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点头谢道:「将军放心,属下就在外头等着,只是还请您最多待一个时辰,不然咱们兄弟可不好对上头交代。」
「这是自然,规矩我懂,放心吧!不用一个时辰我就离开。」
「多谢将军。」
士兵开启铁锁卸下铁链,让列丹弓提着篮子进入牢内,之后也不上锁任由牢门大敞,拎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便即退去。
这天牢,关得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廷大臣,自不同于寻常衙府内关犯人的监牢,与其说是监牢,不如形容是多了铁栅栏的平民房舍,或者还可以说,比真正老百姓日常居住的房舍,还舒适了许多。
有桌有椅、有床有禢,里面空气虽说是潮了些冷了些,但呼吸起来还不致于让人难受。膳食一天四回,负责供应的毕竟还是宫里的下人膳房,虽比不上过往的精致佳肴,可也算得上美味。
这所有的待遇,或许在上位的帝王不知,却是守卫天牢的士兵与伺候的宫人们遵循已久的惯例。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面关着的,个个大有来头,而且最终未必获罪。
是了,就是「最终未必获罪」这句。
正因为被圣上赐罪关入天牢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重臣,究竟是杀是放,但凭皇上一念之间。能够安然走出这天牢,且官复原职甚或加官晋爵者,历来又岂止一两个人而已?
因为如此,天牢内除了没有自由外,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无须担忧,就连其亲属家眷前来探望,只要识相地贿赂一点银两,或是亮出其官位名号,只要来者不是皇令明言禁止探望之人,或是天牢内关着的没有严令禁止外人接触者,通常状况下,外头的守卫不太阻拦。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里头关着的人,以免有朝一日那人走出了天牢重复官爵后,第一个便拿自己开刀问罪。
「喂!还没死吗?」
列丹弓磅地搁下食篮,两手在胸前交叉,没好气地用脚踢了踢伫立在天窗下仰头看着被窗口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块四方形天空的楚云溪。
「看什么?又看不到外面!」又踢了一脚。
楚云溪抿嘴笑了笑,心道这人还是狂得可以,对着太子嘲讽大骂,得了,现在居然还敢踢他?
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列丹弓,不为别的,只为那难得的「真」。
「敢踢太子?胆子不小嘛!」
嘴上说归说,却遮不了唇边泄出的笑意。
难得在列丹弓的脸上发现不知所措的脸红,楚云溪兴起捉弄之意,揭开食篮道:「有酒有菜,是给我的吗?」
列丹弓啧嘴,撇过头哼了哼:「废话,不给你难道喂猪吗?天牢里面又不养猪。」
「噗!」
「笑什么?都被关入天牢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自在地取出尚有微温的菜肴与那盅封泥完好的醇酒,楚云溪看似不着痕迹却直刺列丹弓心中的矛盾,道。「我被关到这,难道你不开心?」
「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开心……」
「前几天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个富豪如今因为救了舟夫而深陷狱中,别说你不清楚会有这样的结果。」
楚云溪的唇角勾勒出浅浅的微笑,接着酒瓶上的封泥,举臂递予列丹弓,道:「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这样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列丹弓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一时半刻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喝吧,这酒不错,不过这菜色……就差强人意的些……」
楚云溪托着下颚,略带苦笑地看着一碟火候过头焦了一半的鱼乾。
「嫌弃什么?谅谁都会有第一次。」赏了楚云溪一个白眼,列丹弓拿起筷子孩子气地戳弄着碟子里焦黑的鱼乾。
「咦?」楚云溪被这话愣了一愣,托着下巴的手吃惊一震,指着那碟鱼乾,结结巴巴地张口:「你你你……你弄的?」
列丹弓哼了哼,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我四个哥哥联手把我痛扁一顿,然后被我娘压着进厨房自己弄下酒菜给你赔罪,谁想跟个娘们一样在厨房里动锅动铲的?你这太子也真绝了,我随口说说你当什么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冲陛下吗?都是你这个傻太子害的,傻得连我也被传染了!」
一把抢过楚云溪递来面前的酒,仰头连灌数口,提臂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辈子的计划……都是你……」
楚云溪听得一头雾水,苦笑接下列丹弓手中的酒,「你不会是醉了吧?」
先前没有留意,离得近了才发现列丹弓衣衫下尽透着浓浓的酒味,这人来此之前到底是喝了多少?按理来说这人应该早就倒下,却还能跟没事的人一样拎着食篮来到大牢。
真是个让人不知该如何应付的男人……
「才没醉……」列丹弓两腿一软,整个人趴倒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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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家的男孩子,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未来的命运——效忠帝王,战死沙场。
从祖父那一辈开始、到父亲列辰、以至四位哥哥,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对这条家训抱持着怀疑,列家的男人彷佛把沙场当作最好的安葬之地,无怨、无悔……无泪……
列辰虽从不强求儿子入伍从军,可长子丹毓、三子丹扬、四子丹郡,从小就以自己是列家的男人为傲、以进入列家军征战沙场为荣。就连原本打算出仕文官的二子丹齐,金榜题名夺下文科状元之后,竟也舍弃了朝廷给他安逸又丰厚的官职,追随着父兄弟弟的脚步,踏入了列家的军营。
唯独列丹弓不同,叛逆狂傲的性格从他周岁爬上宗祠把一个个祖宗牌位踢下供桌,被难得震怒的列母提着屁股痛打一顿,还把他当衣服,用竹竿晾在院子中整整一天,才周岁的娃儿却倔得含着眼泪不哭不闹。从那天起,本是列家最任性的二子丹齐,摇头大笑原来列家叛逆的根他只承袭了十分之一,另外的九份,全埋在了小弟身上。
之于武学,列丹弓学的既快又好,十岁后就连父兄也没东西可教他,列母听了丈夫的苦恼,隔天早上扔给幼子将近他半个人高的包袱,说了句:「滚吧!两年之内除非你快死了否则不许回来。」
十岁的列丹弓,就这么被娘亲从被窝中揪醒,然后踹出家门闯荡江湖。
两年间没有人知道列丹弓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只知道两年后的某一天,身形变了些的小弟抱着比被娘亲踹出门前的那只包袱,足足大上三倍得用牛车来载才载得动的包袱,倒卧在将军府的门口,睡得酣然自在。
然而从列丹弓返家后,无论四个哥哥们如何挑衅试探,他都再也没施展过拳脚,更遑论练武。成日游手好闲地在京城内晃荡,到了晚膳时间才会乖乖地爬回家吃娘亲的好手艺,然后扛着棉被枕头跃上屋顶呼呼大睡。
从那天起,列丹弓便摆出一付「列家与我无干」的样子,不习武、不碰兵书,但凡与列家军有关的所有事务,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躲,若是躲不过就装傻。这也是为何四位哥哥们都已有赫赫战功身负兵职,唯独列家么子依旧是个什么官职也没有的闲逸散人。
外人不明内情,叹这一门英豪出了个不成气候的么儿;只有列家自己的人知道,列丹弓会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
将门世家,一生为国效命,终而战死沙场,获得赫赫战功,丰厚的赏赐让人艳羡,亦惹人眼红。然而有谁来疼惜,那些失了儿子、失了丈夫,默默地守在军家的女子们,夜里煎熬流下的泪水?
看着母亲熬夜缝补父兄的盔甲,擦拭磨亮一柄炳的利剑;看着大嫂二嫂微笑送走丈夫上战场后的那个夜里,偷偷躲在房里担忧哭泣的身影。然而这一切的付出,换得了什么?不就只有御座上那老头越来越重的猜忌与怀疑吗?
已经是赤胆忠诚地奉献了,为何还要猜疑列家?倘若父兄真有心夺权篡位,有的是实力、有的是机会,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忍耐君王的疑心?百般退让隐忍的同时,还得抛下家人远赴战场,用性命拼搏险恶不下于朝堂的边关?
所以,他不要做列家人、更不要效忠君王。
他只想好好地,用他的双手,守护着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守着父母、守着兄嫂……
然而一时好奇,偷偷混在纪敏等军医的队伍里,打算趁机凑合四哥丹扬跟纪敏的关系。却在三关几乎要沦陷敌营,后方援兵无人能服众领兵援助三关之际,在最艰险的召青一关,在热血鼓噪下,他带着一班兵将采取险招却奇行制胜,不但解了召青之危,顺利将援军送到父兄麋下,平定了三关。
数年来装糊涂打混的努力,一夕之间,全破了功。
受召入宫,他选择了在龙床上当个人人不耻的男宠,最后又最后地,挣扎地想要回到最初——那个只想守护家人的列家么子。
却意外地,被同样胸怀其名曰「抱负」之兽的男人,被一个身冠太子名号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激起了深埋在体内永不乾枯的,列家人的血。
气愤、懊恼、不满,种种的情绪奔腾得让列丹弓烦躁。
如果龙椅上的是那个叫楚云溪的男人,他愿意、愿意成为那男人开疆辟土的剑、愿成为那男人抵御外侮的盾。可是让自己这般热血奔涌的祸首,却为了伦理血缘甘愿受缚于东宫殿的梁柱之下。
于是,他无视于帝王下达的禁令,踏过东宫殿的门槛,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个被太子之名压抑的男人,究竟有没有那个价值,让他追随。
若这男人值得,那么他列丹弓也甘愿放弃平淡度日的想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他所有的能力、用他一身列家子弟的血,与这男人共同追逐,一个名为「天下太平」的抱负。
第17章
在怀「所以说,都是你害的……」列丹弓一手撑着桌面,摇摇晃晃走到楚云溪前面,揪起他的领子,整张脸贴了过去,鼻尖对鼻尖,喷出的气息满是酒味:「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后悔遇到你,这可是真心话喔,太子殿下。」
才说完最后一字,顿觉眼前的事物猛然一转,撑不住自身重量向后栽去。
楚云溪早一刻便已在注视列丹弓的状况,见他身形一晃,立即伸手揽住他的腰背,这才让列丹弓不至于跌坐在地上。
「呵呵……原来你长得不错嘛!」醉晕晕的酒鬼放肆地用指头戳弄着楚云溪的鼻尖,一个劲儿地傻笑。
「我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无所谓,从今尔后我列丹弓就只认你一人为王。哪怕是要我下地狱杀万人,只要是你的希望,丹弓都会亲手替你完成;做你手中开疆辟土的剑,直抵敌人咽喉。不过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个让百姓称颂的圣君……约定了……」
楚云溪看着仰倒中的青年,摇着头无奈笑道:「真是的,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做出抉择的人,是他自己,列丹弓的话不过是一个诱因,就像是入药的引子,虽是契机,却不是根本。决定当着众臣斥责父皇,也是自己,与列丹弓何干?可这人偏偏要把这一切揽在肩上,陪着他一并踏上吉凶难料的茫茫之道……
傻的人,是谁?
是列丹弓?还是他楚云溪?
又或许是一个傻子撞上了另一个傻子,两人同样地傻、怀抱着同样的梦?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楚云溪知道,未来无论走上如何充满荆棘危难的路,路上,都有一人相伴。
这个人,叫做列丹弓。
「该让你回去了。」楚云溪轻声叹着。
指腹用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抹去列丹弓额上的汗水,有种不想放手的念头悄悄地在心头滋长。
轻轻地将手穿过他的膝弯,用双臂支撑起一个男人的重量,踏出了未锁上的牢门来到天牢的出口,隔着牢门喊来守卫接过列丹弓,吩咐他们将人安然送回列家府上。
一步步走回他的铁牢,耳边传来狱卒告罪后将牢门落锁的声音。
「殿下,请问要点灯吗?」负责伺候的狱卒在锁上门后,才想起太子几天来总有在晚上阅读的习惯,带着歉意地挠了挠头,开口问道。
「不用,你们都退下吧!」
「遵命。」
直到所有人全都退出天牢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楚云溪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着头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臂。
一刻钟前,他的双臂搂着一个男人;一刻钟后,那男人的体温似乎还停留在臂上。就连列丹弓身上浓浓的酒味,彷佛也同他的个性般,固执地飘散在铁牢内的每个角落。
楚云溪踱步行至牢中唯一可见外面光景的那扇窗,先前还透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被黑夜取代。
眯着眼,费力地想从这矩形的一方夜色里,寻出明亮耀眼的星子,直到明月高挂,才失望地发觉今日的月,是满月。月明而星稀,今夜想要看到星子,怕是难了。
落寞地平躺在床上,看着顶上有些斑驳的墙壁……
原来,一个人竟会如此寂寞。
楚云溪慢慢地阖上双眼,让自己醉倒在飘散了一室的酒香。
第18章
在楚云溪下狱后第十七天,帝王怒气未减,当着朝堂上文武众臣忿忿扔出一只诏令,告示太子楚云溪被废庶人,三日后下放南疆。而东宫一位,则由楚勤取而代之。
消息被方下朝的列辰带回家中,列夫人举袖拭泪,叹息:「还是……避不过啊……」
叹百姓所叹,也叹列家所叹。
同老百姓内心所盼望者一般,列夫人也等着楚云溪登基的那天,仁德的太子成了君王后,定不会屡屡大兴兵戎。他是个懂得关心百姓、真心疼惜百姓的太子,那么……或许……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媳妇……也能多一些在家里头平静生活的日子。
可如今,楚云溪被黜庶人,换上的是如同当今皇上翻版似的楚勤,这怎不让列夫人叹息?
列丹郡毛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时还握拳敲击左掌。
列丹毓同样因为这消息觉得心烦不安,楚勤继位东宫真得不是个好消息啊!
「二弟……」丹毓挪移目光,看着身边抱臂沉思的二弟丹齐。
「嗯?」
列丹毓苦笑摸摸二弟的脸,「你跟楚勤……」
记得从前,丹齐还未投身军旅,只是个在文华书院拼搏功名的进士。而当年还是少年王爷的楚勤,不只一次想要延揽丹齐成为他的人,却也不只一次地被二弟所拒。
况且,两人之间的纠葛,似乎……比丹齐告诉他们的……还深……
列丹齐拉下丹毓的手,认真地道:「大哥不用担心我,楚勤初位东宫,就算他再怎么憎恶列家,在皇上驾崩前他不至于蠢到在这时候对我们出手。况且边关纷扰不休,没了列家,东宫之位也难保住,这点我想楚勤自己也明白。」
列丹齐冷静分析未来的局势,看见列丹郡还在厅中走来走去,皱起眉心拿起几上的茶壶,对准四弟的后脑杓使劲砸去。
磅!
「痛——」列丹郡捂着被茶壶砸中的后脑杓,转身看着扔凶器的家伙。「该死,二哥你干嘛又拿东西扔我?」
「死毛猴子,不要一直在那边转来转去,看得人烦。」
「臭蛇,你难道就不烦吗?」
列丹齐冷哼:「与其只会烦啊烦地鬼叫,你就不会用用那笨脑子想办法解决吗?」
「呜……」列丹郡垮下肩膀,可怜兮兮地走到大哥身边,靠了过去。「大哥你看他啦!」
反正他就是笨嘛!怎样?
臭蛇就是臭蛇,从小就只会欺负他。对大哥好得没话说,大哥说一这只臭蛇死都不会说二,对小弟更是疼,就连对三哥也是好哥哥的样子。呜呜呜,就只有对他最坏了,一点做哥的样子也没有,没事就骂人、还会扔东西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