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与道——隽隽风尘

作者:隽隽风尘  录入:06-20

回去的路上季青澜变出一盏漂亮的莲花灯提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

“今夜地府开门,污秽气重,你跟着灯光莫要落远了。”季青澜很自然的牵着他,两人变成并行了。

空流摸到怀里的绣囊,递给季青澜:“这是我娘亲给我的,送你一个,我娘绣花可好了。”

季青澜接了,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花可是地府的宝贝,不知道是你娘攒了多长时间的家底,真要送我?”

“嗯,我还有一个。”空流不是没想过他娘为什么要送一双给他,大概也是要让他送人吧,送给季青澜也是送,这妖怪今晚对他很好呢。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展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第十九章

第一块玉得了八张符,就这样空流差不多快累成残废。

季青澜也不急了,毕竟下一块灵血的头绪一点也没有。他这几个月一直在人间晃,逛了大大小小的玉器店,研究过各种各样的人,除了让他头晕眼花外什么都没发现。

于是蛇妖决定和道长一起在人间浪迹天涯,去远一些的地方慢慢走慢慢找,总会找得到的。

山上的妖精听到老大不回来了,这些日子来来往往的把他的洞堵的严严实实,还有几十个回家打包要跟他一起去。眼前浩浩荡荡花花绿绿的人堆让蛇妖大人彻底无奈了,带着这样一群下山都可以平地起个楼开妓院了。

除了胡儿,其他妖是一概不能带的,季青澜吓走了一帮凑热闹的妖精,跟空流一起干脆利落走人了。

走之前又费了一个多月把那八张符布好,同时耳提命面叫那一帮惹祸的祖宗收敛点,别下山云云。

不知妖精们听进去几句,空流讥笑他婆妈,季青澜说这就像皇帝上早朝,屁话虽多,该说的还是要说。道长一身长布道符,背着柄长剑,身形挺拔相貌堂堂,大有侠客风采。季青澜不同于他的一丝不苟,穿着好几层素白单衣,袖摆开口极大,举手投足间能见衣袖层层叠叠飞扬,仿若画上的流云翻卷。他什么也没带,走路也轻飘飘的,满头长发流泻,当真不像人间之物。走到镇子前空流建议他把头发束起来,理由是“绝类妖孽”,季青澜笑的不善,将道长的袖子撕下一圈绑头发。

穿着破衣裳的道长和俊美无双的蛇妖有时会像个衬托,路上会遇到对他们注目的人,不过一人一妖都浑不在意。

广源是一个沿江小镇,镇上的蟹黄包子久负盛名。

季青澜是个有钱的妖,住的山洞里还有一脉宝石矿。道长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比跟师父那老头强多了。同样是浪迹江湖,有钱跟没钱的差别真是犹若云泥啊,果然是傍个有钱人好,道长躺在镇上最好客栈中柔软的大床上得瑟。

季青澜抱着小狐狸出门了,那死小孩蔫了一阵子下山后又活蹦乱跳了,一刻都闲不住,季蛇妖就陪着他到处跑。

咣当当!窗外忽然喧哗起来,响起一连串的鸣锣声。大街上脚步跑动急促,人们兴奋的吆喝:“嘿!跑快点,瞧瞧去!”人群兴奋的声音像潮水,仿佛一瞬间都聚到街上去似的,空流打开窗子看见两个褚衣衙役牵着一个戴囚枷的女人,女人脚上还拴着一条黑狗。衙役领人在前,人群紧跟在后,能看见许多人一脸隐秘兴奋的猥琐,还有许多人拿棍子捣她,有几个小青皮大笑着专戳她下身。

季青澜看那个女人难受的蹲下来,人群又爆发一阵哄笑,黑狗冲人吠叫,绕着女人的脚一圈圈打转。

女人很快被人圈围个严实,空流虽是在楼上,但因离得比较远,角度又偏,这下是完全看不清了。关上窗,道长决定下去看一看。

楼下的席位空了大半,有许多满桌上菜还没怎么动。掌柜的靠着门面伸头往人群的方向探,见空流下来一脸笑意的打招呼:“道长!你也是下来看王氏的么?”

空流不解:“那个游街的女人是王氏?”

“对喽!这个王氏啊,不守妇道跟狗通 jian!州府大人下令让她在各个县镇游街示众,当众表演,以儆效尤!”掌柜嗓门极大,激动的口水横飞。

空流皱着眉,顿时面色发青带着怒意,大步出去走向人围。

表演果然已经开始,衙役神气的指挥狗,那狗看看女人夹着尾巴往后退,嘴里呜呜的求饶。衙役又呵斥一声,狗急得原地打转,女人只着一件白囚衣,首如飞蓬,身上满是污迹,囚衣破的厉害,露出白花花满是伤痕的大腿。

人群勾着脖子等,衙役喝一声,底下就叫好一声,黑狗被人群雷鸣般的呵斥吓得不轻,昂昂惨叫。

季青澜注意到黑狗的下体已经赤红,八成是被灌了什么药。

果然不多久黑狗就撑不住了,嗷的一声上去扑到女人。女人踉跄的摔倒,随着她衣服的撕开众人的哄笑辱骂越来越大,那女人眼睛无神的望天,献祭一般带着淡漠的悲意。

哗啦一声,空流实在是盛怒了,上前割开了女人和黑狗的枷锁,迅疾地抱着人就走。

道长的本事跟妖魔斗还凑合,跟人斗就显得力不从心。他那柄剑斩妖除魔是利器,对着人那纯粹就是一柄大而无用的钝剑。他不可能去杀人,抱着个女人轻功水准也大大降低,本来跑路就不快,那条狗还对他们嗷嗷紧追,成功地引领着人群也跟在后面对他们喊打喊杀。

气喘吁吁的跑到墙根下,道长看看怀里的女人,还是决定不施咒。法术什么运用都需要人强悍的承受能力,道长被训练了二十年,一开始苦哈哈的都想去死,比如说移形换影,你得承受瞬间压迫心脏的巨大风力和压迫感,没有道行的人五脏六腑从嘴里吐出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这女人这身板,用咒八成会变成送她一程。

道长在两人身上洒了一大把除味粉,那条狗的鼻子太要命了。隐约又听见人声狗吠,深吸一口气,得嘞,继续跑。

作为一个身体强健跑路飞快的人道长无疑是成功的,两人很快摆脱了追兵,停在河边歇脚。

女人一直没说话,只在道长抱着她跑的途中抬头看了一眼。余下时间就紧紧勾着头,蓬乱的头发下露着惨白僵硬的细脖子。

空流轻轻把她放在石头上,脱下自己的外衫递过去:“你去洗洗吧,我在那边等你,拿着我的剑,有危险就叫我。”

女人前额的头发很长,遮的只见削尖的下巴,此时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偶见天光的一颗眼珠黑亮的慑人。她伸手接过衣裳,也不管空流还在原地没走,脱了衣服就要下河。

罪过……空流对女人的大方有点别扭,赶忙背着身走远。

天上的云一大朵一大朵的让人好想躺在上面打滚,道长仰躺在地上拔草,往上一抛,撒的自己满头满脸。

听见草叶响动,空流转过头,洗干净的王氏裹着他的长袍,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她其实长得还挺好看,但眼神总让人发憷,乍一看你会以为她呆滞的像木偶人,再看几眼又会觉得她在笑,眼里闪烁的东西看也看不懂,久了会有全身毛孔都竖起来的寒意。

她站在空流面前一动不动的低头看他,两人对视一会,道长首先受不了的移开目光。女人很瘦,站在浓翠深染的林间恍若鬼魅。

“你饿不饿,要不咱们去吃点东西?”道长一骨碌爬起来诚恳地建议。

女人不说话,眼珠也不错的一动不动。

……

这种感觉真是好诡异……道长左顾右盼,继续诚恳地笑:“咱们去吃吧。”

……

“你能走吗?要不我还是抱你去?”

……

被女人盯得深深打了个寒颤,道长有股拔腿就跑的冲动。他天生就对不同的气场感应极强,这女人虽没什么杀伤力,虽在大街上被人欺辱的头破血流,但却会让人害怕,起码现在就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道长胆怯了。

他不怕妖、不怕鬼,但会怕备受屈辱而不得解脱的人。会怕他们所遭受的人为的苦难,会让人觉得自己罪恶污秽,会对这个世间失望和抱歉。她身上鲜活的受辱痕迹时时刻刻地拷问着人的良心,会教别人看到罪恶,会发现自己和世间的其他人性沦丧至斯。

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空流只是一个普通的连祖师典籍都背不出一篇的小人物,趋利避害目无法纪,但在这一瞬还是产生愿世间的苦难都加诸己身的祈望。愿朗朗乾坤涤荡人心的怨恨,愿世道清明没有不公,愿每个人现世祥和满足。如此急迫和哀痛,几乎都不像他了。终于明白佛主拈花微笑,一花一叶都是慈悲。

道长伤怀之下连错投了祖师都忽略了。

世间罪恶,他面对女人只有深深地胆怯和愧疚。

那女人还是没说话,不论道长怎么搭讪,她都是低头没反应。道长跟供神似的恭谨着不敢打扰她,其间他想劝女人坐一会,女人一直不动。他甚至预备抱她坐下,但还没走近又被她生人勿进的气息怵的讪讪走开。

入夜天黑的浓重,一大片乌云彻底挡住月亮,像要快下雨似的。

空流被风吹醒,猛地坐起来,发现女人不见了。

季清澜次日中午才等到道长回来。

空流的神色很奇怪,闷闷不乐的样子。而且回来就要动身去林州府,一问才知道他要找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很出名,整个林州府人人都知道她。知州老爷游街令一下,甚至有许多浪荡子一路跟着看。众人明摆着要这个女人被凌虐至死,到后来看的人实在太多,衙役都开始收钱了。

王氏,原是林州府贾人妇。十六岁嫁人,丈夫两月后离家,十年来没回家几次。据说她男人在离家千里的京城另娶了几房,本来是要接她去的,无奈京城距林州太远来回要好几个月,她公婆老迈经不起颠簸不愿离乡,这样拖得一年又一年,公婆越来越老,她年纪也越来越大,男人收了几个年纪更小的艳姬,夫妻本就情薄,那男人似乎也忘了这个糟糠之妻了。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登徒子夜间翻门,但都被她养的黑狗咬出去了。村里的登徒子夜里在她墙上掏了个洞,进去时撞见黑狗正伏在王氏身上云雨。

然后王氏被告发,知州要当堂检测,一开始黑狗只是在王氏脚下对着人吠。有人出了个招把王氏与狗分开,并找那个告状的登徒子当堂强 暴王氏,黑狗大怒之下扑上去咬走伤那人,换上自己乖巧的舔拭王氏身体。

举众哗然。

第二十章

知州大怒之下判王氏巡街,与狗当街苟合,以儆乡民,不死不休。

有时一天要在大街上示众四个时辰,每到一个地方乡人闻风而动,基本上都是万人空巷的局面。人们往她身上砸石头吐痰,故意放其他的狗追着她咬。黑狗一开始不愿意配合,衙役就在它每天的饭食里下春药,药劲一上来畜生定然忍不住,然后王氏与狗就这么表演了一场又一场。

周围都是看戏的人,这种感觉肯定他娘的非常好。

空流有点明白王氏对人的敌意,尽管自己帮她逃了一次表演,但这算什么呢,她血液里都浸满着浓浓的恨意,这一点点迟到的解救根本毫无意义。

想着王氏的眼神,空流心头愈加沉重。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完全看不出生灵的气息,满眼都是荒芜的灰烬?

王氏消失的太诡异,他不能确定那晚他睡着了,好像只是乌云遮住了月亮,芳草带来大片阴影,那女人就不见了。如果只是一阵风,好歹有拂动的踪迹,就算是夜、是萤火、是她洗浴过的那条河,空流找了很久……什么痕迹都没有。

如果不是白昼的事实太刺眼,他甚至怀疑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女人。

季清澜无所谓的跟着他打听,胡儿不知让他给扔哪去了,老实说小家伙不闹了大家都怪不习惯的。

二人走到林州府,王氏的家里早就没人了。院门上挂了一把硕大的铁锁,门前的杂草都长到了膝盖。

也是,她不可能回家。

空流只是因为太无头绪才走到这里。他一路上顺着王氏的足迹往她家走,不用打听也知道什么叫做满城风雨。人们多多少少都有惊异鄙夷和恶心的情绪,换成任何人乍一听到这事神情也不会多好看。

季清澜倒是不能理解,在他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换成他的说法:紫玉不也把你师弟给睡了么,多大点事啊,这些人闲的扯淡吧。

如果事情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你是妖可以不守人的规矩,倘若只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属于红尘中的一部分,她没有力量,怎么能逆世俗而动,人群的习惯必然会把那个特例挑出去。”

“这么说,你觉得王氏是活该喽?”

“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间很让人抱歉。”

季清澜笑,道长你是第一天出来么,再狠的事情我都见得多了。

没找到王氏,二人还要继续找灵血。季清澜这个妖精其实心眼挺好,虽没有主动帮过谁但也从不害人,吃饭住店也都会付钱,和他一起走在暖风熏染的街道,这样做个伴,心里荡漾的都是轻松和乐。

二人在林州府滞留几天,准备启程往南走。季清澜说顺着河一直能走到海,隔着千里的海外,岛上有许多国家,那里的人不穿衣服,妖精也非常野蛮。蛇妖讲到这里撇撇嘴,十分看不上似的。

空流看他的表情哈哈大笑,这个老妖精越来越好玩了。

“你知道么,我有个兄弟在昆仑山,他是只老虎。我们是在同一个池子里化形的,我叫季清澜,他叫周渊停。笑什么,老虎叫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笑,他原型壮的跟头牛似的,化形却十分漂亮,高挑柔韧,特别好看。就是脑子不好使,非跑去昆仑山那个穷山恶水冷的要妖精命的地方去,那个地方你要去过就不想去第二次了,反正有一年我去看他,爬到半山腰就冻得睡着了,那风嗖嗖的,跟刀子似的,褪了小爷一层皮!幸好去之前打了招呼他把我捡回去了,要不然睡到啥时候呢,早成冰条了!

昆仑山上多神仙,妖精在那根本就不敢露面,天上一帮闲着没事干的老头子平时就想找妖精的事呢,更别提你一天到晚在人家眼皮底下逛了。渊停胆就够大,后来告诉我他还是小老虎的时候遇见过一只漂亮的鸡,最后才知道那东西是只凤凰,小凤凰还变成小男孩抱过他。据说飞起来霞光万里的,总之就是很漂亮很漂亮,那只凤凰的三根尾翎是翠绿色的,就住在昆仑山呢!”季清澜边讲边做鬼脸,讲到很漂亮很漂亮时还模仿着周渊停痴迷的口气,仿佛在讲一个傻缺似的,手足并用绘声绘色。

空流被他逗得快笑死了,一路抖着身子就没停过。

“你啥时候见过翠绿尾巴的凤凰?我当时就说你别把只野鸡当做凤凰看错了,老虎就很生气,还告诉我他在昆仑山上见过那只鸟,人形的样子跟他小时见的一模一样呢,当然小凤凰人家也要长,不知道他怎么看出一模一样的。老虎就一个劲赖在昆仑山上,每天那只凤凰早上都要打鸣,当然他说是唱歌,他就在那跟个傻子一样听着,还老想去找人家。唉,我当年冒着冻成冰条的代价大老远跑上昆仑,就听了这件无与伦比的傻缺事,当时就对他绝望了,如今有几百年没见过他了。”

季清澜的口气还有些叹惋:“唉,他可是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妖精啊!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一只凤凰,我就说他脑子有问题吧。”

“你不用担心,常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凤凰虽是神鸟,做朋友也未必不可能。”

“见鬼的金石为开!神仙的清规戒律比人高多了,万一惹上那就叫天刑!这就跟眼前这个王氏和她家的狗一样知道么!神仙跟妖精,存心找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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