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知道我今生将干什么,知道我事无巨细的挣扎、无奈,数不胜数的我无法察觉到的细微波动和改变,它们都知道。它们前一
刻的凝视已经是事过境迁,后一刻的凝视又跨越百年,真正沧海桑田,不能回首。相比之下,我的那点经历,我两世为人的坎坷
和忧虑,放不开的仇恨和芥蒂,终究不过刹那光华。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有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抚摸过我的内核,于是许多东西被抹除,于是我骤然产生出一种空泛的无谓
来。就在这种心情中,我想起夏兆柏来,闭上眼睛,我稍微想了想他的模样。那个人仿佛在那遥远的前世朝我走来,就如我初初
遇见他那样。那警惕而凶悍的眼神,看似毫无教养,实质笨拙又略带怯弱,他将洗手用的柠檬水端到唇边,我的心忽然一疼。
经历了这么多,几乎经历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所有生活的总和,我想起他来,却不是那习惯见到的彪悍凶猛,威严霸气,或者不
可一世,睥睨众生,我想到的夏兆柏,是当年那个眼神带着强烈自我保护色彩的戒备和凌厉的男人,在我为他解围的那一刻,他
冲我感激一笑,眼底冰霜,顷刻融解。
“如果我也是你弟弟就好了。”依稀仿佛,我听见他说这句话。但想不起他在什么境况之下,为了什么说出如此感性的话语。我
不能再想下去了,出来散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该着急了。
我站了起来,一转身,却发现不远处伫立一个瘦长人影,路灯打在他脸上光影斑驳,一双眼睛却仍旧温柔满溢。我微微一笑,朝
他走了过去,说:“Simon,你怎么在这?”
“等你。”陈成涵柔和地看着我。
“那为何不过去?”我微微蹙眉。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在想一些有趣的事情。”他笑着说:“一些能让你情不自禁微笑的事。”
我有些诧异,说:“我,刚刚有在笑吗?”
“是啊,笑得如此美,就如五月清晨含苞待放的蔷薇一般。”他伸出手,非常绅士地半揽住我的肩,拥着我向里走,柔声说:“
希望你想到的是我,不然我真要嫉妒了。”
我微微有些发窘,说:“想到马戏团里的小丑,你要嫉妒他吗?”
陈成涵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我,未了一笑,说:“那可否容我表演拿手的扔盘子?”
“行了,”我呵呵低笑,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说:“为了避免盘子砸开你的脑袋,我还是省了这份好奇心。”
“简简。”他一把拉住我,低声说:“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他目光炙热,我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说:“对不起,我不太想谈这些。”
“你知道我喜欢你。”他看着我,柔声说:“简简,我真的很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好吗?”
我侧过脸,看庭院深处,夜沉如水。半响,我轻声问:“你凭什么跟我在一起?”
陈成涵浑身一僵,说:“简简,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
“我不需要听到传言。”我抬起头,看着他,和缓地说:“只需要稍稍用脑,就能想出来。Simon,你的身份,你家里,你要面
临的社会角色和责任,这些,都不会允许你跟我在一起。”
陈成涵目光有些痛苦,却温柔而坚定地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是一个成年人,一个自由公民,我有权选择要跟谁在一起。这
不是十九世纪简简,我是一个男人,担当得起这些风险。”
“包括为了我而失去现有以及将有的一切?”我苦笑了一下,摇头说:“Simon,你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相信我,温莎公爵不
是每个人都能当。”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当不起。”陈成涵跨前一步,看进我的眼里,目光中隐含着信念和鼓励,握住我的手微笑说:“我喜欢你,
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一件事像这一件一样确定。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这个选择题,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绝对。家庭压力之类
,向来只对那些附庸其中无能为力的人才起作用,相信我,那不包括我在内。更何况,就算真要走到那一步,你也值得,因为我
明白,人的生活质量固然跟地位金钱有关,但更与内心的满足程度有关。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很满足,很自由,我相信这种
感觉是双向的,你也一样对不对?简简?”
他的话太有煽动性,说话的语调太过蛊惑人心,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笑了起来,将我郑重揽入怀中,在我耳边低声说:“原
来我的简简在担心这些,上一段时间我没来,你就一直在担心着吗?呵呵,别怕,我家里,确实有些压力,但对我而言,远不足
以到致命的程度。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我闷闷地问。
“你拒绝我。”他热切地说:“你拒绝我,便是让我丧失了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简简,我恳请你,不要撤销这种勇气和力量
好吗?我会有办法的,而且我也正在努力让事情朝好的方面扭转。这个时候,你相信我,依靠我好吗?等一切就绪,我保证,没
有人能分开我们,我保证给你我能给予的全部幸福。所以,请你相信我,好吗?”
我心潮澎湃,几乎要情不自禁点头说好,但突然之间,我一下警醒,从他怀抱中挣扎开来,摇头说:“不行,我不能,对不起,
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陈成涵大急,一把抓紧我的胳膊,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松手说:“对不起,但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坚
信我们不能在一起?简简,你在怕什么?我家里,还是,夏兆柏?”
我心中一震,睁大眼看他,陈成涵有些窘迫,却仍然艰难地说:“抱歉,你不让我干预你和夏先生之间的事,但,我不可避免会
听到一些传闻……”
我努力平息心中的怒火,平和地问:“什么样的传闻?”
“只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话,”陈成涵为难地皱着眉,抚慰我的肩膀柔声说:“你不用担心,我一点都不相信,你在我眼里,是
最纯洁美好的天使……”
“对不起,什么样的传闻,你能具体点吗?”我淡淡地问。
“简简,重点不是别人怎么诽谤你。”陈成涵有些语无伦次,心疼而着急地看着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就不会介意…
…”
我自嘲一笑,平静地拉下他的手,说:“也许传闻是真的呢?”
他的脸色一下有些变白,摇头说:“我不相信。”
“Simon,”我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但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什么。除了我自己的原因外,确实还有夏
兆柏的因素。我不是怕夏兆柏,我是觉得不该把你扯进我跟他的恩怨之中。谢谢你的厚爱,但你值得更好的人。对不起……”
“你跟他的恩怨,你跟那个人有什么恩怨?”陈成涵一把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抱着说:“我不管你们发生过什么,我只想你知道
,无论你遇到什么,我都会好好保护你。不用因为顾虑他的威胁而否定我的感情,这对我不公平,简简,这对我不公平!”
我只觉心中酸楚难当,脱口而出说;“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真要弄到破产败北才心甘情愿吗?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再喜欢一个
人,也没必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是吗?”
“没关系,”他紧紧地抱着我,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我勒入怀,宛若宣誓一样说:“只要你爱我,那我便是胜了,我便是世上最
富足的国王。”
“胡说八道!”我真想痛骂他一顿,但一张嘴,却发现声音哽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的爱对他来说,是这么弥足珍贵,在
我几乎卑微地将自己的感情献祭在旁人脚下供人践踏之后,竟然还有人说,他只要我的爱,其余一切都不重要。这样的话,即便
明知是意乱情迷之际发出的没经过大脑,不切实际的口号,但我仍然不能不被他感动。
活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愿意如此待我,如此以和风细雨的温柔来包容我,接纳我,我是差点干涸致死的人,怎能不为这天降甘霖
而喜悦?怎能不为他能看重我,选择我而雀跃?我闭上眼,任他珍惜地捧着我的脸,细细吻去那涌下来的眼泪,再叹息一声,如
获至宝一般把我重新拥入怀中。我靠在这个男人怀里,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人这般爱着你,简直就如奇迹一般难以致信,但却如
此真实,真实到我之前三十几年的人生经历,都可以归入乏味和孤独。
“小笨蛋,你在担心我,为什么不直说?”陈成涵吻了我一下,满眼都是幸福的笑意,说:“放心好了,我没有那么弱,这港岛
,也不是夏兆柏想怎样就能怎样。”
我心里纷乱,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了上来,喃喃地说:“不行的,你斗不过,不行的……”
“大不了我们移居到欧洲去,去巴黎,去普罗旺斯,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不好?”他含笑又吻了我一下,低声说:“只要你
跟我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
第 55 章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在我年轻的时候,应该说,是前生的时候,我也曾相信过这句话,相信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去维护,去为了它
牺牲。那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一切”这个词,有多空泛和没有确指。
等到我活了两辈子,我才明白,这种情爱观有多霸道和狭隘,它不允许你在爱情面前,有哪怕一点点的退却和怯弱,不允许你在
爱的过程当中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胆怯。它要求你要爱,就要交付全部,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爱情来组织分配;它不许你质疑爱的
分量和质地,因为它的纯洁和高贵就如不证自明的真理一样高高在上,在爱面前,你卑微得只剩下献祭和付出。
可是,很多人在这么说的同时都忘了,人是多么复杂和矛盾的动物,要吃饭,要睡觉,要安排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要用最琐碎的
方式与周围建立联系,要同时处理各种各样复杂的欲望,要同时压抑各种各样真实的情绪。每个人,要注定在满目烟尘的世道上
摸爬打滚,注定没法给谁,这个关于“一切”的词。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当陈成涵这么说的时候,我只允许自己沉溺五分钟。
这五分钟,是献给我曾经也如此狂热的青春,献给这个相信纯爱无敌的男子,尽管我想要在他怀里呆得更久一点,尽管这个怀抱
诚然温情脉脉到令人无法拒绝,尽管,在私心里,我也有过一刻那样的想法:如果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
那么至少对我自己而言,生活将变得何其简单幸福。
可惜在这夜的星空下,在千百双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中,我哑然一笑,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到深深明白,幸福是一种寓言
,而不完满,不自由,不能率性而为,这才是生活。
我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看向这个含情脉脉的男子,他其实还很年轻,额头饱满,颧骨高昂,温文尔雅的底下,透着傲气和自信,
健壮的身体下,蕴藏着迅猛而坚决的力量。这都是以前的我所缺乏的,也是现在这个我,所已经磨灭了的。但仍然足以令我欣赏
,是的,毫无疑义,我喜欢这个男子,哪怕仅仅是作为同类的钦佩,我也喜欢,更何况陈成涵在我眼中,是知己,是良朋,是能
够对他的成就而感到由衷欣喜的人。对着这样的人,他说爱我,我无法不动容。
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很清楚,我比他明白,这个选择并非可以大而化之,有很多时候,某些范畴内的生活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粗暴,比如继承人要成家立业,比如拿出手的体面的生活少不了妻子儿女团圆美满的媚俗画面。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夏兆柏从
不在我面前撒谎,他说不会放开我,那便意味着,哪怕拼到两败俱伤,他也不会罢休。他的那种偏颇执拗,根本不是陈成涵这样
受过理性教育的人所能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我深深知道,我根本负担不了这种感情,这种脱口而出的,可以交付“一切”的感情。无论这种感情是真是假,
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得为它负起责任,陷入我无法认同的情爱观中,而在经历了对俊清那样掏心掏肺的爱恋之后,我早已心力
不济,没法应对了。
于是,我叹了口气,像以前对待俊清那样,摸摸他的脸,轻声说:“我不能答应你,对不起。”
陈成涵错愕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受伤,随即变得狠厉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声道:“你不相信我吗?说了这么
多,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他手劲太大,我吃痛地皱起眉,低喊道:“陈成涵,你放手,听我说。”
“不,”他目光闪烁着噬人的光芒,怒气中隐含着焦灼:“我再听你说,那就得被你绕进去。简简,你犹疑不定,我等着你,你
没法决断,我就算心里难受,可也尊重你的意愿。我总想着等你自己明白,你还小,你迟早会明白,可是我等了这么久,几乎要
为你抛下所有,你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有这么难吗?只是相信我而已,有这么难吗?!”
“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的胳膊痛得就快断掉,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我艰难地说:“是我看不到我们在一起的任何
可能性……”
“可能性?说到底,你不爱我对不对?”他一下怒气冲冲,眼中隐含着失望和痛楚:“你心里在爱着谁?我不够好吗?你看看我
,我不够好吗?”
“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他的焦灼几乎传染到我身上,我低吼道:“但这他妈的不是爱不爱的事!你是足够好,你简直堪称
完美!可就因为爱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你要冒着毁掉这种完美的风险,那我宁愿你别爱了,我受不起!”
他一下愣住了,看着我,目光闪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别他妈以为只有你会发脾气,我也会生气知道吗?你现在决定
的事情,不只关系到你一个人,你没权利这么改变别人的生活!什么叫我们在一起,一切都没有关系?你父母多年的养育和对你
的期望都不用管了吗?你手下那么多靠你吃饭的员工,都不用理会了吗?还有你的亲朋好友,全部说不要就不要?你自己多年努
力的心血,也能一口气抛诸脑后?你说为了我值得,可你想过我吗?这么大的责任,谁能为你担得起?”
我气喘吁吁,捂住发闷的胸口,淡淡地说:“别这么难为自己,也别这么难为别人。陈三少,该怎样,还是怎样吧。”
我转头要走,他一把拖住我,用力将我拉进他怀里,撞得我肩胛骨生疼,我怒气上涌,喝道:“陈成涵,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