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家孩子,什么时候进来的?!”林言吓得一个箭步冲出去,惊魂未定地瞪着男孩。
“天天都是兔子,本大仙吃腻了,要吃鸡。”少年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铜板扔给林言,神气活现道:“你快去买两只鸡来!”
“它是狐狸。”萧郁无辜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买鸡了?被它催了一天,烦不胜烦。”
林言疑惑的盯着手里的一把铜钱,一枚枚拨弄开,嘉庆通宝,道光,咸丰通宝都有,还掺着枚五毛的人民币,男孩似乎以为钱不够,从衣襟又掏出一枚递给林言,这回更好,袁大头银元。
男孩指着林言,摇头晃脑道:“我认识你,上次桃花开时你进过一次山,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就带着他,他以前一直住在山中的荒坟里,爷爷说的,爷爷还说他很凶,不过我觉得他好看。”
说着转了转眼珠,朝萧郁抛了个媚眼,因为年纪小,显得不伦不类。
阿颜扑哧一声笑了,从腰里摸出张符纸,还没等贴,被男孩一把夺了去,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你别想算计我,这间屋子里他年纪最大,然后是我,你们都是一群小娃娃。”男孩用手一撑床沿,晃着两条腿坐下来,松垮垮的土布裤子,被脚上一双精细的鹿皮小靴束住,得意洋洋的咬着手指,眼珠子斜斜朝林言看过去,“我两百岁了,你们几个要叫我爷爷,快跪下磕头!”
还没等话说完,林言已经从惊悚中反应过来,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卫生间拖,一边数落:“你少在这蹦跶,吃完肉刷牙没,一身兔子毛脏死了。”
隔着门,厕所里传来花洒的哗哗响声和少年不情愿的哀嚎,尹舟指指门板,一脸难以置信:“这家伙什么时候当上驯妖师了?”
不过一会,当林言跟狐妖再次出现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少年一改刚才的嚣张,不情不愿地拉着林言的手,尾巴一下一下在身后扫着,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咬着手指头。
“该叫什么?”林言眉毛一横。
“哥哥。”狐妖羞涩地扫一眼尹舟和阿颜,回头又叫了林言一声,三蹦两跳跃到萧郁身边,白衣被男孩蹭出老大一片水印子。
尹舟被男孩乖巧的样子弄懵了:“我靠,你怎么办到的?”
“对付孩子嘛,我骗他说听话有鸡吃,不听话就只有虫子。”林言摊了摊手。
下午一点半,五个人顶着服务员依依不舍的目光退了房,往镇里唯一的公交站赶,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五个人,男孩把尾巴和耳朵藏了起来,蹦蹦跳跳像个小学生,一身说不出什么朝代的猎户衣服被林言强制脱了,在早市买了身仿阿迪,男孩老大不情愿,尹舟怪林言抠门,林言耸耸肩:“我倒是想买真的,买不着。”
萧郁穿林言的衣服,牛仔裤T恤衫登山鞋,他比林言其实高一截,好在衣服偏长,勉强凑合着,长发扎了个马尾,像个画家。这古人第一次打扮成这样,自己不自在,林言看他也别扭,边走边偷偷笑。
似乎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路过的平板车吱悠吱悠响,赶车人挥舞着桑树枝条驱蚊子,笔直的一条土路,萧郁牵着狐妖走在前面,林言,尹舟和阿颜并排跟在后面,男孩出了山,一路时不时兴奋地回头看,林言有点心酸,萧郁身边的位置本该是他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那鬼都不肯离他太近了。
分了手的情人,总觉得对方还属于自己,然而又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偶尔目光交错,忙不迭的转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林言问那小狐妖有没有办法让别人看见萧郁时其实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男孩一口应承下来,放了片树叶在萧郁额头,摆弄一会,几个人惊诧的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这是我们狐族的法术。”少年转了转眼珠,“不过打雷时会失效。”
林言问:“为什么?”
“我怕打雷。”少年不好意思的说。
“你有名字?”
少年眯着一双狐狸眼,好半天才羞赧的回答道:“我叫澈,因为生在湖边,杜鹃花开的时候,湖水又凉又干净。”
穿过野高粱地,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草坡,地上招摇着小百花,林言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突然惊讶的发现这里跟第一夜时噩梦中的环境太像了,芳草萋萋,阳光凛冽刺眼,沿路走上去,在梦中经过茅草屋的地方只有一座野坟,有些年头了,坟包已经近乎平坦,放着一只野花扎的花圈,花朵被晒蔫了,隐隐有些发黑。
“有香么?”林言对小道士说,阿颜从包里掏出一小捆没拆封的,林言抽了三株点燃了,恭恭敬敬的插在坟头。
“你干什么?”尹舟不解,林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先走吧。”
下午三点,进城的公交车来了,几个人挤在进城卖母鸡买种子的队伍里离开了柳木镇,在最近能通火车的市镇买了车票,连夜赶往曾经的晋商聚集中心,五百年后的太原府。
53、
晋中商贾起源于明初,在清朝达到顶峰,明时太原府领五州二十县,包括今忻州、晋中、阳泉吕梁,至今有多处大院遗迹保留,有些甚至仍在使用。林言打算带萧郁过来转转,能找到推理的依据最好,若不能,至少让他在青砖黑瓦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些旧时的印象,尽管史料三千,他们现在能依傍的也只有这鬼时有时无的回忆了。
到达时正值晚上八点,夏夜华灯初上,街道川流不息,火车站旁的小吃摊点发出滋滋啦啦的烤肉声,听得这几个在荒山野岭待了四天的人忍不住暗暗吞口水。
总算又回归了现代社会,林言松了口气,尹舟没出息地环视霓虹闪烁的街区,感叹道:“楼,终于看到五层以上的楼了!真洋气。”说着冲上来拍林言的肩膀,“请客,今晚说什么也得犒劳犒劳咱几个,我早想好了,咱们住希尔顿泡温泉,别想赖。”
林言捂着钱包咬牙切齿。
在宾馆前台时又犯了难,没有提前预定,到达时三人间和单间都客满,只剩标准间,尹舟和阿颜已经领了房卡回屋休息了,阿澈非要跟萧郁住,大厅金碧辉煌,狐狸见什么都新鲜,跑去喷水池捞金鱼玩,林言不敢看萧郁,小心的说:“你带着阿澈,我另开一间。”
服务员对着电脑查资料,时不时好奇的用余光打量两个带孩子的男人,视线在萧郁脸上移来移去,让林言莫名不爽,又不敢表现出来。
萧郁沉默半晌,说一起住吧,我本就用不着睡,再说总在一起,习惯了。林言握着签字笔的手心微微出汗,听萧郁这么说,鬼使神差的竟松了口气。
两张床,阿澈摊手摊脚霸占了其中一张,林言睡另一张,萧郁望着街景发呆,城市本没有夜,厚重的窗帘后露出一点满街的霓虹,是一窝窝红绿的星。林言每次醒来都见萧郁保持同一姿势在窗边站着,低声唤他来睡,那鬼便淡淡地摇头,不知醒了几次,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泛白了。
萧郁脸色如常,原来变成鬼,疲倦饥饿的感觉都离他而去,像一块石头,一件东西,无根无落地飘荡着,凡俗的满足与快乐也与他无关。
恨不得再吻一吻那削薄的唇,哄他笑了,可那鬼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虚空,无暇顾及他。
两百八一位的自助早饭极其丰盛,谁知阿澈一搅合,其余人都成了跑腿的,饭没吃好全围着他转,小狐狸眼珠子一骨碌,蛋糕点心肉肠鸡蛋来者不拒,他不敢使唤萧郁,只耀武扬威地指挥林言三人跑来跑去替他领吃的。尹舟好不容易闲下来喝口汤,悲愤道狐狸不是只吃生肉吗,阿澈耳朵极灵,摸着肚子得意:“知道你们祭天地拜祖宗上坟的贡品都去哪了?”
“等人们走了,都伺候我们狐族啦,大块猪头肉,腌鱼腊肠火腿,肉馅馒头,好吃的紧。”阿澈晃晃脑袋,露出一对尖耳朵,“我小时候闷了有时也变成人来山下转转,爷爷不知道,要是听说了肯定要打我的。”
隔壁桌一对老夫妻,听见一个八岁孩子念叨他小时候,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林言从宾馆前台取了一叠旅游宣传册,挨个记商户大院的地址,勾勾选选排日程安排,阿澈跟着看,他不认识字,专挑图片,见都是些黑乎乎的院子便抱怨连连,不顾林言的反对抢过去乱翻,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兴奋起来:“我要去这里!”
他指的是一张花花绿绿的游乐园宣传照。
“不行。”林言一把抢过小册子,“咱们在这住不了几天,抓紧时间办正事。”
狐狸一听,扁起嘴就要哭。
“乖,哥哥带你去吃六味斋酱肉,听莲花落。”林言好声好气哄他,“你郁哥哥快走了,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
阿澈眼睛里的泪蓄的更深了,随时要决堤了似的,几个人轮流安抚无效,萧郁摸摸阿澈的脑袋,拿过小册子仔细看了看,对林言说:“罢了,带他去吧,这后面的晋阳古城看着倒有些眼熟。”
原来是修复后的古城遗迹园开园仪式,宣传语说门票对折,不仅有各式明清建筑,特色小吃,暑假期间嘉年华驻扎在此供孩子们取乐,届时园中搭台演皮影戏,演林冲夜奔。几幅小小的照片,方正森严的大四合院,黛瓦朱门,院墙极高,门口两只光滑的青蓝石鼓,地上游移着云的光影,拍摄的时间极好,瓷青的天空透着浅粉,四方枝杈伸展成汝窑的冰纹,屋檐是最神秘的所在,瓦缝下藏着黑衣刺客,那是回忆中的旧时中国。
忽然被触动,林言跟着点了点头,小狐狸高兴的要蹦起来,一下子打翻了玉米甜汤,洒了尹舟一身。
“小祸害。”尹舟暗骂道。
宾馆门口有旅游专车往返接送,到达时上午八点,天空略微阴霾,空气凉浸浸的,游玩的大好天气。
遗址复原加上现代修葺很是气派,园外停满了车,三三两两孩子被大人带着,手里抓着气球,阿澈一见也要买,迫不及待的拉着萧郁往摊位跑,盯着纸糊的风筝,皮影,面人和灯笼几乎要流口水,每样抓了几只,又要看上了比他脑袋还大的蓝色棉花糖。林言赶过去救场,往萧郁口袋里塞了几张红票子,嘱咐道:“阿澈喜欢你,你带他逛逛,钱都认得清?”
“嗯。”萧郁从小贩手中接过找零,身边多了个玩闹的孩子,那鬼阴郁的脸色也放晴了些,冲林言笑笑,“你也来,我一个人带不了他。”
林言把手抄在口袋里,有点失神。
“怎么?”
“没事,就是想你了。”林言低头道,周围音乐刺耳,他的话声音很小,但那鬼还是听见了,表情略微一震。
阿澈没察觉两人的尴尬,拉着萧郁的手指,一指摩天轮:“我要玩那个。”
萧郁回头示意,林言却吓了一跳,情侣才爱玩的东西,一只丁点大的玻璃盒子,脸对脸半个小时,俯瞰城市风光,尴尬也尴尬死他,连忙转移狐狸的注意力,随手往右一指:“没意思,咱们去那里玩。”
竟然是鬼屋,宣传海报上一名长发覆脸的白衣女子,午夜凶铃专场,到处都是贞子。
还没来得及后悔,阿澈已经改变主意,一手牵一个拉着两人奔了过去。
狐妖大言不惭的说从来不怕鬼,率先冲进黑黢黢的栈道,走了几步身后的门便封闭了,四周暗的深不见底,脚边设有通风口,阴风阵阵,站一会全身发凉。
一个白影从拐角处飘了过去,是工作人员扮的鬼,林言咬着下唇告诉自己都是假的假的,冷不防脚边伸出一只手,朝脚腕猛的一抓,吓得赶紧捂嘴,差点叫出声来。
身后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头皮都麻了,看着前面一小一大两人走的欢快,林言恨不得把刚才自己指路的手剁了。
浓重的黑暗阻隔视线,只看见前面萧郁的背影,穿现代人的衣饰,T恤稍小了些,绷在身上,隐约可见匀称而结实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臀,束起的长发后露出一截青白的脖颈。
正出神,栈道两侧投来一束幽幽的蓝光,一头黑发挂下来,白裙飘飘摆摆,贞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毛发被栈道的过堂风一吹,冷飕飕的刮着林言的脸。
“萧、萧郁。”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一把抓住那鬼的胳膊,惊悸道:“你别走太快。”
“你怕这个?”
林言脸色发青,结巴道:“我小时候被这电影吓着过,早知道是贞子……我,我就不进来了。”
萧郁跟他换了个位置,让林言走在自己斜前方一点,肩膀侧过来,小心翼翼的护住他,离的近了时有接触,手指碰着手指,林言手心冒冷汗,竟不比那鬼暖和多少。
人造的诡异环境,幽昧压抑的栈道,曲曲折折仿佛永远绕不出的迷宫,黑暗滋生想象,想象滋生恶魔,耳边充斥着女魅的幽幽叹息,每一个狭窄的拐角后都藏着女鬼,甚至有倒挂在屋顶上,死人的脸色,青,绿,发黑,不小心撞上,酸凉的白裙,头发让人想起些不干净的东西,像下水道里绞着的一团一团的黑毛。
恨不得立刻结束一场煎熬。
突然再撑不住,在黑暗中抓住那鬼的手,萧郁愣了一瞬,将林言的手捏在手心,紧紧的扣住,林言回头搂住他的腰,两人拥抱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顿了,置身于一处安全空间,心上人的怀里,风雨不侵,整日与黑暗和尸骨打交道的学者也有气短的时候,当腻了英雄,改做小儿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在一屋子假鬼的恐吓下向一只真鬼寻求庇护。
“我想你,我想你,萧郁,我真的……”狠狠用牙咬那鬼的肩膀,“我求求你,求你别不要我……”
后半句其实没说出口,说不出口。
萧郁轻轻捋他的后背:“乖,听话,我们先出去。”
两个人半拖半抱的终于寻到出口,天光倾闸而下,小狐狸早蹦到出口处等着他们,见两人脸色都反常,乐不可支的拍掌大笑。
“你俩真差劲,怕鬼,好没羞。”
围观路人见孩子可爱,忍不住也停下来跟着笑。
要不是林言冲过去作势要揍他,小家伙的狐狸尾巴怕是也要得意的露出来。
萧郁追上林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林言回头,四目相对,竟紧张的谁也说不出话。
“林言,我……”
“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被吓蒙了,胡说的。”林言打断他,大步流星往前走。
在游乐园待一个上午,阿澈玩闹够了,吆喝走不动路,被萧郁一路背着吃冰激凌,林言跟在旁边,手里拿了一堆他的战利品,玩弹子机赢来的娃娃,磕掉脑袋的孙悟空,吃了一半的糖人,烤玉米,琉璃珠子,还不算包里的,满的要抓不下。
小家伙很快又嚷着饿了,径直穿过游乐园,来到后门,一条幽深僻静的古道直通古城遗迹,路边一家旧式装潢的茶馆,榆木门槛,雕花影壁,门口一副新贴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三间古舍连通,尽头一间凉亭,阿颜和尹舟正闲坐喝茶等他们。
亭边一张小几子,放一只仿古青花瓷瓶,里面插满卷轴,院里的花都开了,丁香和胡枝子长得茂密,隐约一股草木香。凉亭的另一边是一面人工湖,小桥架在湖面,青碧的大荷叶子被风一吹,集体翻卷出白色的浪,岸边长着水仙和野豌豆,一棵柳树的枝条直垂进水里,一串银蓝色小蝴蝶从树上倒挂下来。
三人依序坐下,店小二古装打扮,连忙添上三碗凉茶,凭门票还赠送龟苓膏,调了蜂蜜,吃着降火解暑。
“我问过了,后面是古城遗址,逛一下午也不一定逛的完,两点钟搭台唱皮影戏,你们吃完饭可以直接过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