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十二,你多大了?”
“回小王爷,属下廿五已满。”
“卫十二,你武功高强不?”
卫十二看了朱小王爷一眼,道:“比起主人,还是差了许多的。”
“那你想不想练武?”朱振梓又道,“你如果愿意跟我去京城,我把天下最好的师傅给你请来。我的武功就是他们教的。”
“小王爷的好意属下心领了。”卫十二推拒道,“练武不似挑瓜捡枣,见一个拾一个。”言下之意就是,小王爷您的武功其实就是照猫画虎,遇见真把式了还是不行。
“哎!所以才要卫十二你这样的人来保护我啊!”朱小王爷道,“小王爷我不但体恤贤才,而且床第之间也定比小舅有情趣的多。”
“……”卫十二这次倒不再答话了。
过了三刻,只见芮铭一人从屋子里出来,
“咦?郑七和十一呢?”朱振梓看了一眼屋内,空了。
芮铭似笑非笑的扫了朱振梓一眼,伸了个懒腰冲卫十二道:“走,今日咱们去逛逛。”
“是,主人。”
两人出了客栈,一前一后,在大街上晃悠。
朱小王爷自然紧跟其后。芮铭今儿倒不烦他了,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问了路人永州最好的制衣坊,大摇大摆就带着依旧穿着黑色短打的卫十二直奔过去。
那制衣坊上下三层,临界而建,三个饱满洒脱之字书于牌匾之上:“锦绣坊。”走进了可看到落款乃是“逍遥侯温如玉”。
进去一层,中间两派乃是多款棉布布匹,柜台之后则摆满了颜色纷呈的各种绸缎。店内进出客人络绎不绝,生意确实不错。
小二也是机灵,见了芮铭气质不俗,身后还带了两个跟班,连忙上前迎接。
“可有成衣?”芮铭环视后问。
“有有,二楼乃是成衣,还有裁缝,可根据客人尺寸改大小。”小二笑着回答。
“嗯。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我们慢慢选。”芮铭出手倒是大方,便说着一两银子就打赏了小二。
永州地偏,寻常家庭一年花销也只三两银子多。小二见了那赏银,连声道谢。知道来人不俗,便连忙叫旁的从后面唤了掌柜。自己引了这三人直上了三楼雅间。
那三楼设计也算奇巧别致,被来去隔成许多错落的小间,屋内摆设大方风雅,更是设了单独换衣试料的暗房,可供客人使用。
三人在里面等了不到一会儿,掌柜的就进来。
“不知是哪位客人要定成衣?”
“哦,给他买些衣物。”芮铭指了指站着的卫十二。
“咦?”朱小王爷本无聊的打着哈欠,听见了这话,一下子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了卫十二两眼,“不错啊,小舅,他那身体修长,腰臀也是挺翘有力……”说了一半,“啧啧”两声。
“真是惯的你。”芮铭皱皱眉头喝了口茶。
“京城那个贵族子弟不会这些呀。”朱小魔头嘿嘿笑道。
“既然如此,那一会儿你来结账吧。”芮铭道。
“这有什么问题。不就是几套衣服吗?能要几个钱。”
卫十二还是低垂着头微微站在后面,仿佛他们说的于己无关似的。
掌柜的已经唤了裁缝上来量了卫十二的尺寸,下去选些样衣上来。
“不知道客人喜欢什么颜色样式的?”裁缝问道。
卫十二思索了一下,最后道:“黑色,打斗时方便的款式即可。”
“不准。”芮铭把茶杯重重放下,“黑色衣物皆不要。短打劲装也不准穿。再选!”
裁缝愣了,看看卫十二,又看看芮铭:“啊?那……”
“是。”卫十二又想了很长一会儿,才道:“那便暗紫、深褐。款式……胡服即可。”
“亦不合适。”
裁缝额头上有了汗:“那那那……”
“真是个木头。”芮铭叹气,“振梓,既然你给钱,你便帮他选选。把京城那套纨绔子弟的风范使出来。”
“谁纨绔了……”朱振梓嘟嘟囔囔道,“裁缝。我跟你说,此人身形较好,平日里自然是浅色简单款式更衬托气质,然而若是出席重要场合,比如朝拜天子,宗族祈福,婚嫁丧娶……自然是各种衣物都办置才妥当。且我瞧着你家各种冠做的亦是精美,定要配上几个。”
裁缝听得更是汗颜,心道:我哪儿知道这位什么衣服都没有啊?
朱振梓遂跟着裁缝下楼选了几套款式。
“主人,其实属下也没什么机会穿那些衣服……”卫十二过了一会儿为难道。
芮铭瞥了他一眼:“你又知道没什么机会?”
卫十二不再说话,只在芮铭身后抬头,看着芮铭的背影,眼神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便陆续有人将各种衣物送了进来,芮铭便催了他去换。卫十二进了暗间,过了好一大会儿,才低头走了出来。
他穿的乃是直裾浅蓝色深服,腰间简单系了个丝带,长袍大袖,本身冷冽的气质,这番下来反倒显得有些神似摘星仙人了。
“嗯。不错嘛。”芮铭本就见过他穿这种衣物的,满意点头,“再换换。”
卫十二又连续换了几套,皆是些日常衣物,不是深服便是直缀,偶尔送上几套深色系的窄袖,穿起来也显得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风味。
朱振梓早就从楼下回来,看了卫十二这样子,也嘻嘻哈哈的拍手,连番点头。
一会儿从楼下由掌柜的端上一套衣物,单看绣工已经美轮美奂,再看各种搭配之物,亦是不俗。卫十二拿着衣服去试了。
朱振梓在一旁看着道:“小舅,你看这套吧!肯定迷死了你不可。”
“看了才知道。”芮铭笑道。
然而这一下子等的,芮铭的茶都喝了三四杯了,方才看到卫十二掀帘子出来。
“主人。”卫十二的声音有些绷紧,似乎有些紧张。
芮铭却一下子停了呼吸。
连朱振梓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没了声响。
只见卫十二发髻插祥云玉簪,头戴双凤朝鸣金冠,身着暗红色长中衣,外穿深红色交领大袖长袍,领口和袖口装饰着金丝紫边回纹宽边,暗红色绣花宽腰带,黑色绣花蔽膝。仿佛梦寐之时方才能遇见的寒梅仙人般,雍容华贵,冷冽孤傲。
那套衣服,平常人家是用不上的。若不是贵族皇亲,谁能找到合适的场合穿着。然而卫十二却有这般的气质,便是这样的衣物,穿在他身上也是合适万分。
芮铭从惊艳中回神。
心里暗叹朱振梓不愧是纨绔子弟,品味非凡。
想着便顺势去瞧朱振梓,却在看到了朱振梓盯着卫十二的眼神之后,心中一惊。
芮铭很熟悉那个眼神,他在铜镜里,从自己的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那分明是几个月前刚对卫十二有了兴趣时的自己的眼神。
34.欺瞒主上
衣服叠了几摞,从里衣到外套,从簪子到软鞋。
来去自是花了不少钱。
朱小王爷听了价格,眉头也不眨的下去结账。京城的纨绔子弟做派一览无余。
卫十二换回了黑衣短打,默默站在一旁。芮铭坐在前面和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说掌柜,门口那块儿牌匾倒是写的不错,一看就是大家笔法。”芮铭不经意道。
“噢,您真是有眼光。那可是皇亲国戚的墨迹啊。”掌柜笑道,“温侯爷您知道吧?”
“温侯爷?谁呀?”
“逍遥侯温如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听我们东家说,当初这锦绣坊开业之时,温侯爷还入了股的呢。”
“哦……你这么一说,如雷贯耳。他住永州?郡城里有府邸否?”芮铭又问。
“有有,客人抬脚转弯儿就能看到。不过温侯爷住逍遥山庄,每月十五有大集市的时候,应许会到城里来住上几天。这两天估摸着也快到了吧。”
“呵呵,兴许还能遇见呢。”芮铭瞧了卫十二一眼,笑道。
卫十二莫名。
三人领着送货的伙计回了客栈。
禇十一与郑七已经在客栈等候多时,芮铭避了其他人,与二人交谈了一会儿。出来后,也不多说什么。
看看天色已晚,便转身回房间。
路上遇见朱振梓,朱小王爷聒絮如往,上前就道:“小舅,把卫十二给我——”
芮铭挥手就点了他的哑穴,走了两步,回来冲朱振梓道:“要想要卫十二,先打过我再说。”
朱小王爷在后面抓耳挠撒。芮铭倒冷笑着回了房。
卫十二已在屋里摆了晚饭,正等着芮大堡主回来。芮铭笑着坐下,心情倒似十分之好,看他还站着,便道:“十二,来,坐。”
卫十二后退鞠躬:“于礼不合。”
芮铭的笑容微僵:“你不是没吃饭么?一起吃吧。”
卫十二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芮铭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命令你坐!”
“……是。”卫十二起身,在芮铭下首坐下。
“来来来,多吃肉。”芮铭夹菜给他。
“多谢主人。”卫十二拘谨道。
“再吃点青菜。”芮铭乐在其中。
“多谢主人。”卫十二不自在回道,他不敢坐全,微微斜着身。心里倒十分纳闷芮铭的想法。
又是买衣服,又是同桌吃饭,仿佛是在对自己献殷勤一般。只是又有什么难处需要对影卫献殷勤?
他倒不明白芮铭的心思了。
“十二,你是十岁入的暗西厂吗?”芮铭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卫十二的思路。
卫十二回神,不懂为何芮铭突然起了此话题:“是,属下十岁入得厂。”
“那倒是和其他人不同。”芮铭又道。
卫十二微微怔了怔,想起厂内那些个不满周岁的孤儿们,低声道:“是的。”
“你是怎么会来到芮家堡的?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都记得否?”芮铭又问道,有些探寻之意。
卫十二抬头,看着芮铭。
如何入的芮家堡,行录上早有记述。家中有谁,又有什么关系?
探寻此事作何?
半晌后,他垂下眼睛道:“属下当时似乎是被人牙子拐了的,之前的事情都是零零碎碎,不太清楚。醒来就已经在暗西厂内了。”
腊八下雪,父母带了他上街买些年货裁剪新衣,被人寻得,搏斗后,父母都挂了彩,他被人掳走。
“至于家人么……”卫十二摇头,“都不记得了。”
家里有爹爹娘亲,亦有一弟。母亲爽直,父亲潇洒,弟弟小了许多,当年仅三四岁而已。
芮铭脸色变得阴沉,又哑着嗓子问:“卫十二,你识字吗?”
识字?
卫十二摇头:“属下不识字。”
芮铭正在夹菜,筷子在空中一顿,接着放下碗,“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卫十二连忙放了碗筷,躬身站起来:“主人……”
“你撒谎。”芮铭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卫十二心里一惊,跪地道:“属下不敢欺瞒主人。只是影卫等皆不应识字……属下怕受责罚……”
“只有这一句谎话?”不用抬头,芮铭的怒意已让卫十二感觉头皮发麻。
“是,属下不该欺骗主人,属下识字。”他只能硬着头皮道。
“十二,你真不记得你的家人否?”芮铭又问。
“……是。”犹豫久久,卫十二最终只能道。
“很好,很好……”芮铭喃喃两句,站起来往寝室走了两步,道:“既然如此,你便跪着直到想起来为止罢!”
“是,主人。”卫十二跪的笔直,恭敬回答。
又惹得芮铭怒气涨了几分。甩袖挥灭了厅里的灯,转身就进了寝室,反手还把门狠狠地关上。
十二也不敢抬头,听着芮铭关门的声音,心下有些惶然。
影卫皆是孤儿弃子,尚有亲人在世乃是大忌。一旦发现,势必斩草除根。
他怎敢如实回答。
父母姓甚名谁本不记得,连样貌都模糊不清。时过境迁十六年,家中亲人都已经忘记他,他又怎能让无妄之灾毁了家人的幸福。
天色渐渐黑暗。
卫十二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疲惫不堪。
35.冷酷温柔
芮铭躺在床上,许久没有睡着。直到外面打更的敲了梆子,他那口恶气才消了一点儿。
明明已经让影卫去查了卫十二的身世,温如玉十六年前确实丢了个孩子,样貌形容也与卫十二及其相似。
按理,他就应该直说让卫十二了解清楚。
但是他偏偏选了最刻薄的方式,旁敲侧击的去问十二。暗西厂内的规矩他并非不知道,那规矩与芮家堡的规矩还不一样,乃是训练死士时根深蒂固植入他们心里的信条。卫十二不敢告诉他实话,他亦早早料到。
受了十六七年非人折磨,卫十二不记得,也实属情理之中。
他却偏偏乱了方寸。
一边不想让十二直到自己的身份,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怕他知道了真相,就再回不到卫十二的壳子里了。
一面又看了这样的卫十二生气,恨不得让他知晓父母兄弟,让他变得鲜活动人,一如在风雨落下那个小暗室里,又如在岩洞里……
借了机会去罚卫十二。
不为别的,只为让他记住他的身份。
让他知道,究竟谁才是他能依靠的。
芮铭在床上翻来覆去,种种思绪扰着他无法入睡,卫十二还在外面跪着,安静极了,他又是矛盾又难受,直到天色发白,才恍惚的睡了。
醒来之时,太阳都升了老高,许是快到正午。
芮铭连忙站起来开门,就看见卫十二还跪在那里,眼圈发黑,笔直的肩膀手臂正在微微发抖,嘴唇已经发白发紫,心里就钻心一痛:“你……”
卫十二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芮铭一眼,哑着声音疲倦道:“主人。”
因受罚时不可运功护体,这一夜对卫十二来说十分难熬。一片漆黑中,连屋顶梁上老鼠啃食的动静都一清二楚。走廊里脚步声,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有下一次的打更声,还有夜里起夜的声响。
膝盖,一点一点的发痛,接着如针刺般的疼痛发麻,再然后膝盖骨好像要被压碎了般的难受。一切都被缩小,只有那两个着地的膝盖被无限的放大,在那扭曲狰狞到无以复加的痛苦中伴随着僵硬的身体所带来的疲惫酸痛,最终变成为不正常的痉挛。
在几乎不会流动的光阴里,卫十二被折磨的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暗西厂内。
最早进去的时候,就是每天练习跪姿。膝盖下的东西永远在变,今天也许是青砖,明日也许是石子,后日就可能是锁链、碎瓷片,钉子渣……一跪就是六七个时辰,跪出了血,跪瘫了腿,也得跪着。跪不住的拖出去就永远消失了。后来还加了背诵死士训条,条条都是教人如何忠诚和服从自己的主人。背的越快越好,受折磨的时间也就越短。少时“只有主人方才能拯救自己”的想法,就烙入脑海深处,无法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