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侯爷恍若未闻,吩咐停轿:「你们先回,我想一个人走走。」
白一与丁二交换了一下眼色,远远地跟随。
薛侯爷身姿如风中秋兰,孤寂而沉静地踽踽前行,对路上行人的仰慕目光,一无所觉。
不知走了多久,终有些乏了,他慢慢转身踱向自己的府邸。
远远地传来丝竹声,靠近运河那侧的侯府墙外围了不少人,几个胡汉混血的艺人正在弹奏塞外组曲中的《思春》,曲调委
婉动人,道不尽的缠绵情意,琵琶、箜篌、胡琴与羌笛各领风骚,配和着鼓点,分外激动人心。
一群读书人在高谈阔论,某人说:「这鼓点节奏古怪,让人心口发慌。」
另一人叹道:「击鼓之人相貌堂堂,气度高华,却要沿街卖艺,心内定是不平,鼓声激越些,也是情有可原。」
前一位附和:「此人好生可怜,大好男儿沦落至此,让祖宗蒙羞!」
这位众人口中的大好男儿便是仁杰,他今天换了朴素的布袍,找来一群乐工到雪园献艺,盼能借曲叙情,令薛侯爷回心转
意,即便不成,能见心上人一面也好。
他抬头,对上围观众人充满同情的目光,不由莞尔一笑。没想到在众人眼里,他成了一个落魄的流浪艺人。
唉,失恋之人,确实落魄可怜。
就在这一瞬,他看见了俏立于几丈外的薛侯爷!
那人清雅如莲,飘逸如雾,高贵如天上的神仙人物,淡淡一瞥,恰如一阵春风吹过,仁杰的心突突直跳,手下鼓点乱了几
拍。
可是,薛侯爷好像不认识仁杰一般,漠然收回视线,吩咐丁二:「轰走!关门。」闪身进府。
丁二遥遥地拱手行礼,随手带上府门。
一道门,隔出两重天。
门外,秋风轻轻掀起仁杰的衣角。他心里五味杂陈,停鼓失神不动,僵如木雕。
围观的几位书生感慨地摇头,此人竟已神志失常,看来卖艺讨生活不易,还是读圣贤书求取功名,方为正道。
其中一位心生怜悯,留了个铜板,其他人受到感召,纷纷慷慨解囊,扔过来的有白菜、黄瓜、绿豆、烤红薯……
仁杰险些被红薯砸了脚,这才回过神,见白一混在人群中,不由喜道:「白一,薛侯爷有何指教?」
白一沉声道:「仁公子,多留无益,切勿误人误己。」言毕,迅速离去。
几名乐工不知所措,停了演奏。
仁杰默然,垂头苦笑,将悲伤深藏在眼底。
他取出银子递给乐工们,向大家致意:「演出结束,谢谢捧场,地上的瓜果送给这几个小朋友。」
孩子们眼馋了好久,不客气地一抢而光,众人随即散去。
夜风转凉,天色渐黑,河上船只川流不息,渔火点点,一片热闹而恬静的景象。
仁杰负手站在树下,望着驶向天际的渔船,怔怔地想心事。他漫不经心的清吟,几乎被江风吹散,「谁道人生无再少?门
前流水尚能西!小雪啊小雪,就算你不肯看我一眼,我也要为你铸出一柄屠龙宝剑。」
接下来几日,薛侯爷白天依然一言不发的练剑,晚上将自己锁在黑暗中,人越发清瘦,下颔尖尖,一双眸子又黑又大,美
得有些骇人。
城阳公主不住哀叹,吩咐白一安排些节目,为薛侯爷解忧。白一应了。
到了晚上,院中张灯结彩,烛火大放光芒。
薛侯爷听见丁二轻声禀告:「侯爷,请移步院中,观赏斗鸡表演。」
薛侯爷淡淡地说:「我已睡下,不想动。」
白一向来寡言,此刻动情地说:「老夫人不忍见您日日愁眉不展,命小人重金请来御封神鸡童贾昌,只求博侯爷一笑,请
您体谅慈母一片心意。」
屋内悄无声息。
许久,薛侯爷长叹一声,打开门缓步来到亭中坐下,石桌上早放妥茶点。他平静地吩咐:「开始吧。」
白一举手示意,亭外乐工奏出一首激烈欢快的乐曲。
花园中央站着位矮小的孩童——贾昌,他头戴雕翠金华冠,身着锦袖绣花襦裤,手执一把大铜铃。
他轻拉铜铃,数百只顶着大红肉冠,红嘴黑爪,羽毛金黄的大雄鸡,列队一字排开。铜铃二响,鸡群如行军士兵,整齐分
为两行,相对而立。铜铃三响,斗鸡开始。两队鸡各找对手,竖起羽毛,振动翅膀,磨着尖嘴,搓着利爪,打着旋互斗起
来。
薛侯爷见过斗鸡,但都是一对一单打独斗,从未见过这种队形整齐集团斗鸡的阵势,其组织之严密,训练之有素,与军队
操练一般无二,他轻挥丝扇,若有所思地浅笑起来。
白一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向树影处点了点头。
下一刻,一位白衣公子从树影处悄然转出,他手执竹鞭辅助指挥,鸡群循令而动,摆开一个接一个的战阵,进退有序,左
右开合,有单兵作战,有集团拼杀。
正斗得难解难分时,薛侯爷无意中一瞥,见那白衣公子双目顾盼有神,明亮得令满园的灯火失色。
是仁杰!
薛侯爷脸色微沉,啪地摔下茶杯,喝道:「白一,丁二,你们好大的胆子!」
白一和丁二立刻跪地,齐声道:「请侯爷恕罪。」
贾昌不明所以,赶紧打铃收阵,鸡群闻声停战,退到两旁。
仁杰一个人突兀地站在院中,柔声问道:「小雪,别来无恙?」
他身穿白色金霞绣玄纹锦袍,金冠玉带,看起来丰神隽朗,无比洒脱。
几日不见,他彷佛更英俊了,那宽阔的肩膀,温暖的怀抱,多么让人留恋。
薛侯爷呼吸为之一窒,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寒着脸问:「是谁违抗父王之命,私放仁杰进府?」
白一抢在丁二前答话:「是小人。」
「白一你退下,到大厅外自领三十杖,丁二负责执刑。」
薛侯爷冷漠的话音刚落,仁杰一僵,恭恭敬敬地躬身长鞠:「小雪,是我求白一相助……对不住,打搅了你,请罚我一人
即可……」
园中灯笼高高挂起,薛侯爷衣不胜寒,全身笼在迷离的光晕里,淡淡地望着夜空,眸漆如星,藏着无法倾述的复杂情绪,
那模样令仁杰心醉又心疼,一时间喉头哽咽,竟说不下去。
薛侯爷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仁公子贵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天下律法,我怎么敢罚你?至于薛府的家务事,就不劳您
费心了,请回吧。」
说完,他起身回房,关上门。房内漆黑一片,无声无息。
不知何时,人散灯灭,四周陷入寂静的黑暗。仁杰独立中庭,听见殿外传来白一受杖击的声音,啪,啪,啪……
他守在紧闭的房门外,心像被钝刀一下下割着,痛苦和失落逼得他呼吸困难。
小雪,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天明时分,第一缕阳光冲破天际,照在仁杰脸上,他揉揉僵冷的面颊,微笑着掠墙而出:「尘世如潮,吾心依旧,至少小
雪没有赶人,我不会放弃……」
经此事后,仁杰没有再在雪园公开露面。
不过,每天清晨,薛侯爷一推开窗户,就会在窗台上看见一只木刻的仙鹤。
犹记得皇家莲花宴上,仁杰当众赞他仙姿缥缈,乃是骑鹤吹笙的周灵王之升仙太子转世。
不过半年,已恍若隔世。
仁杰雕这些鹤,是希望抛下红尘俗事,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吗?
到了黄昏时分,雪园外的天空变得热闹,总是飞着各式各样的风筝。
薛侯爷觉得自己就像那风筝,不论飞得多远多高,始终依恋着线那头的仁杰。可惜天意弄人,纵然情深,却有缘无分……
日子静静地逝去。这天傍晚,乌云密布,雨丝缠绵,暴风雨即将来临。
丁二禀告:「侯爷,李公公来接您赴宴,轿子在大门外候着。」
薛侯爷点点头,沉静地走出雪园。
府外停着一顶官轿,李公公过来请安,中性的尖嗓道:「请薛侯爷上轿。」
「有劳公公费心。」
薛侯爷刚掀起轿帘,不经意听远处有人低唤:「小雪……」
声音不高,却熟悉得刻骨铭心!
他心一颤,蓦地转头,发现仁杰站在河边,浑身被雨淋得透湿,手上拽着一只巨大的鹤形风筝。
「小雪,可否借一步说话?」仁杰疾步走过来,那风筝呼呼穿行在乌云间,越飞越高。
薛侯爷强敛激荡的心绪,示意属下及李公公暂且回避,独自走进雨中,一双俊眸瞅着对方,「你还来做什么?」
府门前的灯笼被雨打湿,灯光忽明忽暗,照见仁杰眉目清雅如画,风姿舒卷,他诚恳地答道:「小雪,人的心就像风筝一
样自由,我不过是听从自己的心而已。」
薛侯爷望向仁杰水墨画般的眉眼,心里一阵阵疼痛,真想不顾一切投入仁杰怀里,吸取那份温暖。然而……
薛侯爷艰难地摇摇头:「你我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小雪,请看,」仁杰将一枚玉簪举到他眼前,坚定地说,「倘若断簪能复原,你我的缘分也能再续!」
薛侯爷细细一瞧,此簪有些眼熟,通体碧绿莹润,可谓翡翠中的极品,中间有道裂痕,以金丝错巧妙地镶缠修补,如不细
看几乎无法察觉。
薛侯爷心中一震,「是令堂留下的那支玉簪。」
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薛侯爷被迫摔簪绝情,仁杰握着两截断簪,彷徨无助。
定情之物损了,或许可以弥补。心若碎了,会怎样?
薛侯爷伸出手,轻颤着抚上那枚簪。这簪,不仅是定情信物,更像小杰那颗赤诚无悔的心……
可是,母亲拔剑自刎的惨烈一幕,无可避免地闪入脑海,薛侯爷刚刚回暖的心又重新冷下去。养育之恩重如山,我薛邵一
生磊落,怎能为情所困葬送薛府百年基业。
罢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薛侯爷俊面冷霜华重,一双眸子黑如墨玉,浩瀚如碧海,柔柔地凝视着仁杰,彷佛要将仁杰的俊颜刻在脑海,口里说的话
却冷酷无情:「忘了我,从此不再见面!」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冷厉,忽然取过玉簪,用力掷出去。
一道碧影划空坠入远处的运河中。
小杰,对不起!李公公是皇上派来的奸细,我不得不如此……
空中,电闪雷鸣,暴风雨呼啸而来。
雨水如瀑狂泻直下,风带着雨点,砸在仁杰脸上,砸进脖子里,砸得胸口似破出一个洞来,痛得心脏一阵抽搐。
仁杰的手一抖,风筝随风飘去,「对不住,我没法忘了你。」
他咧开嘴,像平常那般微笑,但是,他温柔的眼神异常悲伤,比痛哭更令人心碎。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被笼在茫茫的雾水中。
丁二奔过来,用伞为薛侯爷遮雨。
薛侯爷眼睛发酸,视线追逐着风筝,恍恍惚惚飘到不知名的远方。他微微仰起头,脸上一片湿润,不知是雨还是泪。
李公公拔高的尖嗓在身后响起:「薛侯爷,该走了,别让薛王爷久候。」
薛侯爷擦了擦眼角,静静地望了仁杰一眼,举步上轿。
仁杰目送轿子远去,告诉自己别难过,要笑,他努力地笑,就真的笑出声来,彷佛是笑,又彷佛是哭,声音被暴风雨打得
零零落落,如夜枭悲啼般沙哑刺耳,要是附近有孩童,说不定会吓得大声啼哭。
这么干笑了几声,他自己也听不下去,叹了口气疾奔向河岸,扑通扎入河中。
河面波涛翻滚,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狂风暴雨在呼啸,仁杰一次次下潜,在河底慢慢摸索,待气尽时,才冒上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河边,喘得像只拉破车的老牛。
一把黄油布伞遮在他的头顶。伞下,如公子怀礼眉目如云烟,笑容中带着淡淡的忧虑,「三弟,可需帮忙?」
一道闪电劈过天际,照见仁杰脸色煞白,似一缕孤独的游魂,但是,他的神情坚毅而自信,「二哥,我会找到娘的玉簪,
我与小雪的缘分定能再续!」
凌晨,怀礼将浑身冰凉的仁杰扶回白云寺,后者气息微弱,手中握着失而复得的玉簪,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这天,仁杰一病不起,在昏迷中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偶尔清醒时则头痛欲裂,不得不捂着脑袋在床上打滚,他从不
呼痛,实在忍不住了,只紧咬着唇,弄得满嘴是血。
过了些日子,他精神好些,拿起床头完成了一半的木鹤,抖着手雕起来,央求怀礼给薛侯爷送去:「二哥,小雪见了此鹤
,便知我的心意未变……」
「莫急,我已给他送了信。」怀礼日夜照看他,略显憔悴,「三弟,今晚有位贵客。」
仁杰眼睛一亮,惊喜地问:「莫非是小雪?」
禅房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凉风来到床前。此人面目英挺,双眸带锐,右眼下有粒胭脂色的小泪痣,令他深邃分明
的五官,显出一种烟雨蒙蒙的柔和。
他低喝道:「谁是小雪?三弟心里只有那个人吗?」
仁杰怔了怔,立刻展开一个欢喜的笑容:「啊,大哥来了!小弟正惦着您。」
「哼,贫嘴。」
来者正是仁杰的大哥李钺,因南征北战立下显赫战功,被先帝封为夏邑王。他奉命戍守西疆,按律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得返
京。但是,他护弟心切,一听到仁杰病重的消息,就快马加鞭私自潜来。
此行十分机密,除了兄弟三人,绝不能让有心人知晓。
怀礼早就屏退了寺中武僧,亲自将禅房门关上,笑道:「大哥,好久不见。」
「二弟辛苦了。」夏邑王紧绷的嘴角放松了,坐下为仁杰盖被。寒暄几句后,他一搭仁杰的脉,脸色遽变:「糟糕!毒已
侵入肺腑,为何不用前些日子我差人送来的迷魂散?」
仁杰摇头:「大哥,迷魂散虽可缓解沸血之毒,却有后遗症。」
「胡闹!你的命重要,还是记忆重要?」夏邑王忽然运指点向仁杰的昏睡穴,欲强灌他喝药。
仁杰迅速往旁一闪,两指斜挑,指尖隐隐有剑气流转,「大哥,请别逼我……」
「好,为兄不逼你,」夏邑王脸上抹过狠厉的容色,话中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是,你若活不成,我就让薛邵为你陪
葬!」
仁杰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请两位兄长应承我,将小雪当弟媳一般爱护。」
他黑灿灿的眸子殷切地盯着两人,令人不忍心拒绝。
怀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夏邑王冷哼一声。
仁杰主动拉起大哥的手,理直气壮地吹嘘:「小雪像未受尘世污染的仙子,高贵清雅,善良可爱,风华绝代,龙章凤姿…
…总之,大哥若见了,定会喜欢他。」
「若他真有那么好,我就依着你。」夏邑王淡淡地一笑,他生性最护短,自家人就算有错也要全力照顾。
「如果我一时醒不过来,烦请两位哥哥代为照顾小雪……」
仁杰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怀礼眼中隐现泪光,默默地叹气。
夏邑王眉心微拢,吩咐道:「把迷魂散药丸化在无根水中,给小三服下。」
怀礼问:「这样合适吗?」
夏邑王神色戚戚:「二弟,你也糊涂了?那日接到小三的信,我立知不妥,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然密谋逆天,难道让
岳王府上下几百口为小三的一份痴恋陪上性命?」
怀礼解释道:「大哥言重了,皇上即位后荒淫好色,几乎不理朝政,各级官员贪婪腐败,灾情严重之地,百姓甚至易子而
食!三弟游学多年,深知民间疾苦,他这么做并不全出自私心,亦是为了天下苍生。而且,他与薛侯爷两情相悦,却被活
生生拆散,你我身为至亲兄长,怎能不出手相助?」
夏邑王截住话题,冷冷地问:「他们若两情相悦,小三命在旦夕,薛侯爷为何不来探病,莫不是在哪个温柔乡里逍遥?」