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父皇。”藏殷没有看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双唇抿成一条线。
“可是……”林公公急得跺了跺脚。“王爷啊,皇上已经回寝宫了,您在这儿也——”
“林公公,你忙你的去吧,我就在这儿跪着,等到父皇愿意见我了为止。”
林公公沉叹一声,摇着头走了。
晚上林公公在一旁侍候他用晚膳时,皇帝突然问:“永怡王回去了?”漠然的语气,仿佛回答并不重要。
“回皇上,还在御书房前跪着呢。”
皇帝夹着芸豆的筷子停下了,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是陷入沉思。
藏殷有些恍惚。他已经五个多时辰滴水未进了,加上昨晚彻夜未眠,再好的身体也有些扛不住了。但他还是笔直地跪着,任由春
夜的暖风佛起他的长发。
“王爷!王爷!”林公公一路小跑到藏殷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快起来吧!皇上、皇上恩准您晋见啦!”
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父亲的寝宫。藏殷迈着因为长期下跪而酸痛无比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公公身后。走进苍龙殿的前厅,
看见父亲依着软榻半躺着,正斜身在小桌上为自己斟酒。
“皇上,永怡王爷来了。”
“嗯。”皇帝头也没抬,右手的食指微微一挥。“退下。”
“是,皇上。”林公公恭敬地躬身退出寝宫,在藏殷身后合上门。
藏殷看了一会儿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慵懒的父亲。膝盖因为已经跪了五个时辰而疼痛不已,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屈膝、跪倒在地
。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指了指小桌另一边的软椅:“坐。”
藏殷有些困难地站起来,依言坐下。
皇帝给他也斟了一杯酒,随后又靠回软塌,沉默不语。
藏殷攥着酒盅,凝视着晶莹波动的液体。过了一会儿,他仰头喝掉酒,说:“父皇,请您、求您饶了藏豫吧!”
皇帝缓缓地转着手中的白玉酒盅,双眼盯着藏殷身后左边的某一点,若有所思地道:“你从小到大,好像从未为任何事求过我呢
。”
“……是。”
“但现在,你却为了藏豫来求我,不惜在众目睽睽下长跪不起。为什么?”
藏殷咬了咬下唇,口气不畅地说:“……因为,他对儿臣……是很重要的人。”
“噢?”皇帝的嘴角稍微向上一弯,神情嘲讽。“有多重要?”
藏殷双手紧攥,犹豫再三,猛然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道:“藏豫对于我,就如同睿亲王对父皇那么重要。”
“……”皇帝一阵愕然,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的,你胆子可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呢。”他稍微一顿,又
道:“我一直以为是藏豫,毕竟你早早的就纳了妾。”
藏殷垂目,俊逸的脸有些凄然。“一直……都只是我一个人而已,以后……也只会是我。”
“嗯……”皇帝突然起身,走到龙榻旁的一个木架前,取出其中的一个长盒。
“历朝,倾慕兄弟之人,便是真命天子、未来的君王。”皇帝漫步踱回藏殷面前。“这是,只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他坐回软
榻,将长盒打开,拿出里面的金色布轴——只剩名字没有填写的册封太子的圣旨。“要守护心里那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必须学会
残忍,这便是帝王之道。”
“……您指的是,太后?”
皇帝冷笑。“太后、皇后、妃子,出于嫉妒也好、畏惧也好、千奇百怪的理由,其实都只是自私而已。”皇帝的眼神片刻恍惚,
仿佛坠入回忆。“罢了,去牢房把藏豫放出来吧。”
“谢父皇!”藏殷起身,匆匆行了礼,奔出了苍龙殿。
几个月后,在众臣愕然吃惊的眼光下,永怡王藏殷被册封为太子。
番外8:藏豫的童年
漆黑静谧的寝室,偶尔有冬夜寒风呼啸而过,骚动着窗户上的糊纸。屋里的碳炉早已经灭了,外面的冷气缓缓渗进来,渗透了床
榻上单薄的棉被。
小孩猛地睁开眼睛,白嫩的小手紧紧攥着棉被的被角,微微颤栗着。泪水很快随着噩梦惊醒后的恐惧泛滥,洇湿了软枕。小孩将
不够暖和的棉被裹紧,在微凉的被窝里低声抽泣着。
那是一个做过许多次的噩梦。梦里,他被奶娘带到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奶娘把他留下,然后转身走开了。他开口想喊奶娘回
来,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他很害怕会一个人留在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娘越走越远、背影变得越来越
小。到最后奶娘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他就会惊醒,然后抱着棉被把自己哭睡了为止。
房门缓缓被打开,发出‘吱呀’一声,在夜晚的安静中显得格外响亮。小孩骤然收住哭声,死死攥住胸前的一团被子,当成盾一
样躲在后面,睁大眼睛颤抖着盯着站在门口的那抹身影。
藏殷慢步走到床前,沉静地回望着那双在一团棉被后面忽闪忽闪的大眼。
这应该就是皇后在他离开后生下的那个小孩。藏殷稍有兴趣地猜测。他五岁便被送去文国作人质,一走便是三年,所以只听人说
过母亲又诞下一个弟弟,却从未见过。只是没想到,本该备受宠爱的孩子,却也在午夜偷偷哭泣。
不过想想也对。前几年那个深受皇帝眷恋的睿亲王遇刺,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元气大伤,经常卧病不起。听说为了照顾
他,皇帝不再临幸后宫,每日处理完朝政便直奔睿亲王的寝宫。父皇一门心思全挂在那个身体羸弱的睿亲王身上,根本不会在意
这个刚出世的小儿子。而他那个整天患得患失却无比算计的母后,当然不会在一个不受宠的小孩身上花心思。
奢华绚丽的皇宫,是个何等现实的地方。
在文国作了三年人质,虽然年仅八岁,却早早地明白了世间的苛刻。可是,血缘的牵绊又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忍。到底,这个
孩子是世上唯一与他留着相同血液的人。
更何况,他还那么小,那么纯洁,那么脆弱。
良久,藏殷俯身,向那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伸出手臂,脸上绽开一抹明亮、温和的微笑。
“不怕,我是你的皇兄。我叫藏殷。”
乌黑的眼瞳一眨一眨地看着他,透着一丝戒备,泛着水气。然后,一只短短的、白嫩的小手从被团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抓住他
的袖口,仿佛准备一旦有任何危险的征兆就飞快抽离。
“你真的是豫儿的皇兄吗?”奶声奶气的声音,因为之前的哭泣而更显清脆。
“嗯。”藏殷点头。
“那为什么豫儿以前没见过你?”小孩抬头看着他,眼神依旧防备。
“因为我一直住在别的地方。”藏殷很有耐心地解释。
“哦。”小孩拖长了音,然后好像鉴定完毕了一般,从棉被围起来的战壕后面钻出来,踩着被面摇摇晃晃地扑进藏殷怀里,用流
过泪水后潮湿的脸蹭他的脖子。“皇兄……”
软软的声音,带着一抹委屈,只让藏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叫碎了。他伸手环住怀里小小的身躯,由着那个像糯米团子一样又
凉又软的小脸把不知道是眼泪是鼻涕还是口水的粘稠蹭到一向有些洁癖的自己身上。
“皇兄不要走好不好?豫儿刚才做恶梦了,怕怕。”小孩搂着他的脖子,胖胖的小手环不过来,却还是缠得死紧。
“是吗?梦到什么了?”
怀里的小孩又往里拱了拱,才慢吞吞地小声说:“奶娘把豫儿带到一个很黑、很冷的地方,然后就走了。豫儿想喊她回来,但是
喊不出来。”
藏殷苦笑。
这是种出生时就被赋予的恐惧。在这样一个就算身边围的都是人却依然会感到孤单的皇宫里,害怕被遗弃、害怕孤独。本能的恐
惧。
“豫儿没有不乖!”小孩突然大声声明,脸依旧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有些闷,却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哭腔。“豫儿把菜菜都吃
掉了。洗脚的时候也没有乱踢水。豫儿很乖!为什么奶娘不要豫儿?”
“只是做梦而已。”藏殷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小豫不怕。以后皇兄会一直陪着你,不怕。”
小孩突然从他怀里探出头来,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盯着他。“真的吗?”
“嗯。”藏殷拥住他,用自己的鼻尖去蹭小孩哭得有些肿了的小鼻子。“来,躺下,把被子盖上。不然会着凉。”
“皇兄要走了吗?皇兄以后还来吗?”小孩抓住他扯被子的手,可怜巴巴地问。
藏殷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皇兄不走。皇兄陪小豫一起睡。这样就不会再做恶梦了。”
小孩闻言,即刻高兴起来,赶紧钻到被揉扯地不成样子的被窝里,企盼地盯着藏殷退去外衣,待他掀开被子躺下便迫不及待地钻
进他怀里。
“皇兄,你好暖和。”当藏殷伸手搂住已经在怀里缩成一团的弟弟时,听到小孩这样说。
“而且你一点都不凶。其他的皇兄都很凶的。”小孩接着说。
藏殷顿了顿,低声道:“我和其他皇兄不一样。我是你的亲哥哥。小豫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小孩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和你的身体里,流着完全相同的血。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所以,小豫永远是皇兄最喜欢的人。”
藏殷无休无止、毫无条件也不求回报的爱仿佛一矛坚实的后盾,又似是肥沃丰富的土壤,默默守护滋养着藏豫的幸福,让他性子
里原有的开朗活泼得以肆无忌惮地成长。他很快忘记了心里的阴影。藏殷的话好像一道咒语,从那之后,他真的再也没做过恶梦
。
藏豫长到四岁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那个怯弱怕生的小孩的影子。他变得像所有小孩子那样好动,一刻都坐不住,不把自
己累到站着都打瞌睡绝不罢休。但碰到害怕的事,或者被人欺负了,还是会一窝蜂地跑回来钻进藏殷怀里,好像只要有藏殷在,
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
每次被他狠命撞到必须退两、三步才能稳住身体,藏殷总是无言地搂住他,然后温和地问一句“怎么了?”。声音里永远没有责
备,算是宠溺纵容到极致。
有一次,十一皇子为了抢藏豫的玩具剑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一个杯口大的瘀青来。藏豫跑回来跟藏殷说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在
打转,始终没落下来,但那样子却比掉眼泪更让人揪心。藏殷当时没什么特别反应,给他上了活血化淤的药膏之后抱在怀里搂搂
亲亲地哄了一会儿就放他出去玩了。
一切如常。可几天后,十一皇子的手却断了。
太医也不知道十一皇子具体是怎么摔的,只知道他右前臂的骨头完全摔断了,断成三截,要绑半年的竹条。
皇帝一心系在体弱多病的睿亲王身上,对这件事当然无意深究。
从此以后,十一皇子只要看见藏豫,一律绕道而行。
藏殷觉得,爱,本身就是一种资本。有被爱的感觉,才能有安全感,才会有自信。所以他要用很多爱来灌注藏豫的成长,用自己
的手段和力量为藏豫在污秽的宫廷里划出一方圣土。他要藏豫快快乐乐地长大。
当然,面对藏豫越来越淘气的性格,藏殷也不是不会头疼。
有一次藏豫在他的书房里和一个小太监玩闹的时候不慎撞到置物架,把他一直珍藏的一块砚台摔碎了。他从太学院回来后就看见
藏豫小脸苍白地坐在回廊的长凳上,乌亮的大眼里水光波动,全是忍着没掉下来的泪水,吓得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走上去一
问,藏豫才带着哭腔小声说:
“皇兄,我不小心把你那个白色的砚台打碎了。对不起。”
那是一块白玉刻成的砚台,润墨奇佳,藏殷平时都舍不得用,一直收在架子上,偶尔炼字时才会拿出来。
能让藏殷喜欢的东西屈指可数,那块白玉砚台却是其中一件。
如果砚台是别人打碎的,他可能会大发雷霆。但是他喜欢这个全心全意依赖信任他的孩子胜过世上所有的一切。所以既然是藏豫
打碎的,那就只是个砚台而已。
藏殷展开一抹温和的微笑,道:“没关系。以后小豫送皇兄一个新的就好了。”
没听到预想中的苛责和生气,藏豫的小脸却更垮了。他抬头盯着藏殷熟悉的笑颜,眼中依旧有泪水打转,却带着一抹倔强。他朝
藏殷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呜咽:“皇兄,抱抱。”
藏殷有些哭笑不得。听那口气,哪像是在撒娇?简直就是挑衅威胁,颇有不抱就杀人的气势。
结果藏殷刚把他抱进怀里,小孩就‘哇’的一声哭开了,宣泄着积压了一天的紧张忐忑。藏殷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慰,一边无奈地
想,明明是他的砚台碎了,那个打碎了他砚台的人反而在他怀里哭得可怜,偏偏自己还心疼得要命。真是,什么世道……
番外9:弑后
藏豫的生活因为藏殷被立为储君而骤然忙碌起来
太子的册封让原本暗地里波涛汹涌的王位斗争明朗化。皇帝给了藏豫三分之一的军权,又把他安插到御史台,让他监控宫里的所
有情报。
那段日子,藏豫真是忙得恨不得睡觉都睁着眼,若不是有个能力、效率都很高的南宫秋在身边辅佐,肯定得吐血身亡。
南宫秋是他通过韩玉认识的,听说曾是某年科举的状元,但因为为人性格古怪、词语犀利,不爱奉承阿谀,所以入宫五年仍只是
个普通侍郎。藏豫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觉得此人虽然嘴毒了点儿,却总能一针见血,而且废话不多,分析能力、办事效率都
在许多御史台的官吏之上,五皇子、八皇子、还有十一皇子叛乱的事件一半是他协助处理的。但,最让藏豫觉得有趣的是,这人
平时讽刺揶揄,可只要一说到韩玉就脸红。
绝对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性格。
古人曰,无情帝王家。虽然从小就生活在深宫中,但看着那些一起长大的人一个个在大位之争中倒下,尤其是那些自己亲手处置
的,藏豫有时还是会觉得抑闷。
十四皇子被毒死的那天,藏豫在裕禾殿——一座平日无人光顾、用来典藏书籍的孤塔——坐了整整一天。
他眼前不断浮现那次宫宴的情景:十四皇子纯朴无暇地朝他招着手,热情地跟他说:“十二皇兄!这里坐!”
他从来都知道十四皇子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他总是乐呵呵的,偶尔调皮犯些小事,但心很好,不会主动谋害别人。这在皇家的孩
子里其实很难得。
其实藏豫知道八皇子会对十四皇子下毒,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他必须按兵不动。
他的职责是保住藏殷,为了让他能顺利登基而排除万难。这个过程中,他的手必然要染血。藏豫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也同样清
楚,他将为那个曾经欢快地喊他‘十二皇兄’的人内疚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