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准备转身再走,等待下次的机会。
「慢,我是丐帮乔大山,既然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你也得回答我的才公平。你……尊姓大名?」他的轻功已经够快,但转眼间大汉却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一脸和善地看着他。
「在下……」他迟疑了一下,说谎原本也不是他的作风,「在下姓曲,名正风。」
「跟着我,所为何来?」
「……为了取你性命。」
大汉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你倒诚实。」
就这么冲口而出,曲正风也感到有点后悔。
佟方说,只要待之以心,要卸下名门正派的心防就不难。
对魔教光明右使来说,所谓待之以心,他就只想到要诚实以对,但要如何取得人的信任,他确实生疏至极。
正思虑着,乔大山突然伸手摸了他的头顶。
他惊得想往后急退,却发现天灵盖已经落在对方掌心,让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对方只需内劲一吐,自己就断没有活路的。
「别怕。」乔大山以手轻轻拍着他的头顶,「只是觉得你很有趣而已。你是……魔教的人?」
「……是。」
「人家都说,魔教非常邪恶,祸害武林甚大呢。」
「各为其主,互夺其利,如此而已。」他抿唇回道,并慢慢地,尝试着想从对方接触着自己的手心,吸取对方的功力进来。
才刚刚发动,大汉就挑起浓眉,「咦?这是……」
乔大山精纯无比的内力一下子大量自他的头顶涌进,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昏厥前只奇怪着自己并没有用很大的吸取力道,为何对方却给了他这么多……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草屋内的木板床上,草屋里有简单的家具,比较惹眼的东西,就是墙上一柄绿油油的棒子、以及桌上的一筝一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连忙起身想下床,却在踩到地的当头感到非常昏眩,他试着调动内力,发现多了一大管精纯到让人感到刺痛的内力,正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
「你醒了。」乔大山从外走进,捧着一壶冷掉的茶水,「渴吗?」
他摇摇头,除非是自己经手的水或食物,不然,他不轻易去碰。
就着壶嘴,大汉自己喝了一口:「你的北冥神功厉害得很啊,让我手都痒起来了,怎么样,要不要来对几招?」
「?」机会来得非常突然,难道对方式自恃功夫比自己高得多,因此有恃无恐吗?
「还是,你不舒服,想要休息?」
「在下可以。」他振作起精神,决心完成任务。
没有想到,这一对招之后,他就在这里待了六个月之久。
他习惯隐藏杀意的暗杀方式,乔大山则根本是真正把他当成可以过招的练习对手,大汉内力雄浑,招式简单却压力沉重,降龙十八掌施展下来,他仅能过到第十五招,便落败下来。
跟在教里不同。在这里,就算落败了,也没有什么。
他不会死,不会挨饿,不会失去站立的地方。
每天打架也会有厌烦的时候,不要看乔大山粗手大脚,却操得一手古琴。曲正风其实听不出琴音好坏,他只觉得每当对方的琴音让他情绪澎湃,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碰到了一下。
「要学吗?」乔大山问他,「琴是我的,筝是小龙的,如果你也想学筝,他再过几天也会过来。」
他本来想拒绝的,除了认真练功与完成任务之外,他的世界并没有更多感兴趣的东西。
可是在他想强迫自己拒绝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点了头。
荒山野地里不会有锦衣玉食,所以,他学会了打猎煮饭。
荒山野地里不没有仆僮成群,所以,他学会了洗衣打扫。
荒山野地里什么都没有,而光明右使在教里的厢房里什么都有。
第五个月的时候,他惊觉已经一个月以上没有对过招。他的琴艺则突飞猛进,龙先生说他的琴已经弹得比乔大山好得多了。
而他头一次,产生了舍不得的念头。
舍不得抛下这些,回去的念头。
师弟说,以心待人才能得到信任,完成任务。
他确实感受到了,只是被以心待人的,是他自己。
第六个月的最后一天,他收到了教里用特殊方式,传来的讯息。
五十五
那是一个临时的加派任务。
对乔大山的暗杀教主并没有设下期限,但并不代表他这个光明右使可以真从此隐居在这样的深山野林里。
暗杀目标是一个近年内在武林当中声名鹄起的高手,其不属于任何门派,却站在名门正派的那一边,老是让魔教几次进袭任务锻羽而归。
根据密报,此人将于十日后,与丐帮帮主乔大山密会。曲正风现正埋伏在乔大山身边,最是适合完成任务的人。
他看完那以魔教独特的文字撰写的小纸条后,便用烛火将它燃去。
杀人,不难。
难的是,要在乔大山面前杀。
又过了三日,乔大山对他说:「阿曲,我和龙要去见个人,你要一起来吗?」
「我是魔教的人、也没关系吗?」他想也没想,自然地将不该说出口的话说出口。
「咦,对喔。」乔大山笑了起来,「哎,和你一起对掌练琴,倒是忘了你的出身,唔、那你要留在这儿?」
「嗯,我等你们回来。」
乔大山看了看他,突然揉乱他的头发。
这人总是仗着自己高,没事就爱做这样的动作,他从一开始措手不及吓了一大跳,到为了刻意亲近对方而忍耐配合,到现在,突然有种「应该如此」的感觉。
乔大山的手非常温暖,有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吸取了对方的内力进入体内,彷佛像是晒了一个早上的阳光一样,既温暖又舒服。
如果可以,他真不想与这个人为敌。
可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及背叛。
乔龙二人离开未久,曲正风即从自床底下——后来乔大山帮他钉了一张粗陋的床——拿出一个包袱,里面备有他所有易容及掩藏行踪必备的工具。
他必须赶在乔大山他们到达之前,完成任务。
想在乔大山面前杀人,可以说是仅次于想要在教主面前救人一般困难的事。曲正风加快了自己的速度,他的轻功独步武林,见者只觉犹如鬼魅般快速,就算是教主或乔大山,也是及不上的。
暗杀目标住在五十里外一个县城里。
他踏在屋檐之上,倾听屋内声响。
目标的声音非常柔和悦耳,正在与人谈论着「华山论剑」的趣事逸谈,他心中一动,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于是他一个翻身,用一只脚倒吊着屋檐,依着天窗的细缝,看进屋内。
屋内有四五人,说话的人正坐在中央,鹅黄色染软绸外衫搭上月牙白内袍,如瀑黑发用一根碧绿簪子松松挽着,身形纤细修长,一张脸儿虽不及龙先生美丽,不过风情万种,眼角唇畔都是笑意。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弟,魔教光明左使,佟方是也。
其他几个,或立或坐,都围着佟方说话。
这样的场景曲正风一直都很熟悉,只是这个房间分明是教里指示要暗杀之人所在之地,佟方会在此间,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也被分派了相同的任务?
若是来相助自己,断无不事先说定的。
不过曲正风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影响判断。对他来说,完成任务远比去想清这些情节,要来得简单而重要得多了。
所以目标究竟在哪?
他沿着一个一个人的脸看过去,都是武林有名的侠客人物,有些就连不怎么关心江湖事的曲正风都认得,可这些人,都不是乔大山即将要见之人。
再观察室内装饰,正想从可以隐藏人的地方着手查看是否有人隐身在此之时,才看见房间里有一张床,床帷被整个放下,一条穿着黑绸裤的腿正极自然地从里伸了出来,让人知道此人正闲适地躺在佟方的床上。
难道是佟方新的相好?(那穿着举动断不会是少林方丈),也就是这一次的目标?
越看越觉得是,应当是因为教主急于曲此人性命,无法等此人「自然」为佟方着迷至失去所有功力,所以需要自己出手。
此人功力应十分之好,他仔细听着对方的呼息声,绵长稳定,偶尔会因为佟方欢快的笑声,而稍稍加快了一些。
他细细数着那呼吸的节奏,耐心地等待佟方结束在他房里的这场宴会,夜深人静时,才是下手的好时机。届时佟方与他里应外合,应当就能轻易击杀此人。
在乔大山到来以前。
当月走到了夜空正中之时,佟方等才结束这次愉快的话会,他听见床内人发出一点不满的抱怨声,声音暗哑低沉,彷佛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他的师弟则语气带着一点骄纵不满,脚跺了跺地就跑出了房间。这让他有些讶异,佟方在外人面前,从来不露这样的本性的。
难道此人比较不同?
这让他联想到自己。
面对乔大山,他好像也变得不太像他自己。
他有了喜欢的东西、喜欢的生活方式、喜欢的人生。
过去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彷佛是没有颜色的记忆,苍白一片。
而他不过在那木屋待了半年,却发现了完全不同的自己。
人生并不只有杀戮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到现在才明白。
手上沾着剧毒的暗器突然有些烫手。
他确实可以在乔大山来之前杀掉这人,完成任务。但之后呢?
这人对师弟来说应当很特别,说不定佟方从此将恨透自己。
这人和乔大山有约却死在自己手上,若被发现是自己下的手,乔大山、乔大哥又会如何做想?
夜风轻拂,他觉得有些冷。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完成任务。
潜入的时候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到距离床很近的地方时,他正想出手,却远远地,听见佟方骂骂咧咧回来的声音。
他稍一犹豫,往后退了一步。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破风之声直冲他面门而来,他侧脸一避,那暗器断了他鬓边几缕发丝,掉落地面。但第二枚早已紧接而来,这一次他没有完全躲过,那暗器擦过他的肩头,削去整片衣物,以及他肩头的血肉。
那暗器长得,与他藏在袖中的,一模一样。
床上的人坐起身来,掀开了床帷,就着窗外月光的照射,他看见了一个戴着半张鬼面具的人。
「如果你方才出手,就不会死了。」鬼面具这么说道,「是你的犹豫害了你。」
「师……兄?」他按住伤处,低低说着,「是你要、杀我?」
「果然瞒不过你。」那人揭下鬼面具,露出一张温和近人的笑脸,正是常影无疑,「师弟,你变了。」
「是教主、要杀我?」
「是。」常影叹了一口气,「你是教主极看重之人,若能完成任务,下任教主之位,非你莫属。可……你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一旦错失,很多事情都回不了头的,你可明白?」
「若是、过去的我,你哪里还有命在?教主不杀我……就杀你?」曲正风摇摇头,「教主不应当杀你。」
「为了教主,就算献出我的命又何妨?」常影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益发地温和,「教主说的,就是绝对。」
「太不值了。」他皱起眉头,「为了测试、而付出性命……」
「值得的。」常影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将手掌抵着他的眉心,「师弟,你的命是教主给你的,现在,就还回来吧。」
「……」剧毒逐渐麻痹了他的知觉,这是他的常用武器,他自己知道那毒素散布得有多快,他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他只感觉到内力让常影源源不绝地吸取出去,或许不只是内力,他的生命也是。
在江湖当中神秘恐怖的魔教光明右使就要死在这里,被自己教里的人背叛,死得无声无息……不,背叛的是他自己,常影说得没错。
他早就已经,不想杀乔大山了。
不想再杀人了。
隐约之中,他好像听见师弟佟方冲进来的声音。
那没什么大志气,以吸尽天下英雄内力为目标的懒惰师弟,应当不知道常影的计划吧?
那个人太危险了,师弟这样胡闹,说不定会无意中得罪了他也说不一定。
原来这个局并不是为了乔大山设下,而是为了他自己。
如果他不来,或他来了却能一如往常地狠心下手,那他就还是那个无心冷情、被称为鬼的光明右使。
但他再也不是了。
这样……也好,虽然他就要、死了。
他好像听见了哭声,师弟大概又哭了。
在死之前,他想起了乔大山的脸。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
有人发出一声叱喝,常影抵着他额心的掌挪了开来,他却已经虚弱得再也支持不着自己的重量,往后仰倒。
一个怀抱接住了他。
那胸膛宽阔厚实,彷佛一堵高墙一般。
他心里一震,却被快速点了睡穴,再也没有了知觉。
五十六
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小木屋当中。
曾经发生过的事彷佛是黄粱一梦,他就像刚刚从恶梦中惊醒的人,在黑夜当中得到片刻的平静。
不过那并不是梦。
肩上的疼痛提醒着事实还是事实,他倒抽一口气,想着要起身查看伤势,却在半挺起身时,又虚弱地倒了回去。
对他来说彷佛是天生就拥有的内力一夕之间完全失去,他散功了吗?变成常人了吗?死了……吗?
喀地一声,有人燃起火折,点亮蜡烛。
烛光摇曳中,他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靠近过来,
「阿曲。」那个人说,「感觉怎么样?」
是乔大山的声音。
他勉强着自己想要睁开眼看清对方,可眼皮重得像是吃了一大包蒙汗药,「糟透、了……」
「我想也是,你的内力,都枯竭了。」乔大山将蜡烛放到桌上,自己则坐到他的身边,用大手揉着他的头顶,「我能救你。」
「要、怎么救?把你的、内力给我?」他嗤笑一声,「不、不必,我、身为光明右使,满手血腥,满身罪孽、死而、无怨……」
「笨蛋。」那人捏了他的脸颊一下,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孩童一般,「好死不如歹活,你这样没有生气的样子,我就算有心想救你,也没劲儿了。」
「就算活着、亦不过、行尸走肉。」他闭上眼睛,「乔、乔先生,我、原是来、杀你的。蒙你不弃,还愿意与我、交个朋友。今生能、得友如此,已经,没有遗憾。剩下的时间,就让我、一个人度过吧……」
他听见男人切了一声,像是生起气来,他却觉得很高兴。这世上,有一起长大却对他毫不如情的伙伴,也有只相处半年,却待他如挚友的陌生人。
他放松了自己,死很可怕,但他从身旁这个人的身上,得到了勇气。
可乔大山却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人。
他感到男人仍紧盯着他看,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龙儿,我想救他。」
「吾知道。」
「阿曲其实是个好孩子,好不容易有点儿人气了,琴也弹得很好,可以跟你合奏了呢。」
「嗯。」
「龙儿,你怎么看?」
「确实是个好孩子,死了、倒让人惋惜。」
「咱们救他吧?」
「噗,你都这样子了,难道吾还会拒绝你吗?」
接着有人恶作剧似地捏住他的鼻子,令他因为缺氧而张开了嘴,并于此时,以口对口的方式,将内力渡给了他。
那温暖如午后阳光的内力,不是乔大山又是谁?他心里一叹,睁开眼睛,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对方推开自己:「不要、浪费了、你的内力。北冥神功、太霸道……会、会拖累你,和龙先生。」
「哈,阿曲这你就有所不知。」男人笑着说,「龙儿可是古墓派传人,这世上若有人可以救你,非《玉女心经》传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