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游麟出了皇宫,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即便是繁华如烟的京城,摆摊耍把式的,引车买浆之流,都有他们自己的活法、自己的天地。一墙之隔,哪位皇子死了,哪位皇子可能继承王位,和这些三教九流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迈出魏阙,就是“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的江湖了。
这会儿他衣着打扮就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持扇挂玉,意气风发透着灵气,似要一朝看尽长安花,惹得路人频频回顾。可惜,他身边跟着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吓得人退避三舍。其实这母夜叉长得并不难看,甚至要说,柳眉凤眼、鼻挺唇薄挺好看,只不过身形太颀长,表情也太过沉重。游麟与母夜叉并肩而行,就似一对刚拌了嘴的年轻夫妇,别别扭扭往西南边去了。
一路上,母夜叉那一双熠熠生辉的凤眼漫不经心扫量着,街上没有过多的官兵,也没有通缉单,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完全不像是要缉拿十恶不赦的刺客的样子。根据散花楼的探子的说法,死去的四皇子是斯妃的儿子,斯妃有个弟弟,叫斯无邪,是如今统管皇室禁军的从一品武将,兵权在握,背景深沉。虽叫斯无邪,但实际上是个相当邪气的人。即便是行走江湖的高手,见了斯无邪也会绕道走。暗杀三皇子的委托,极可能就是此人指使的。如今刺客错杀了他的外甥,他竟没封城门瓮中捉鳖,真是奇事。
“相公,你确定是这儿?”母夜叉见游麟漫无目的乱转,抑着嗓子发话了。
游麟忍笑点头:“没错,三个月前,最后一次见着我爹,就是在这儿了。”他们所处的这条街,是京城的贫民窟,外地来的难民、输到剩裤衩的赌徒、无药可救的病秧子、天怒人怨的败家子、负心汉抛弃的妇孺,全都集中在这里了。游麟幼时就对这儿如雷贯耳,他父皇经常威胁他说,这皮孩子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扔到贫民窟呆几天就老实了!
他被夜敛尘挟持的时候,骗夜敛尘,他要活下去只因挂念尸骨抛街的父亲,一定要葬了他老人家自个儿才能瞑目。常言道,说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夜敛尘有本事把他带出宫,他就得找个三月未葬的尸首圆谎——可京城哪会有人横尸街头无人管呢,想想,果然只有穷人扎堆的地方,贫民窟了。
游麟虽然爱玩,但从夜敛尘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那刻起,他就明白,接下来要玩的不是斗蛐蛐丢牌九恶作剧,他是在玩命。有人买他命,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人要诬陷他,他就得顺藤摸瓜找出真凶。他已经错过了回宫和为自己辩白的时机,便再也回不去了,他太了解他父皇办事的风格。懊悔、害怕都是毫无助益的情绪,安逸享清闲的日子已经结束,摆在眼下的问题是,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下去。
“大哥,你要信我。”他念了一句,声音不高,但他身边的母夜叉听见了。可他并不介意对方听没听见,因为他这话,可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也可以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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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雄的皇宫深处。御书房里,皇上正摩挲着金丝袖角的龙纹,谛听门槛外的动静。门槛外传来呼啸的鞭声,左一下,右一下,震耳紧神,叫人心肝发颤。
每逢盛大的朝会,这种鞭声都会在皇城里响起。这是响净鞭,鞭子是黄丝织成的,在沸鼎里滚过蜡,声音既响脆又锐利,笞尽妖魔邪气,扬宣帝王威仪。
但今日有所不同,这鞭子不是礼节,而是实实在在打在人身上的。持鞭的是宗人府最冷血最老练的执事。挨鞭的人跪于门前,四爪蟒袍褪于腰间,整个背部暴露无遗。
这个人的肩胛骨,生得很漂亮,伏地绷出蝶形。他的皮肉让鞭梢撕裂后,细细的血线,顺着胛骨的纹路、错综复杂的伤口,蜿蜒而下,滑向窄紧的腰身,或滴落进杏色蟒袍里,或溅到白玉砌成的地面上。颇为赏心悦目。
在场的七位皇子,几乎忘了这是严酷的刑罚,仿佛认为,这人所受的罪理所当然,而且一点也不痛。这个人当然感受不到痛,他内心的煎熬、负担和屈辱,比身体的痛楚要强烈万倍——因为他是皇长子嫡长子游聿。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打吧,游聿。”皇上看够了奏折,揭开茶碗往外撂话。
游聿咬紧下唇。他不想叫出声,也无须回答这明知故问的询问。
“朕为何要打聿儿?儿子犯了错,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啊。可惜朕平日忙着治理天下,这父亲当得不够称职。游聿身为你们的大哥,就该替朕管教你们。你们之中有谁出了事有谁犯了错——他都得担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皇上扫视恭立一排的六位皇子。其中有四位都在用余光觑着文韬武略的七皇子游奕。还有一位向来不合群的,九皇子游离,正在眼观鼻,鼻观心。
“朕问你们话哪,都哑巴了?”皇上见一个求情的也没有,觉得很有意思,开始点名,“老八,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八皇子年纪较小,从开始就拧着眉头,似有不满。这会儿听见父皇让他说话,忍不住道:“明明就不是大哥的错!”他这话一说完,七皇子游奕就干咳一声。
皇上若无其事问:“哦,不是你大哥的错,那是谁的错~?”
八皇子听见游奕咳嗽,张张嘴再也说不出个词儿来。他本想说明摆着就是游麟干得好事,但看看游奕从容自若的神情,转念一想,游麟是游聿的胞弟,游聿肯跪在这里挨打,父皇也肯让游聿跪这儿挨打,就是要护短息事的。他还能说什么?
皇上的目光滑向游奕,不咸不淡道:“奕儿,嗓子不舒服啊~?”
游奕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儿,道:“是有一点儿。”
“哦,生病了吗?有病看病,等着病入膏肓就晚了。”皇上对这个无可挑剔的儿子有点不满,这点不满就源于游奕的无可挑剔。越是无可挑剔,皇上就越想挑剔。
“不打紧的父皇,儿臣只是偶染风寒罢了。”游奕谦逊恭顺,语调也恰到好处。
皇上发不起火,只能作关怀状:“怎么就偶染风寒了,昨儿见你还好好的啊。”
“只因近来,江南成涝,蜀中旱灾,民不聊生。”几位皇子瞅着游奕,不明白这老七怎么将话题扯那么远。游奕又荡开一笔道:“治国如齐家。在家中,我们九兄弟唯大哥马首是瞻,兄弟谁出了事,都是认为是大哥的错,都是大哥担着。而此一国,唯父皇马首是瞻,哪个地方的老百姓遭了灾,都认为是父皇的错,都是父皇担着。古往今来多少内乱因此而生……儿臣忧心忡忡,既想为父皇和大哥鸣不平,又明知灾民陷于天灾人祸危在旦夕,却无能为力。因此昨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落下了风寒。”
门槛外,鞭刑仍旧在继续。众人也不知游聿是否能听见游奕说的话。倘若听见了,又会有怎样的感想?
皇上点点头,似乎认为游奕挠到了痒处,转向沉默寡言的九皇子,道:“游离,你愣在那想什么哪,把你想的说出来让朕听听?”
游离抬起头,用那双瞳色极淡的眸子望过来,神情很漠然,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清楚大家在讨论什么。片刻他开口了,区区几字,跑题比游奕还离谱:“儿臣愿往江南治灾。”他说这话,就好像自己没有一个失踪的三哥游麟,也从未听说过昨儿死去的四哥游琴,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是个久居深宫的皇子。
但是皇上听了此话,龙颜大悦,笑嘻嘻走下来按了按他的肩,话家常般慷慨:“那就去吧~”
游奕见状,出列单膝跪地道:“儿臣也愿往蜀中治灾!”他这一跪,其他皇子纷纷请缨。
皇上笑得更开怀了,大袖一挥道:“用不着抢~你们七个都出去遛遛~”七个,也就包括了受罚的游聿。旁立的几个太监闻话,揭开手上端着的盘子的红布,露出七方玉印来,玉是极好的和田软玉,每方玉印都是握件大小,顶端攀着睚眦、嘲风、狻猊、螭吻等龙子神兽,栩栩如生。
“拿好喽,这可是钦差信物。玉在人在,玉毁么……天高皇帝远,出什么事儿朕一概不负责。”
皇上看得出,他几个儿子都很兴奋。他瞄了一眼跪在外面,冷汗淋漓仍一声不吭的游聿,不咸不淡问道:“聿儿,多少鞭了?”
“一百……”游聿的声音很微弱,但吐字还算清晰。一百鞭,是极重的刑罚了,仅次于死刑,比杖刑也好不到哪去,足以要了一个人的命。他的背上已经血肉模糊。谁还敢议论四皇子的死?
皇上看着他的惨样,觉得闹心:“起来吧,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两父子再无话可说,也无须再说什么。
游聿出了御书房,推开想搀扶他的太监,慢慢走着。穿好的蟒袍很快就被冷汗和血液浸透了。他手里握着一方玉印,温润滑腻,雕的是囚牛。这样的握件,他的三弟想必会喜欢——游麟若在的话,大概会有一方雕着麒麟的玉印吧。那个人很像麒麟。那个人一天不在,他就觉得耳根太过清静,清静的有些寂寞。也许是痛得厉害,意志变得薄弱,神思也就散乱,人一失控,就难免反常。不苟言笑的他,反常地扬起嘴角……
没了那个人,这皇家,真的像是,没一点人情味了。
远远瞧着游聿的游奕,也有点反常,他时常保持着和蔼可亲的微笑,但这会儿虽春风得意,却笑不出了。
第六章:节外生枝
游麟和母夜叉抵达贫民窟时,钟鼓楼正敲着晨钟,提醒京中官员出门衙参。
往常这时辰,游麟通常呆在偷闲殿里,由太监伺候更衣,活动活动筋骨,享用丰盛的早膳。如今龙游浅滩,没人服侍了。他在脏乱的市井街头,左顾右盼走了一段儿,实在忍不了两旁小摊煎炸面饼滋滋直冒的香气,更让小贩那婉转动人的吆喝勾得直咽口水,便攥着母夜叉的袖角,没出息地求道:“大……夫人~我饿~~”
母夜叉愣了愣,这才想起有早饭这回事。这怪不得他,只因臻于化境的练家子,脏腑已调到最佳状态,对寝和食的需求少而精。有些武林高手闭关辟谷,甚至可以一月不食。但这种要求,自然不能放在游麟身上。母夜叉想想,拉着游麟,寻了个街边小摊一坐,往桌上丢了粒碎银子。买豆花和煎饼的老板一瞧,有赚头,搓搓手乐呵上来招呼。
游麟也不客气,凡是摊上有的小吃,都让他好奇地点了个遍,活像饿死鬼投胎的。母夜叉在旁看得好笑,只当他的确是穷人家的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便也纵容他挥霍。
忽地一声跌宕的鸟叫,惊了母夜叉。他的手在游麟腰际一拍,施施然起身道:“相公,你就在这吃着,我去瞧瞧那家的胭脂。”说罢,侧身隐入了人群。
游麟正将个煎饼叼嘴里,冷不防母夜叉的手看似随意地抚过,腰间霎时一麻,整个脊椎骨僵住,再也动弹不得。他久闻江湖中人会寻筋点穴的秘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点。而且这穴点得颇奇,手和脚还活动自如,却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想逃也不行。
游麟举目四望,母夜叉已不见踪影,街对面檐下坐着四五个饥肠辘辘的乞丐,正幽幽窥视着他桌上堆成山的凉皮和煎饼,神情颇为可怜。他眼珠子一转,勾勾手指头,轻声一念:“来~”
几个乞丐一窝蜂涌上来,伸手抢游麟的煎饼。“慢着,别急——”游麟用折扇打掉乞丐们脏乎乎的手,笑如春风,甜腻腻道:“坐下吃罢,小弟想向几位大哥打听个人~”
乞丐们面面相觑,犹豫着坐下,闹不清这年轻公子哥葫芦里卖什么药。最年长的乞丐稳住同伴,问道:“……公子想打听谁?”
游麟听了,齐齐筷子,递一碗豆花给年纪最小的乞丐,又挑了个煎饼给年长的乞丐,方道:“一个死人。”
乞丐们还是头回听说要打听死人的,很是惊奇,这贫民窟里天天有人死,死人有什么好打听?
“天天有人死,”游麟笑起来,“可不一定有人死了三个月……还未葬罢~?”
乞丐们觉得这衣食无忧的公子实在见识浅,嗤之以鼻道:“怎没有,买不起棺材的人多了去了,席子一卷直接扔乱坟岗!”
游麟听了很高兴,却撇嘴疑道:“我要打听的,可不是个一般的死人~~他是个男人,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可他就死这里了,死了三个月未葬。”
乞丐们见这漂亮小公子有意刁难,不服气地抢着答道:“这也有啊!比方说吧……往前走五十步有棵大槐树,再往东走,有个破仓库,战时用来堆修城墙的砖的,现在是老胡那帮叫花子的地盘。但是三四个月前,一个打雷下雨的夜晚,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赶跑了乞丐,死在里面了。本来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就觉得那地方奇臭无比,尸虫爬出了屋,满地都是!有个胆大的进去一看呢,出来就疯了……从此那地儿就闹了鬼,谁进去谁倒霉,谁也不敢进去啊……”
游麟听得入神,半晌问:“那死者多少岁?”
几个乞丐互相望了望,确认了一下,回道:“估摸着有三十来岁,老胡说他长得像神仙似的!”
游麟满意地点点头,解下散花楼薛楼主赠他的玉佩,送给几个乞丐,道:“多谢~拿去换几个小钱罢~”
乞丐们连连道谢:“小公子,要我说,您才像个神仙哪!”
游麟听得直笑,冷不丁地,身后凉凉传来句:“夫君,你可真大方。”话音落,一只手在他腰上一揉,他的脊梁骨又活动自如了。他扭头一看,母夜叉漠无表情立在他身后,便眨眨眼道:“娘子去哪了,让为夫好等~~”
母夜叉拽起游麟,冷冷道:“吃好了,就快做正事。”
游麟将油饼渣蹭在母夜叉衣袂上,黯然道:“我已经问出我父亲尸首的下落了。”他将他与乞丐的对话修饰一番,讲了一遍,咬定破仓库里的死者就是他父亲。两人话不多说,行五十步,果然看见槐树,再右拐,没多久,就嗅见冲天恶臭。
乞丐所言非虚。一座荒废的仓库,出现在两人面前。那门虚掩着,黑壳儿红斑的虫子从里面源源不断钻出来,油光可鉴色泽鲜艳,六足并用,攀上门墙窗棂,伸长触须戒备。
这诡异的景象,让游麟望而却步。母夜叉皱眉道:“里面的就是你父亲?”
游麟硬着头皮应了声,他自认为对花鸟鱼虫种种玩物很有研究,眼下的虫子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母夜叉不再多问,拉着游麟折回市侩,买了一只公鸡、两桶牛油、一口牛皮袋。他先让游麟将牛油泼在仓库外壁上,再将公鸡扔进仓库内。游麟隔着木墙,听那公鸡叫得格外惊悚。探头往里一看,公鸡正奋力啄食如潮水涌去的黑虫,无奈势单力薄,很快就让饿疯的黑虫淹没了……
“进!”母夜叉低喝一声,扣住游麟的腰,纵身而入,落到唯一一块儿没有被黑虫霸占的空地上。两人凝目一瞧,屋正中,盘坐着一个穿白衣的长发男人,浑身腐烂面目全非。
母夜叉当机立断,摸出一包硫磺粉,朝那男人打去,粉末四散间,无数黑虫从那男人口鼻眼中钻出来,窜向垂死挣扎的公鸡。游麟惊得非同小可,结结巴巴问母夜叉:“大哥,死了三个月的人……都会这样吗?”
母夜叉没工夫搭理他,一手扔出牛皮袋,一手发力振袖,掷出爪绳,将白衣男人的尸骸勾进牛皮袋里,迅速套死袋口,又携着游麟跃出仓库,复回头掏出火折子,点燃浇了牛油的仓库。一切行云流水,片刻工夫,就将怪虫连同仓库烧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