面交手,一面脚踏湖面,将至阳的内力逼入水中,走转数十步,那水轰然沸腾作响,将数十个耐不住烫的刺客炸出。
“好功夫!”紫衣少年一手捞住一个刺客,平身后撤,傻乎乎问:“这招叫甚?”
游麟一笑即收,稳息道:“……红烧水煮鱼。”
另一位紫衣少年笑道:“我们鬼鸾堂,不过是帮中身手最差的踩盘子。相好的,念你英雄年少,留尔小命,就莫管闲事速速滚出金陵罢。”
游麟收势暗想,先入驻防城救了夜敛尘,再和夜隐帮计较也不迟。因而驻足不正经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慢逃不送~”
少年轻哂了声,卷舌露出小半截竹哨,鸾声一鸣,众紫披刺客隐入夜色中销声匿迹。
游麟稳身待敌走远,膝下顿软栽倒在岸边,只觉让倒钩扎破的地方发麻作痒。知是中了毒,咬紧牙关内力游筋走脉,将毒血从各伤处逼出。这片刻工夫,他翻身望着明晰如洗的皎月,反省方才战局,自恨交手时心态依旧放在平常切磋,未以杀招制敌以至初战负伤。
“父皇在就好了。”游麟突然思念起那个教他乾元经的黑心黑肺的老不死来,若是往昔在旁嗑瓜子指手画脚的父皇来战,会如何出招?想也是白想,只得起身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方才登塔远眺的玄武湖,又到了眼下。此地收纳着此朝全国户籍,为防失火,巡逻的士卒左右交换不敢大意。冷月无声,垂柳轻拂慢摆。默了片刻的游麟,顿时炸毛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和夜敛尘一样,其实个是兜圈子的路痴。
他提口气反方向疾驰数千步。眼前豁然亮堂,一条临水长街热闹非凡。花灯沿楼绮丽,锦缎随风飘荡,两面门户俱开,无数红袖美女往来其间,或倚窗抚琴,或绫绢轻招,或长袖而舞,或散花而歌。
对楼有位娇媚动人的红衣女子,正捧着琵琶,似笑含嗔唱:“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那酥软撩人的嗓音,扬时滚热似火,抑时魅咽羞喘。唱的是宋徽宗的词。游麟听得头脑发昏耳根涨红,匆匆掠行几步,又有佳人英爽俏皮地弹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戚似我?……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般若波罗!”
游麟忍俊不禁“噗”了一声,那巾帼英雌似的唱腔顿止,笑如银铃道:“好哥哥,作甚么梁上君子,快端银样蜡枪头来,与姐儿弄耍销金窟。”
游麟神志一凛,道声不好,起身急避,弥天盖地的红绫,已打四面八方缠来,将整条花街遮了个严实。其间,百位螓首美女隐匿布阵。
“金陵第三十七景,长桥选妓,恭候大驾多时了。”方才唱小尼姑思凡的声音自绫中传至,继而筝声大作,弹响靡音软曲《十八摸》,一股子奇香在红绫中弥漫开来。
——方才是小孩,这会儿是女人,夜隐帮尽是妇孺?游麟屏息不搭腔,伸手擒住红绫贯力一拉,只听嘤咛娇叱,那滚滚红绫尽头,竟拽出个不着片缕胴体明艳的美女来。游麟呆了呆,那明晃晃的美女赤脚踏绫,红唇微启口吐暗箭,同时纤指摸到发髻,放下墨染青丝,指间寒光一闪,毒针已逼至面前。
与此同时,红绫深处歌谣伴曲传来,吴侬细语邪魅妖娆,只将万般杀气化为绕指柔:“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过,听我唱过十八摸。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好似那乌云遮满天。哎哎哟,好似那乌云遮满天。”
游麟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乱人心智的靡音,闭目侧身让过暗箭,“飞花尽沾衣”旋袍还针。冷不防筝声一改,层层叠叠毫无头绪的红绫又是一阵移形换位,将他裹至逼仄之地,一股子银钗捅破红绫照咽喉扎下。
“二摸呀,摸到呀,小哥的肩上边,肩膀同阮一般年,伸手摸哥胁肢湾,胁肢湾弯搂着肩。我越摸约越喜欢。哎哎哟,我越摸约越喜欢。”
游麟明白过来这是要摸他了。银钗至喉,他展出乾元经二层“游龙戏凤”的功夫,仰颈如颓玉将崩欲倒,却缩地成尺自下溜入红绫之后,直接拍死个有伤风化的,又将另一位布阵的红绫刺客提起来往银钗上送去。筝声转急,千万条红绫阵变幻裹得更紧,稠厚如雨的银针在一两步之遥乱射过来,锋锐的匕首时扎时没。
游麟琢磨着,这么瞎耗肯定死路一条,既然是长桥选妓,自然是要选到她们的头儿才算完。想罢拔身而跃,骈指为剑破开封上的红绫,在掌间绾转用力一绞,掷向檐下花灯。绞绫顷刻轰燃,所指所打之处,如火龙狂扫过境,绚丽的红光将万千绫缎点燃。
深夜中刺眼的火光,将红绫迷香化去,又有无数披着连帽红披的刺客蓄势齐发舞剑迎上。若是平时,游麟必定好好会会这千花荟萃的绝色佳人,游戏其间占尽便宜。然而他此刻心系夜敛尘,又身负数伤生死攸关,为刺客调戏迟迟到不了驻防城,心头那股火气翻涌而上,他不耐其烦折断数剑打飞数人,长身而立翻掌下压,霎时五气朝元三花聚顶,暴喝一声:“滚!”
此声如若雷霆震怒,无畏无惧,惊天动地。众刺客未料到这飒飒清朗的少年郎会发出这么大动静,一时面面相觑,竟皆是五窍流血,始觉耳膜爆聩五脏翻涌,栽倒在地。现出不远处正盘坐抚筝的红衣妖艳的女子来。
女子勉力抱筝起身,嘴角亦是血线直坠:“黄钟大吕……乾元经?并肩子,你到底是不是,四煞神教的……人?!”
游麟身上已血迹斑驳,刀伤针伤钩伤将箭袖划得狼狈不堪。他自知两番围攻死伤无数,自己也没可能活出金陵,一心只想拼着这股劲赶到夜敛尘身边,哪还有闲情扯淡。见红衣刺客头儿现身,当下疾风推步,骨节作响气势暴涨,双掌作爪迎面直克。
“——风紧,扯呼!”不知从哪来一声传唤,又是数道回旋镖风驰电掣杀向游麟。两边轩窗丈高红布挥下,铺天盖地隔开红衣女子。
游麟避开回旋镖掀布看过去,街上残绫焦灰飘荡,已然空无一人。
“……饶是今儿出门没翻黄历。”游麟揉揉让汗臜痛的眼睛,长出一口气。他这会儿开始明白了,这金陵四十八景就是个处处杀机的迷魂阵,混杂了五行之学在里头,每一草一木一水一楼都可能是障眼之法。他平日所习的六韬三略,其中行军也讲究布阵破阵之道,然而没说一个人怎么破阵。倘若硬杀硬闯,走完这金陵四十八景,估计他还没死透,天就亮了。
游麟合计着,似听过童子尿能去障镇煞。他果断撩开血袍,道貌岸然使出太极起手功夫“懒扎衣”,当街遛起鸟来,然而转念一想,他好像算不得那什么童子了。只好作罢继续前行。
他东拆个牌匾,西踢倒棵树,南边砸缸,北边毁石狮。破阵乐在其中,好生扰民了一番,竟没一个人拿菜刀出来追杀他。他更觉奇怪,忽然福至心灵琢磨,以城为阵,夜隐帮刺客是怎么做、怎么藏身的?观念一改,也不急着往驻防城救夜敛尘,只当自己是夜隐帮刺客,贴着墙根阴影悄无声息掠行一段,专选平日在游聿那看得的暗卫喜欢蹲点的角落走,和夜隐帮玩起捉迷藏来。
这一下效果斐然。时而跟着野猫爬墙,时而跟着蝙蝠低飞,无心插柳柳成荫,避开“来燕名堂”、“天界招提”等几道待客之景,没多久就见到前朝皇城的轮廓。更意外收获的是,遇见一个巡逻掉队嘘嘘的傻鸟士卒。
游麟瞅准时机,猛地伸臂扼喉,将傻鸟士卒拖进阴影里,捂嘴点穴麻利地扒下底衣和软甲换上,又戴好头盔,出来假作对墙根抖胯系裤,待到下一班巡逻上前,便堂而皇之混进了江宁军驻防城。
第三十六章:岳父在上
驻防城作为辕门重地,外围墩台箭窗睥睨四达,更有江宁驻军万千。混进去容易,救人出来便难。游麟随巡逻在小营校场外绕了一圈,见夜敛尘依然吊在三丈高的木桩上,也不知伤势如何。四周武器架、櫜囊、草垛后伏了不少弓弩兵、铁甲兵,想必正等着来救刺客的人自投罗网。
游麟悄无声息地笑了:“跟我玩,来个围魏救赵,声东击西。看你们如何~”在他看来,这些士卒侮辱了夜敛尘都该死。拿定主意要大干一场。他装作巡逻模样,大摇大摆在驻防城里走动,到殿前见道个参将打扮的武官,忽然刹步转身一个抱拳。
参将吓了一跳,按刀喝道:“作甚?!”
“世子邸下让小的传达密令。”游麟从怀里摸出一块鱼雁传书玉佩,这玩意是他午时踢坏游念锦坐凳时从其腰间顺的,质地细腻雕工精湛乃水玉上品,本意是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世子堂兄,到后来一想或许有用,便没有还回去。
参将识得此物,神色一改低声问:“有何吩咐?”
游麟暗自蹊跷,看来游念锦在驻防城中地位真的很高,小小一个世子竟可插手军务?他收起玉佩,煞有介事道:“世子说了,今晚夜袭之徒相当厉害。”参将点头称是。游麟又道:“诸位布置严谨可嘉,然为防百密一疏,立刻调火炮到小营。”
参将惊了,嗫嚅道:“这未免太……万一伤着那人……”
那人是什么人,是怕伤着夜敛尘,还是要活捉来救夜敛尘的他?游麟言多必失不好问,只恩威并重道:“世子邸下这么做自有道理,大人照办便是,莫要耽误了时辰,误了大事。”
参将只得闷头领命,又犯嘀咕道:“此事须知会将军。”旁边闻话小卒凑上附耳道:“常将军去了金陵王府。”
游麟听的奇怪,驻防城设伏抓刺客,将军不镇守此处,到王府做什么。不过对方要通报将军,将军自然越远越好。他道:“事不宜迟。大人你着人去知会,且与我同往查看火炮状况,待将军传令再布置如何?”
参将点头称是,领游麟拾阶而上走了一段,打开一间后殿改建的干燥库房,外夷进贡的铁统大炮赫然成列其间。几个士卒立刻上前检视。游麟曾听父皇说过,这东西一共有二十四门,并不怎么厉害,往往炮弹还未发出去就自个炸掉了,只能吓吓人。因而两门着工部把玩,其余均给各路总督妥善分配。没想到金陵竟独占八门。他一想到这么威风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他毁掉,不免心疼起来。终究是他家的东西,然而夜敛尘……想到夜敛尘让这帮混蛋糟蹋,他又是痛惜又是愧疚,别说八门火炮,只要能替那人出口气,千万人也杀得。
“好,火药筹备如何?”游麟在宫中颐指气使惯了,说话隐有威严。参将摸不透他底细,只觉世子能将鱼雁传书玉佩交予他,必是倚重的亲信。当下又让人打开旁边库房,这回手持爝火的士卒皆不敢踏进半步,游麟与参将走近细观,除了散发着油脂气味的现成火药,还有无数袋粉末、石块,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造火药所用的一硝二磺三炭皆囤积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