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铭还是你的主人吗?
卫十二站在房门外的时候,扪心自问。
“属下卫十二奉命前来。”他在门外道。
“进来。”里面传来简短的话语。
推开房门时,他竟然有一瞬间的仓皇无措。
房间很大,层层幔帐中弥漫着迷迭焚香味。暗红色的雕花檀木床上,有人半躺其上。
卫十二躬身行至床前,一扫衣裤,已经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青石板膈的他膝盖生痛。
“属下拜见主人。”
床上之人动了,缓缓坐起来。
卫十二静静跪着,直到一双穿了白色缎子袜的脚摆致矮踏上,他才跪行一步,将地上的黑色云底布鞋双手捧起,仔细穿在那双脚上。
鞋子刚穿妥,脚尖一抬,已经勾着他的下巴仰了起来,卫十二顺势抬头,瞧见芮铭瞧着二郎腿,正面无表情的瞧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目光一对。
卫十二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伏地道:“属下冒犯,主人恕罪。”
芮铭过了许久才淡淡的开口道:“你太拘礼了,以前如何,现在便如何。”
“是。”卫十二答道。伏地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芮铭才道:“你那伤,下去找人好好包扎。”
“是,主人。”
“这次你劳苦功高,拼死护主,应当奖励。”芮铭道,“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定满足你。”
劳苦功高?
拼死护主?
卫十二低垂的眼睛被什么刺激的一冲,酸涩的闭了起来。头顶论功行赏的人,似乎从来不曾与他有过什么一般。
似乎二人从未曾跨过那道天堑般的距离。
那个曾经耍宝、逗趣、无赖、贫嘴的芮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卫十二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只觉得阵阵凉意从膝盖进了身体,涌入心头,窜入四肢以致于浑身无力。
“主人……”他张口道。
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主人。”卫十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道,“属下想要卸任影卫一职。回归乡邻,做个村夫。请主人成全。”
他话音刚落。
头顶之人的气场猛然冷了下来。
“不准。”芮铭冰冷的声音传过来。
卫十二惊讶抬头,他瞧见了芮铭眼中猛然窜起的森森寒意。
75.两粒解药
芮铭已起身行至卫十二身前站定。
他在卫十二前面站了许久。瞧着垂首跪地的卫十二,冷光晃动的眼睛里不知道隐藏着何种情绪。
“卫十二,你可记得当初你对我发过什么誓言?”芮铭问道。
卫十二一怔,遂毫不犹豫的回答:“属下自今日起,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皆听主人之令。必矢忠不二,全心侍奉主人……至死方休……”
“这便是了。”芮铭颔首,“你自己决定的,便自己受着吧。”说罢转身重新坐于床榻之上,整个人陷入昏暗的阴影之中,“我乏了。你先下去。”
卫十二听得他的话,仿佛浑身被泼了一盆冰水,竟然从内到外的泛出寒意。
“主人。”卫十二又道,“属下……”他咬住嘴,怕把什么软弱的话说了出去,接着道,“请主人开恩,让禇十一退役吧。”
“为何?”
“郑七为主人而死,他临死之前,托属下求主人开恩,给十一解药,去了他每个月身上的苦,放十一走。”
芮铭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是想说什么?”
“请主人开恩。”卫十二叩首。
“除了这个呢?”芮铭问。
“请主人开恩。”卫十二只有这一句低声的请求。
过了半晌,芮铭似乎轻叹了口气,再然后听见“叮当”一响,一个瓷瓶便抛掷在卫十二面前:“拿去。这里有两粒解药,一粒给禇十一,一粒你自己服用。我量没了那毒药的控制,你也不敢怎么样。”
卫十二伸手捏住,深深弯腰叩谢:“多谢主人慈悲。”
他把那瓶子抓的很紧,都快捏碎了一半。接着方才起身,躬行退至门口,将房门轻轻合上。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慈悲吗?
卫十二怎觉得又仿佛回到了当初的芮家堡,他初见芮铭的那一刻?
天已大亮。
禇十一也没换过衣服,狼狈的坐在庭院内发呆。
卫十二走过去的时候,十一正拿出怀里那张染血了的地契,反复看着。
“十二,这写了什么?我看不懂。”禇十一低声问。
卫十二就着他的手去看地契,过了一会儿道:“有房三间半,良田四五亩。在漳州霍阳县清凉村。”
“清凉村……”禇十一在地契后面画押的血红色指纹上轻轻抚摸,低声喃喃,“我得去求主人。我得去那里。”
“我已经求过了。”卫十二从怀里掏出那个瓶子,“这里是解药。你现在就走,越早越好。”
“多谢。”禇十一接过瓶子,摇了摇,不解的看着十二,“这里怎么是两粒解药。”
“是。我怕你服太久毒药了,一粒压不下药性。特地讨了两粒。”卫十二道,“你下山的时候就吃一粒。另外一粒一定要贴身保管,千万莫要弄丢。”卫十二的话漏洞百出,可是已经乱了心绪的禇十一又怎么能听出来?
十一不疑有他,只是点头,将解药收起,道:“十二,谢谢你。老七托我做的事情,我答应了他,就一点要做到。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卫十二点头,送禇十一到山门处,眼瞧着十一的身影消失在山间小路上,方才有些怅然若失的往回走。
“啧啧。瞧这失魂落魄的是谁?”萧方不知道何时站在他的面前。
卫十二抬眼看他,接着又低头径直走开。
“哎,我说,你最后是说了那些话没说?”萧方跟上去问。
“毒尊您好多风凉话。”卫十二回答。
“呵呵,我所说的,可都成了事实。”萧方凉薄的笑道。
“你当时就已知道南宫飞燕的计划?”卫十二一顿,回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问,“你为何不跳明白直说!”
“直说?”萧方挑眉,“卫十二啊,好歹你也知道我是无量神教的毒尊。我还要怎么说才算是直说?怪只怪你自己能力不济。”
能力不济?
卫十二松了手,低声懊悔道:“你说的对,是我能力不济,不能保护主人周全。”
两人并肩行了一会儿,萧方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卫十二默默的想了一会儿:“毒尊,你有好一些的化功散么?”
“你要这个做什么?”
“主人现在的性子是因为练习了无量神功所致,之前没了功力,便恢复常人情绪。我想若用化功散化去他的功力,也许就能恢复。”
“你可真是狠心。无量神功天下难求,你要给芮铭化工却眉头都不皱一下。”萧方笑道,“可惜化功散我有,但是你却万万用不得。”
“为何?”
“无量神功冲破禁制,已于芮铭融于一体,神功在芮铭在,神功无芮铭亡。”
“……那岂非只能看着他这般了?”卫十二低声道,“难道真没有办法?”
萧方突然一笑:“还是有办法的。我今日在山庄内找到了戒嗔的尸体。我猜也许戒嗔给了芮铭什么法子……但是现在的芮铭恐怕也是不回说的。”
卫十二精神一振:“无妨,我在他身边久了,他总会告诉我。”
“你以为他还是以前的那个芮铭?”萧方道,“无量神功会渐渐抹杀他的过往。再过一阵子,恐怕会更加陌生了。到时候他大开杀戒,那……十二,你的时间不多了。”
76.属下知错
未过几日,山下便传来沈灏与芮铭达成协议,后率领众豪杰欲要扯回中土之事,萧方听后便匆匆告别下山追随沈灏而去。
卫十二直到自己体内的毒性未解恐怕瞒不了许久,掐掐算算兴许最多也就是个七八日,后面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遂寻了个借口,安排“七杀”也顺势下了山。
至此,卫十二身边再无熟悉战友兄弟,只剩下无量教众与芮铭而已。
一面担心芮铭的情况,一面又自觉身份不妥,再不像之前那般亲密。卫十二每日便只是在门外走廊里候着,芮铭若传唤,方才进去,若不传唤,他也只是盘查进出之人,不多做其他干涉。
芮铭自那日得了芮惊涛的功力后,竟一直十分安静,并未立即出现特别大的反差。这几日也一直窝在房间里,不怎么出来。偶尔若是出门,也只是偶尔冷冷瞥上卫十二两眼,竟不多话。就算有事也都差遣南宫飞燕、方斩儿之流完成。竟仿佛置他于无物。
卫十二忧心忡忡,想起萧方之前的话,他竟觉得不得安定,有什么事情似要发生一般。
九月十日,无量神教一片喜气昂昂,与卫十二的怅然若失对比鲜明。因了芮铭成为无量天尊的缘故,无量神教再次有主君入住,便计划于本月十五日待芮铭祈天、拜祭后正式临位。
消息一出,各地礼物便纷纷而来。大到七尺血红珊瑚树,小到核雕万马奔腾图,珍奇异宝、锦绣仙药,种种无法逐一描述之物日日呈现过来。
其中不乏西域诸国王公贵族所送。由此无量天尊在西域之地位,可见一斑。
一日黄昏时,方斩儿求见无量天尊,身后还跟了穿着七彩衣服的少男少女。卫十二一间便伸臂拦下。
“毒尊,你可以进去,只是这些人来历不明,需追查后方可拜见主人。”卫十二道。
方斩儿冷笑:“卫十二,此乃佛罗耶国大公进献给天尊的礼物。怎么?你出了贴身安全之外,竟然连你家主人床榻上睡于何人也得管?还是你……”他压低声音,极尽暧昧道,“嫉妒这些少年可以爬的上天尊的床,而你却不行?”
卫十二一僵,遂收臂,退后而立。怔怔的看着一行八人徐徐进了屋子。
那七名少男少女都是人间绝色,面目清朗稚嫩,性格柔和安静,走路间彩衣舞动,仿佛天上的仙子落于人间。
任谁看了,都会怦然心动。
果不其然,方斩儿一行出来的时候,七名少年只剩六位,蓝衣少年被留了下来。方斩儿路过他是,还有意无意的讽刺讥笑。
卫十二哪里还听得到那些,只觉得心被谁揪住,又酸又痛。连脸上都忍不住苍白起来。
夜再深了一些,却还未尽深。屋子里便传来少年婉转断续的呻吟之声。
卫十二靠在廊柱上,瞧着天上欲圆未圆的月亮,状似闲适,却没人瞧见他双手已经紧紧捏紧,自己掐的自己深通。
似乎芮铭以前也是有许多姬妾的。不仅如此,芮铭与芮夕还曾有过长久的关系。只是后来什么时候没有的呢?卫十二倒有些记不得了。在某个时候开始,芮铭似乎就再没找过别人,眼里心里都只有卫十二了。他竟然都不曾发觉?
“啊……尊主……尊主,轻、轻点……”屋子里的少年声音猛然拔高,呻吟出来的话,反而更像情人耳边的呢喃,似乎痛苦却充满了无数的满足和欢愉。
卫十二只觉得自己再忍受不下去,猛然跃起,窜入无量山的深林之中。他在阴影和月光零碎分割的黑林中急速狂奔,直到胸口喘息的要炸了才停下来。卫十二大吼一声,一拳砸向身边的千年老树。一拳下去,留下了深深印记,拳头上也破了口子出了血。他却仿佛未觉。又喊了一声,一拳又砸了下去。他疯狂的发泄着,一拳又一拳。直到手背上见了森森白骨,浑身再无一丝力气,才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他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出声。
然而却在一片银色的月光里,发出了急促的,低沉的,仿佛哭泣般的喘息声……
原来萧方说的对。
有些话若不曾说,以后就再说不出口。有些人当时若不珍惜,以后再没机会了……
第二日天才隐隐发灰,里间的少年才倦懒的撩拨着衣服晃荡出来,路过卫十二的时候,打量他狼狈不堪的一身模样,发出一声嗤笑。
芮铭随后走出房间,脸上是有几分满意的,将那少年送走后,方才回头对卫十二说:“昨天夜里,你不在外面守岗,去了哪里?”
卫十二立即单膝跪地道:“属下失职。”
“我问的是你去了哪里。”芮铭的语气平淡,面容亦无怒气。但是卫十二不知道怎的却听出了他的不耐。
“属下、属下昨夜瞧着月色美丽,一时贪玩,去山林里看月去了。”卫十二道。
“你倒是好兴致。”芮铭将目光移到卫十二搁在膝盖的手上,“看月亮能把手看成这样。你也是好本事。”
卫十二将双手藏在袖子里面,方才低声道:“属下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不但学会擅离职守,说谎也是顺溜了不少。”芮铭截断了他的话,漠然道。
卫十二顿时噤声。却突然被人掐着下巴,使劲挑高了他的脸。
“我说过的话,需要几次你才能记得?”芮铭俯视卫十二,冷漠的问他。“你既然奉我为主,身体发肤都应属于我。没有我的准许,你倒是好大的狗胆,伤了自己。”
卫十二已是喘不过气来,艰难道:“属下……知错……”
芮铭又盯着他瞧了会儿,手里的力气,让卫十二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接着突然撒手。卫十二双膝跪地,急速喘息着。
“如此,你便领上五十杖,以后去外院守卫吧。”芮铭一挥袖,下了判决书。竟是要让卫十二当个普通侍从站于外屋守卫。
“属下知错,求主人责罚。”十二听了呆若木鸡,半晌才颤颤巍巍的开口,“可是……主人……您安危要紧,求您还是让属下留在身边。属下可隐匿身形,不惹您心烦。”
芮铭哼了一声:“主人欢好,你便心中嫉妒,逃离职责。我又怎么能再信你。”芮铭转身回房,再不给卫十二申辩的机会,“无用之人不留身侧。我意已决。你下去领罚吧。”
房门在卫十二眼前合拢。
卫十二眼神暗了下来。
77.天凉好冬
昔日天尊身边红人,如今只落得外院守卫之职。
这世间雪中送炭之人少有,而落井下石则大有人在。自不会有人当面而言,然而来往之人的眼神表情,都已经透露出要表达的信息。
卫十二眼观鼻鼻观心,冷着一张脸皮,当作全然不知。
芮铭仿佛故意要为难他似的,其他的侍卫都有轮岗,只有他一人没有。四个时辰一岗,一日三岗,其他人来了去,只有卫十二一人于外院不得离开。
因不敢离岗太久,只匆匆去吃两口干粮,连水都不肯多喝。再加上之前的伤口并不曾好全,连日不得休息,风吹雨淋,铁打的人也再守不住。卫十二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发烫,也没去细想,满心只在担心芮铭的情况。
待到十一月十三日时,那蓝衣少年又被人带了过来,这次走过卫十二面前时,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眼。
卫十二心里作痛,感觉连四肢关节都痛得发烫起来。他忍不住要去揉搓,却摸到自己滚烫的皮肤,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许是发热了。然而他这边还未曾想完,内院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