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宇也有些恍惚,看着窗外,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
虽然是三个人带一只狗,还是预定了两个双人间。路小宇带着沈千影睡一间,舒明远和商子帆虽说不熟,两个男人却没什么不好将就的。
先把随身的东西放回房间,路小宇站在落地窗前面往下望,从这里可以看到温泉区的大小池子,正是刚吃完午饭的时候,人不算多。
开房间的时候,前台的服务小姐就一再对路小宇强调,狗是绝对不能带进温泉区的。路小宇于是蹲下来,对沈千影说:“你不能进去,不然下午我陪你去山上逛逛吧。”
沈千影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以示自己不屑,他是个成年人了,虽没手却好歹有四条腿,哪里不能自己逛?温泉这种东西他不感兴趣,只是为了陪路小宇来而已。
路小宇他们下楼时,沈千影也跟着下去了,然后独自离开酒店,往附近小山坡上闲闲逛去。
这处温泉是不是天然的沈千影不清楚,周围环境却是很不错的,四周环绕着丘陵缓坡,满眼青绿,中间一片低洼,是大大小小的温泉池子,和气派高大的酒店大楼。
沈千影逛了一圈,找了片草地趴下来,居高临下,正好能看到泡在一个小池子里的路小宇。此时阳光正好,沈千影下巴搭在前爪上,对着路小宇的方向打了个哈欠。
路小宇只穿了条泳裤,坐在池子里靠着背后湿滑的石板,旁边是舒明远。
天气不错,泉水温度也是正好,雾气熏熏然扑打在脸上,身体则被温暖的池水包裹着,十分的惬意。
路小宇仰起头,颈项显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往下延伸,是白皙柔韧的年轻身体。
从舒明远的角度看去,风景极佳。
泡了小半个小时,路小宇起身抓过搭在旁边架子的毛巾将身体裹起来,“师兄,我去逛逛。”
舒明远“嗯”一声,仍是懒洋洋不想动。
路小宇本来是想去找商子帆的,在温泉区里逛了一圈,却没有找到。
路小宇走得有些冷了,将身上毛巾裹紧些,随意往旁边一个小温泉泳池走去。
等走近了,路小宇才注意到那里面还有一个男人闭着眼睛泡着,那男人穿着紧绷的三角泳裤,身材高挑结实。
路小宇觉得他有些眼熟,忍不住又盯着他的脸看。
男人突然睁开眼睛。
路小宇一愣,突然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上次商子帆曾说这个人长得像沈千影,所以路小宇对这张脸就留下了印象。
知道对方身份之后,路小宇觉得不自在起来,还是礼貌地冲对方点一下头,然后披着毛巾离开了。
晚餐是在酒店前面的大草坪上面吃自助烤肉。
沈千影趴在桌子边上,啃着碟子里的烤排骨。
路小宇听旁边一桌有人说,最近有个剧组在旁边山上取景拍电影,就住在这间酒店里。女主角是个最近挺红的女明星,叫方琳的。
路小宇想起了下午见到的朱公子,觉得明白了什么。只是想起了朱铭添,便忍不住想起商子帆那句话,路小宇开始回忆沈千影的样子,却觉得记忆已经模糊了,只剩下几张冰冷的照片里,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
沈千影正啃得满嘴是油,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一圈嘴唇。做完这个动作,他突然发现路小宇正低头看着他。意识到刚才自己那个动作竟自然地跟一只真正的狗一般,沈千影不由有些僵硬。
路小宇却没有注意到沈千影的僵硬,只习惯性地扯了卫生纸帮他擦嘴。
沈千影没了胃口,抬爪子把面前的碟子推开。
“不吃了吗?”路小宇问,然后拿起桌上一个扇贝,用筷子把肉夹下来,递到沈千影嘴巴,“这个吃不?”
沈千影垂下眼皮看了一眼,张嘴吃掉了。
商子帆突然拿了一杯酒起身,“我过去一下。”然后往着角落一桌走去。
路小宇看他走到那五、六个人面前,然后低下头对着中间一个四十多岁的戴着帽子的男子说了些什么,然后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路小宇回过头来,又夹了切成小块的烤羊肉,喂到沈千影嘴边。
酒店的洗澡水又大又热,这么雾气腾腾从淋浴喷头里喷薄而出,路小宇舒爽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洗完澡,干脆穿着泳裤把沈千影拖了进来,一起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使劲给沈千影从头到尾洗刷了一遍。
路小宇逐渐从那一夜的尴尬中缓过劲来了,现在给沈千影洗澡时,又会漫不经心的跟他聊着天。
路小宇说:“我发现那个朱公子和那个女明星方琳,在这个酒店里面偷情。”
沈千影忍不住抬眼皮白他一眼。
路小宇跪在地上,一只手环过沈千影的头,绕到另一侧去搓泡泡,说:“那个朱公子其实长得还不错,可是也真够大胆的,被记者拍了怎么办?”
路小宇赤裸的胸口就这么白花花的在沈千影眼前晃悠,胸前两点,在热水冲刷下,嫣红挺立着,随着动作好几次险些蹭上沈千影的鼻子。
沈千影忍不住舔了一下鼻子,然后抿抿嘴唇,闭上眼睛。
洗完澡,路小宇穿着睡衣顶着自己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沈千影吹毛。
有些突然的,舒明远过来敲门,“商先生在这边吗?”
路小宇愣了一下,“他不在,怎么了?”
舒明远说:“哦,大概是失踪了。”
路小宇给商子帆打电话,发现他手机根本没带着,扔在了房间里。
商子帆是个成年人了,晚点回来或是彻夜不归也都是平常的事情。沈千影觉得没必要管他,何况这外面算不上荒山野岭,也都是黑漆漆的坡道小路,要找人并不容易。
路小宇多少有些不安心,翻出抽屉里的手电筒,披了件外套,“我去看看吧,就在楼下看看。”
舒明远也穿上外套,“一起去。”
沈千影也只有拖着尾巴跟了出去,毛还没有干完,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大堂后面,露天草坪上已经收拾干净了,还残留着烤肉的香味。桌椅摆放得整齐,却是一眼能看清,一个人也不剩下了。
出了酒店大堂,只几盏高耸的路灯,照亮了篮球场大小一处花台,再远了便是漆黑的狭窄车道。
舒明远拿过路小宇手上的电筒,仿佛散步般,和他并肩往外走。
“小宇,”舒明远突然叫他的名字。
路小宇仰起头,“嗯?”
“读博吗?”
这问题路小宇听很多人问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答道:“不读。”然后又补充道,“我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再读下去了,早点工作吧。”
舒明远淡淡“嗯”了一声。
路小宇本来想问:师兄你呢?明年毕业了怎么打算的?但是身边的沈千影突然往前窜了两步,然后往着路边的矮山坡上跑去。
路小宇只得跟了过去。
商子帆一个人坐在树林里的草地上,酩酊大醉酒气冲天,沈千影想假装闻不到味道都很困难。
路小宇去扶他,“怎么醉成这样?”
商子帆撑着眼皮看了他很久,说:“小宇啊。”
路小宇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商子帆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张嘴说话就是浓重的酒气,他说:“小宇,今天那个导演,我认识的。以前他还说我:年轻人不错啊,挺有灵气的!嘿嘿。”
路小宇被他熏得头晕,让舒明远帮忙把他扶起来,一边随口回答他,“嗯,这导演眼光不错。”
商子帆又笑了两声,“结果你知道他今天跟我说什么?他说,那个方琳啊,演技确实不怎么样,但人家朱公子出得起钱捧她啊;你啊,有本事也去找个朱公子,下部戏就找你拍行不?”
路小宇听他说得难过,动作顿了顿。
舒明远蹲下来,“先背他回去。”
路小宇扶着商子帆,让他趴到舒明远背上。舒明远双手拖住他大腿,站了起来。
商子帆趴在舒明远背上,嘴里一直含含糊糊发出声音,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在哭。
路小宇落后他们一步,沈千影则依然在路小宇脚边紧紧跟着。
回到房间,路小宇说:“让他去我那边睡吧。”
舒明远摇摇头,“没关系。”
商子帆被放在床上,还是很不安稳地磨蹭着动来动去。
路小宇去取了毛巾给他擦脸,舒明远扶着他的腰坐起来,帮他把外套扒掉。
电视一直开着,正在放购物广告,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商子帆脸上闪烁着。忽然,他瞪大了眼睛,一把推开舒明远,跌跌撞撞起身往前面扑过去。
裤子皮带本来已经解开了,他一起身便往下滑落卡在胯间,脚底踩到裤脚,在地上绊了一跤。商子帆却很执着的撑着爬起来,扑到电视面前,用身体挡住电视屏幕,说:“都不要看。”
路小宇手里捏着毛巾,站在床前,茫然地看向舒明远,问道:“怎么了?”
舒明远摇摇头。
商子帆挡不住整个宽屏,只两手环着电视柜,将头枕在了电视机顶上,小声重复着:“别看。”
舒明远从他手臂下面的缝隙还是看得清楚,购物台正在放内裤广告,电视屏幕上,商子帆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三角裤,双手插腰,摆着姿势。
舒明远拿了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路小宇走过去在商子帆耳边劝他,“好了,什么都没了,去睡觉吧。”
商子帆一声不吭,竟然已经趴在电视机上睡着了。
能只穿一条内裤站到镜头前面拍低俗的广告,却不肯脱衣服去陪人睡上一觉。而且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是不死心一定要走这条路呢?商子帆这个人真是有着他奇怪的执着。
路小宇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一会儿想着商子帆艰难的事业,一会儿想着舒明远不知道毕业了有什么打算,一会儿又想自己毕业论文还没动笔,最后却是想着沈千影怎么办。
沈千影身上毛厚,睡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把被子掀了,翻个身仰在床上。
路小宇怕他感冒,又扯回被子帮他把肚皮给盖住。
第二天已经没了泡温泉的兴致了,上午起床,路小宇和沈千影绕着酒店逛了逛,然后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吃完午饭就回去。
商子帆一觉睡到了中午,睡醒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隐约也知道自己大概是给路小宇和舒明远添麻烦了。
回去时依然是舒明远开车,商子帆和沈千影坐后座。
狭窄的山道上,前面一辆车突然临时猛打方向盘,想要调头。舒明远踩了急刹车,沈千影没趴稳,一头从座椅上滚了下去。商子帆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慢了一步,只扯了一把毛下来。
沈千影痛得全身哆嗦了一下,趴在脚垫上一时没爬起来。
车门险些擦到,对方那辆车也停了下来,车窗落了一半下来,路小宇注意到是昨天见过那位朱公子,副驾驶坐了个女人,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了半张脸。
朱铭添抬起一只手搭在车窗上,道:“不好意思,没挂到吧?”
舒明远没说话,商子帆把车窗开个缝,偷偷扔掉手里一撮金毛。却不料山间风大,那轻飘飘几根毛被风一吹,正好落在朱铭添嘴边上,他一说话就吞了进去。
朱铭添呛咳起来。
路小宇一愣,猛地回过头看向商子帆。商子帆有些尴尬,将车窗关了回去。
沈千影缓过劲来,跳回后座上,埋着头寻找被扯掉毛的那块皮肤。
既然没有真的发生擦挂,舒明远发动了汽车想要离开,几乎就在同时,后面传来激烈的按喇叭的声音。
舒明远抬头看后视镜,见到一辆大货车失控般冲了过来。连惊慌的时间都没有,舒明远猛打方向盘往山路下冲去,可同时依然感觉到车后段被猛推了一下,而旁边,朱铭添驾驶的另一辆车则整个翻了个个,被撞翻到山路下面。
好在都是缓坡,两辆车滑了一段距离都停了下来,顿时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静。
路小宇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死神来了。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毫无预兆,短短几秒之间就尘埃落定。
但是路小宇没有昏迷。
他在前座,而且绑着安全带,他的伤算是轻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动不了。他看到救护车来接他们,看着商子帆的裤子被血染透,看着朱铭添满脸鲜血双眼紧闭,最后看到沈千影一动不动毫无声息,被人放到了一边。
路小宇没办法喊人救沈千影,即使他能喊出来,也只会有人让他安静些,这时候一只狗的性命跟人命比起来太不值价。
舒明远和路小宇只受了轻伤,商子帆也没有生命危险,在这场车祸中,唯一丢掉性命的,只有一只养了多年的金毛犬。
路小宇坐在病床上,有些恍惚,突然想起这是第二次听到沈千影的死讯了。那时候似乎并不是太伤心,沈千影对他来说也就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就那样结束呢?为什么偏偏又要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让沈千影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朝夕相对的亲人呢?
路小宇把头埋到膝盖上,突然就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来,怎么都停不下来。
舒明远坐在床边,抬手轻轻摸他的头发,温暖的手掌最后停留在他的颈后。
路小宇坚持把大狗的身体火化了与沈千影的遗体葬在同一个墓里。对他来说,墓穴里冰冷的骨灰并不是他的哥哥,那只总是跟在他腿边,每天都叼着烟让他给点烟的金毛犬才是真正的沈千影。
商子帆还没有出院,路小宇回到家里只剩下一个人。
之前每次回来,总是忙着做饭、喂沈千影吃东西,之后还得给他洗澡、吹毛。到现在,第一次没事可做,坐在冷冰冰的饭桌前面,一动不想动。
路小宇突然站了起来,挽起双手的袖子,开始打扫屋子。他打扫得很认真,每个角落都仔细扫过了,阳台上还晒着衣服,路小宇全部收了回来,叠好了放在床上。
床下面似乎堆着什么东西,扫把伸进去哗啦一下推开了什么然后又动不了了。
路小宇跪在地上,探手进去摸索,抓出来几张碟片。路小宇看着封面白花花的照片,莫名其妙就难过起来,把那些碟片通通掏了出来,码好放进了电视柜下面。
把房间整个收拾好了,最后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打包整理好。明明来的时候没那么多东西,偏偏走的时候却两个包都装不下。
第二天路小宇就去医院看商子帆。
商子帆大腿肌腱断裂,没有生命危险,恢复起来却也很艰难。
本来那年为了和沈千影在一起,出柜后断了来往的父母还是来了,两个老人加上一个姐姐,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路小宇坐下来,对商子帆说:“我要搬回学校了,房子给你留着,等你出院了回去住吧。”
商子帆坐在床上,沉默片刻道:“那是你哥留给你的房子。”
路小宇道:“我是为了照顾阿黄才搬去的,阿黄没了,我不住了。”
商子帆轻声说道:“那我也不住了。”
路小宇本来还想问商子帆的腿怎么样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不是不为商子帆感到难过,可是谁又能体会到他的难过。所有人都以为沈千影早就死了,如今路小宇失去的只是一只狗,可是只有路小宇知道,得而复失,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的好。
路小宇走过安静的医院走廊,进了电梯。
在电梯到达一楼,路小宇走出电梯的瞬间,和两个人擦身而过。
两个人都西装革履,年轻的那个按了电梯,年老的那个说:“太太还在吗?”
年轻人点头,“守了少爷几天了。”
老人略一点头,不说话了。
路小宇走出医院,见到外面守了不少记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焦躁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