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摩罗皇贵末裔,生而高傲,膂负复国血仇大任,怎奈一遇游晟误终身,与生父决裂甘为犬马,耽溺于情事让人戏耍于股掌。垂死之际,始才明白这世上靠得住的唯有自己,唯有牢握至尊权势,方能与夜隐帮抗衡,将游晟霸为己有。此后挣扎出了冻冰,终于痛改前非,招兵买马结党营私,成就了个名势煊赫心狠手辣的封疆大吏。
绕指凝消掌取义晋时刘琨之诗。诗云:“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意思是说,本是百炼钢般的宝剑,怎奈时不我与,倍受歧视轻蔑,柔弱到任人戏辱宰割的地步。大有自嘲之意。
两个内家高手瞬息间在方圆之地拆了百余招,在众人看来,却好似只不过是深不可测的一两招罢了。再往后只剩下层层叠叠的重影,一时间掌力八刚十二柔,二十种交手姿势,竟似同时使出拆解,继而衍生出百千精妙绝伦的招式,好似晴光潋滟、落英缤纷,绚烂夺目。加之斯无邪和游麟均是素肌玉骨,乾元经和绕指凝消掌本身又大有看头,即便是杀机重重,也神采动人,恍如龙凤双争于九天之上,崔嵬之力撼及九泉之下。旁观者忘乎所以,不觉钦叹出声,却冷汗淋漓,似喜还惧。
斯无邪骤然侧掠,神情冗杂道:“好,祖龙之虐一出,乾元经算是学到头了!”
群雄不明所以,眼尖的看向之前斯无邪站过的地方,只见几尺开外的墙壁,活似给挤压了般,裂出数股焦黑如炭的狰狞纹路。那纹路如咀如嚼,竟还在不断向四面八方延展!
游麟飞身奔回榻前,不顾浑身血,抱起游聿道:“大哥,这里呆不得了,我带你走。”说罢不容置喙掳人夺门而出。众人目瞪口呆,也不知他脑子是否还清醒,赶紧跟了出去。
到了水榭外,没一会儿,那无比奢侈的水榭果真轰隆一声,层层跨塌,跌入深潭之中。
“你放我下来。”游聿当真哭笑不得。
游麟很听话地戛然而止,如梦方醒将游聿放下来,有些手足无措,好像不知该做甚么、该带游聿去哪里。夜敛尘见了,默默解下那件冰蚕丝外袍,走上前给身着亵衣的游聿披上。院子里的石凳霜寒露重,夜敛尘就要游麟坐下,好叫游聿坐他腿上。
“这之中有甚么误会,你们好好讲。”夜敛尘一声令下,黑鹰刺客擒住游奕,后退一丈戒备把风。经过这场磨难,眼瞧游麟发疯,他老成了许多。相识是机缘,相守却靠本事。就算失去这段缘,他也不记恨,是自己无能留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缺陷要改。
游聿匀了气息,问道:“那个人是谁?”
游麟脑子里乱糟糟的:“夜敛尘。”
斯无邪和忽兴刨根问底。忽兴不答反道:“你怎知夜隐帮要来唐门?”
斯无邪道:“夜隐帮有我一个暗桩,便有第二个。不敢请教前辈大号?”
“老夫姓忽,单名一个兴字。”忽兴捋须道,“你还算有点规矩。我且问你,十九年前,你和圣上置气,率军去守雁关,可有此事?”
斯无邪略一回想。往事钩沉索隐,那一年,金陵王诞辰将至,游晟召他来见,问他赏赐甚么合适。原本这事不该圣驾亲劳,随随便便送些金银珠宝、珍奇古玩也就是了。游晟却对那素来称病闭门不见客的金陵王慎之又慎,眷护备至。他出谋划策之物,都叫刁钻的金陵王原封不动打回。信笺写得颇有意思,官腔请安一概全无,只道,欲取九霄灵凤,天子可赏?
游晟对金陵王有求必应,令他带兵去寻那荒诞不经的凤凰。此举和烽火戏诸侯有何差别,他一怒之下请缨将自己发配雁门,戍边血战不提。世人却道他恃宠而骄,公然违抗圣旨,皇上却也不见怪。此后皇上令内阁监国,亲自奔赴塞北,谕示要犒劳军士,实则躬亲抓那九霄灵凤去了,然而朝廷后宫均以为皇上是去和他言归于好。嫉恨之下,便有刺客登门。
斯无邪冷笑一声:“又如何?”
忽兴叹息道:“你那时酒醉军帐,遇见了刺客。可还记得?”
斯无邪神色不定,道:“此事我从未向人提起,前辈如何得知。”
“唉,那时,皇后对你有了猜忌之心,道你惑乱朝纲。”
“原来如此。”斯无邪不以为意。
忽兴古怪地看着斯无邪,问:“后来,那刺客怎样了……?”
斯无邪笑道:“滋味不错,吃干抹净到清晨,人就没了。”
忽兴的脸色精彩纷呈。“你没问问刺客是谁?”
“我那时醉得厉害,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哪管得了许多,”斯无邪勉强思索,回忆道,“她是说过,她是甚么拜火神教圣女,我这般胡来,她那当教主的爹不会饶我。”
游麟抱着游聿,听闻拜火神教四字,直勾勾地看着斯无邪。
忽兴长声一叹:“老夫就是拜火神教教主,你这小子真是……禽兽不如!”
斯无邪微微一怔,笑得肆无忌惮:“尊驾此时提来唱哪出,是要手刃我这采花贼,还是说,令嫒有了我这禽兽不如的种,想我当那东床快婿?”
忽兴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酒醉之后,直囔游晟狠心,我那丫头看你可怜,听你糊里糊涂讲来,才知游晟另有所爱,拿你作了挡箭牌。她和老夫讲,你俩同是天涯沦落人,陪你喝酒与你欢好,以此报复游晟。”
斯无邪只觉不可理喻:“她与我欢好,就报复了圣上?”
游麟听至此处,异常平静道:“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忽教主即是当今国丈。”
如此一来,夜隐帮的夜无影和四煞神教的太岁,为难怀胎十月的皇后;皇帝冷落斯无邪,对他在四煞神教受辱、在昆仑之巅挨冻漠不关心。好似又有了另一番因由。
斯无邪蓦地看向游麟。游聿轻握住游麟汗湿的手心。游麟恍然搂紧游聿,怕他冻着。
忽兴从怀中摸出封了火漆的密信来,递给游聿道:“聿儿,这是你母后交予你的。”
游聿便要跪下接承。忽兴将他扶住,叹息道:“不必了。你这孩子……唉!”
游聿缓缓拆信。斯无邪、游麟皆怔怔看着。
白纸黑字,蝇头小楷,尽是平淡无奇的宽慰之语。
忽兴令人解下院门的灯笼,取出蜡烛在信笺底下一烤。楷书墨色忽然如尘埃松脱散去,呈出行云流水的赤字行书来。游聿看了几行,不寒而栗:“这是父皇手迹……”
斯无邪一把夺过信。
信上道,“聿儿,四煞神教欲以寒龙盅控制游麟,你自幼代他受过,时时为四煞神教逼迫,此事朕已知晓。太岁来京城找你,告诉你游麟非朕骨肉,要你逐鹿东宫,杀害游麟,始才肯给你解药。你不愿手足相残。怎料游琴早已为四煞神教下盅,神迷志失雇人刺杀游麟。你知悉后,哄游麟御花园有珍禽频栖,使得他每日尽兴晚归。游琴亦是不忘孝悌,每至傍晚侍卫更替之时,便往游麟住处相护,自知时日无几,代他赴死。你们都很好。但凡天骄龙种,兄弟阋于墙者,有史可鉴,譬如七步成诗、八王之乱、烛影斧声,不忍卒读。你与游琴之义举,游麟应当知晓,否则以他心性,盛怒之下误伤于你,未免要抱憾终身。故而,朕以此字为凭,他若与你对质,便呈以昭雪。”
这一行罢休,又另起一行道:“太岁为朕所杀,始知寒龙盅无药可解,四煞神教花言巧语,不足信。往后皇子出巡,所遇诸事,概朕为之。朕要麟儿绍承大统,以安天下,不得不剔除旁枝。你曲意与斯无邪勾结,若朕所料不差,待游离监国,或早或晚,他会登门造访。你且将往下信函交付于他。”
斯无邪看到此处,脸色也寒了。
“嗣音美人,”换了张笺纸,游晟的口吻顿改。称呼是斯无邪的表字,措辞直白露骨,“近来升官发财,气色可好?直隶总督当得欢喜么?朕给你再多,你也不知餍足,道朕用心险恶。朕就如此依靠不得么?”
斯无邪气极反乐。心道此人脸皮之厚,天下无敌。偏生恼他不得。
“你看到此句,朕已不在人世了。你还要同朕生气,一边口呼万岁一边腹诽朕,朕不砍你的脑袋,把你的小脸当夜壶使,就很顾念情谊得很了。朕身为人君,你看朕万般风光,可知朕事事难为,不自在至极。你身为摩罗末裔,独孤绝崖之后,改名换姓来接近朕,意图报复游氏,当真以为朕是傻子么。念在你对朕情深至诚、忠心耿耿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你对朕好,为朕舔伤,朕也非铁石心肠。可满朝文武、江湖豪杰,哪个容得你呆在朕身侧?你心高气傲,不会处事,处处得罪人。朕想护你,也是有心无力。朕越是宠你,就越是害你。夜隐帮和拜火神教,与我游氏渊源纠葛不必细说。概而言之,朕与你在一起,这江山就会乱套,有人会拿着祖宗密旨来反朕,到那时,朕又怎能和你相守?”
斯无邪茫然松手,信笺飘然落地。
“朕与夜无影相互折磨二十余年,就是一往情深,也早已让他耗得荡然无存。朕百般对他言听计从,不过是缓兵之计。以免他伤害你和你的儿子。”
“不错,你有个儿子,朕早已知晓,代你养大,他心性相貌皆随你,常闹得朕头疼不已。朕早已立下密诏,传位于他,乾元经也悉数授于他。为此朕付出了点代价,就是须和夜无影同归于尽。”
“你不必殚精竭虑报仇复国,弄得生灵涂炭胜负难料。这江山,朕送给你,颐养天年。”
“你看到此处,若再如初遇那般展颜一笑,即便是我辜负你一生,你误会我一世,我地下有知,也欢喜。”
游晟之举如何。忽兴无从评断。不过他很钦佩这女婿的胸襟和魄力,将一顶绿帽子妥善利用,兵不血刃笼络斯无邪兵马。
游晟到底是爱夜无影,还是爱斯无邪。
夜敛尘冷眼旁观,游聿游麟不以为意,忽兴更是漠不关心——无论怎样,游麟将来若是能当皇帝,既安抚夜敛尘为首的夜隐帮、斯无邪为首拥兵自重的武将,也对他拜火神教百利而无一害。
第六十三章:一世兄弟
忽兴、游聿和斯无邪皆是游麟的血亲,夜敛尘和游麟断袖余桃。
群雄默然暗想,这敢情好,都是一家子,用不着打了。现如今殷其雷已灭,游奕和唐门四宝在手,这唐家堡不在话下。往后如何,只待游麟和斯无邪缓过神定夺。
旁听许久的游奕,瞪着游麟,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原来你是个野种!”
夜敛尘眼刀子一剜,黑鹰堂的宋香主就要扬掌收拾游奕。
游聿抬眼看着游奕,颦眉似有所思。游麟心如死灰,制止道:“敛尘,算了。”
怎奈宋香主掌势极猛,游麟话又说得极缓,眼见游奕势不可挡要受辱挨个大耳刮,但听得唉哟一声痛呼,竟是宋香主捂住震碎的腕骨倒退半步——
一枚飞蝗石叮叮当当蹦落于地。
诸刺客跃上墙头,要寻那暗中偷袭之人。蓦然西南望,遥见松林中爝光簇簇,将夜雾烤得稀薄,如两条攒动的火龙,蔚为壮观分涌而来。瞧这架势,只怕唐门上上下下千余人都惊蛰了。拜火神教分舵主向忽兴请道:“教主,唐门人多势众,不如扯乎再叙罢。”
忽兴和斯无邪皆不动如山,似乎认为‘人多势众’不值一哂。
黑暗中两个不同的方向,不约而同道:“不必走!”“何必走!”中气均是醇厚昂扬。
夜敛尘护住游麟游聿,黑鹰刺客凝神戒备,以三者为据,瞬息间结成圆阵。
群雄如临大敌,左右两顾,只见,左侧有好大一位胖子,与书生模样的小哥飞身纵来,其后一个魁梧矫健的刀疤汉子,与冥蝗接踵而至。而右侧,碧袂飘飘的唐胜,愁容萧瑟的穆西笑,翩然落地。
院门处,又有十位锦衣华服、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婆稳步踱入,他们皓首银丝,裹着蜀中人用以吊念诸葛孔明的常见头饰,鱼尾纹深刻如刀,衬得双双眼睛犀利透彻。
四面八方全是错综纷杂的脚步声。如江河汇聚于海的冲天火光,将水榭外的院落,映照得光明炽盛如昼。
“大哥?”唐敏看了看恶名昭彰的四煞、唐门十长老,又望向唐胜,惊疑不定。
唐胜微微一笑,睨向旱魃,眸底却阴寒无比:“敏儿,你过来。”
书生打扮的旱魃唐玉,忽地朝游麟虚礼一拜:“属下恭迎少主,少主威祚四宇,武彰八荒,乾光永燿,天仪无疆。”
大胖子饕餮随而呼之,人屠、冥蝗亦齐声称颂,院外又有数百人大吹法螺:“少主威祚四宇,武彰八荒——乾光永燿,天仪无疆!属下恭迎少主回教!”
夜敛尘和游麟面面相觑。游聿眉心又紧几分。
唐门十大长老中,较年轻的护堡长老唐如风踱步而出,抱拳朗声问道:“在下唐如风,不知神教驾临有失远迎,敢贵教少主何在?!”此语真气充沛,入耳嗡鸣,如捣鼓投槌。
游麟应声答道:“小爷在此,这帮教从猢狲不听爷话,贵堡不必客气尽管收拾去!”他随意出言,调子并不高,也未刻意提了膻中气力,就叫周遭千余人个个听清。
唐胜向唐如风拱手,看向夜隐帮、拜火神教群雄,和善道:“父亲,莫要误会,这些好汉英雄,都是来助我铲除殷其雷那奸贼的。全劳诸位鼎力,我唐门四宝得以重昭日月。”
夜敛尘、游麟暗想,乱讲,谁是来助你的?
游奕则幡然变色,不知自己外公殷其雷如何了。
克敌长老唐如戟冷笑道:“既然如此,劳驾将袍珠经杖物归原主,免得误会横生!”
制毒长老唐如雨道:“物归原主,十弟可要说清楚,到底是哪个主?”
唐如戟给呛了一呛,道:“这……自然是咱们大哥传功长老做主!”
传功长老唐如熹闻之,得意洋洋点头抚须。
制毒长老唐如雨道:“现如今家主不幸罹难,却也轮不到大哥做主罢!”
旱魃唐玉叹息一声,仰天垂泪道:“唉,孩儿这些年忍辱负重,在外苟且偷生,一心想将父亲你从殷贼手中救出,孰料始是来迟一步,让父亲你着了那奸人毒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也,命也,若奈何!”
四煞神教众人听毒神旱魃此言,无不动容唏嘘。
夜敛尘看着唐玉,心道,不是我说,你爹死前压根没记起你……转念,他想到自己父亲也已撒手人寰,颇有些戚戚然,道:“阁下节哀。令尊去得太过突然,没能留下甚遗训,却是长痛不如短痛,终从折磨中解脱。”
唐门众人默然哀悼。随后,有的拥护家主嫡子唐玉继承家主之位;有的坚持唐玉投身邪教,会污了唐家名誉,应由老成持重的传功长老暂统大权;还有的认为,此事全是护堡长老唐如风的功劳,刺客是他儿子女儿里应外合请的,让啥事也没做的传功长老统揽大权,说不过去。继而有人揭露,传功长老向来对殷其雷阿谀奉承,当年设计陷害家主,他完全是罪魁祸首。
怎么回事儿?群雄听唐门中人七嘴八舌吵来,才知其家主唐如镜,当年为了替爱妻通脉取毒,一夜皓首,内力殆尽,怎奈爱妻中毒甚深,终究香消玉殒。唐如镜伤心过度,才为殷其雷软禁亵辱。据谣言称,家主夫人所中之毒,就是传功长老下的。
人人各据一辞,相互揭短,闹得脸红脖子粗不可开交,就差没互相飙暗器施毒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